正文 第23章 訣別(1 / 3)

夜已深了。村裏偶然傳來兩聲狗咬。霜落在樹葉上,閃閃地放著寒光。嫂子獨自對著孤燈,呆呆地想心事。屋外陣陣風緊,把什麼地方的一塊破鐵皮弄得丁當亂響。秋天的夜好淒涼啊!

莫大叔來過。他從不上誰家串門,但今晚來了。他嘻嘻哈哈地逗鴨鴨玩,要把虱子放在他脖子裏。嫂子問他有什麼事,他說沒什麼。末了,他就一個人蹲在鍋灶旁抽煙,一聲不吭。

“他們把他抓去了,說他是‘四人幫’爪牙。大叔,可怎麼辦呀?……‘地委跑了’也怪他,什麼罪名大就揀著往他身上安!這日子叫人怎麼過?”

嫂子說著流淚,莫大叔還是叭噠叭噠地抽煙。

“你是知道這事了,才來看看吧?”

老羊倌緩緩地搖頭。停了半晌,他歎口氣道:“昨夜裏,我做惡夢了……天良滿身是血,往我的庵裏跑……今格兒左眼直跳直眺!我放心不下,來瞅瞅他。”

嫂子心裏發慌,說不出一句話。

莫大叔又悶悶地抽煙。

“都怪我!我拖累了他……”嫂子抽泣起來,“我知道他心裏戀著誰,才這麼鬧騰……我,我成全他吧,我去離婚,好叫他安安生生地過!……”

莫大叔仍緩緩地搖頭:“不頂事啦,該怎樣就怎樣,各人的命早定啦!”他顯得格外憂鬱。他磕磕煙頭,打算走。但看見睡著了的鴨鴨,又折了回來。老羊倌伸手摸摸孩子的後腦勺,臉色倏地一變,將手慢慢地抽回,口中喃喃道:“這東西隔代相傳,一點不錯,隔代相傳……”

嫂子驚慌地抹去眼淚,問:“這孩子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沒什麼……”

“大叔,”嫂子惶惶不安地扯住老羊倌衣角,“鴨鴨他老夜遊,一個人到墳地去……他,這孩子有些古怪!”

莫大叔沉吟了一會兒,又走到炕前,細細端量鴨鴨的麵容。最後,他仿佛下了什麼決心,轉身對嫂子說:“讓這孩子跟我過,你放心得下嗎?”

嫂子望著他虛玄莫測的神情,想起他是個道士,也許有什麼道法能將鴨鴨身上的邪氣除去,便用力點點頭。

莫大叔彎下腰,摸摸孩子的臉蛋,立誓般地低語:“我得把你救出來……”

莫大叔走了。走到院子裏,嫂子又追上他,懇切地問:“天良怎麼辦?你老人家就沒法子啦?”

莫大叔沉思片刻,道:“趕明兒你去看看他,就說,就說……就看你自己說啦!”

莫大叔的身影消失在黑夜裏,嫂子站了許久,悵惘地回屋。莫大叔說得好含糊,他叫嫂子看見天良說什麼呢?嫂子對著油燈默默地想,想……

那天夜裏,天良緊緊地摟住她。她剛要走向死亡,又被天良拉上幸福的峰巔。她激動得渾身顫抖,天良終於做她丈夫了!她以為天良會回心轉意,從此守著小家好好過日子。可是天一亮,天良就發瘋似地跑了。打那以後,天良變得麻木,神情恍恍惚惚,好象丟了魂一樣。嫂子知道這是為什麼。他不能和她一起過。硬要過,他就活得沒意思,就會變成一根木頭。

嫂子又抹起眼淚。她沒別的本事,隻會抹淚。可是,此刻隻有她能讓天良燃起希望的火焰。她可以主動提出離婚,她可以自己去求陳老栓。那樣,天良就有盼頭了,就會耐著性子從學習班熬出來。莫大叔要她對天良說的,是不是就這?

嫂子感到一陣揪心的悲傷!伏在炕上嚎啕大哭。朦朦朧朧地,她看見了流翠的影子,那麼年輕,那麼俊俏,抿著嘴朝她笑……嫂子驀地坐起,神情淒惋而又端莊,眼睛閃出聖潔的光亮。她刹那間下定決心:離婚!要緊的是救天良,成全他們。自己好歹能過下去,回娘家,把鴨鴨帶走……

鴨鴨不安地扭動一下身子,發出一聲嗚咽。嫂子趕緊輕輕地拍他,嘴裏“啊啊”哼唱。她怕鴨鴨夜遊。不一定讓莫大叔費心,鴨鴨跟她離開這裏,大概就會好的。這屋子不吉利,家中連遭不幸,八成有什麼東西作祟。

嫂子抬起頭來,環顧兩間窄小的廂房。心中雖有懷疑,卻一點兒不覺得害怕。多麼熟悉,多麼親切,她在這裏度過了青春。天忠領她來的,窮困中給她溫存,給她愛戀;天良雖然讓她受盡折磨,但又叫她終身難忘……她思念前後兩個丈夫,愈感到小屋情深,難以離舍,心頭又湧起一陣陣哀傷……

忽然,院子裏有響動。嫂子問了一聲:“誰?”沒人答應。她趴在窗前望望,看見草垛前有個人影,很象天良。她急忙打開門,跑到院子裏。是天良!他回來了,正在扒拉草垛,往裏麵塞著什麼東西。

“你……你怎麼回來了?”

天良不作聲,徑直走進屋裏。油燈下,嫂子看見天良的麵孔。那是一張瘋狂的臉,蓬亂的頭發遮在前額,眼睛裏閃著凶光,臉頰上有一道皮帶抽出的血印,牙關咬得鐵緊,下齶兩端的肌肉不住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