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歲雖然秋旱,入冬以來卻頗多瑞兆,臘月裏近年關下,正經又落了一場飛瓊碎玉般的大雪,帶著傾覆人間一樣的氣勢,自天上浩浩然席卷而來,不過一瞬之間便落得天地縞素,連樓台館閣的輪廓起伏都變得柔和而模糊。蓬萊宮宛如茫茫一片空曠寂寥的荒原,於四方極目望去皆是無邊無際的灰白一色,仿佛窮盡一聲都走不出去。
可她早已經下定了決心,更是一步步用自己的雙足邁入這宮闈,就必得為之承擔所有隨之而來的後果,古今世人莫不如此。徽德元年開春極早,正月冰消雪霽之時,晁玗應皇後之召來到治德殿,在宮人的引領下穿過明亮弘麗的正殿,來到後殿一處臨池的露台之上。
甫一入台中,便覺得暖意融融,瓜果清香和著些微的炭氣撲麵而來,她左右一顧,又望望頭頂方明白過來,此處雖是露台,卻早已用透明玻璃板將四周皆嚴密封起,故此台上溫馨如春,而台下春華照水之景卻依舊一覽無餘。
台上在座之人原本正三兩投壺、六博戲耍,見晁玗來早已停手,如今看她仰頭觀望,高皇後便笑道:“如何?這營造屋宇的技法雖是西海他國傳來,可這玻璃卻著實為我大容匠人妙手所製,雖耐不得熱些,這耐寒卻十分受得住。”她笑吟吟向晁玗一招手:“打上年冬至過了你便不愛出門,應節諸禮都是草草了事,正巧我得閑,年前又新落成了這閣子,便邀你們來聚一聚,還好晁娘子肯賞臉。過得幾日便是上元,如此熱鬧佳節,難道你也要悶在雍春殿中不成?快來坐下,與我們同樂。”
她一麵說著,晁玗早已大禮行畢,遂依言走去入座。她環視做中國,見貴妃顏氏並妹妹晁婕妤皆在,另有兩個皇帝年少時的司寢司帳,後來封做息良人、固良人的,雖然常年也難見天顏,今日也一齊陪在下首。如今再加上她,便是後宮中所有風光了。
“前幾日惠安郡夫人隨母入宮拜節,連親藩王妃都到了,獨你沒去,無憂奴這孩子是個心細的,私下裏便尋了我問,道晁娘子可是還生著他冬至宴上的氣。”顏貴妃斜倚在憑幾上接了話,也不起身,隻望著她笑道。惠安郡夫人便是太常寺卿家的小袁氏,未來的臨江郡王妃,顏氏今日氣色格外鮮妍,馬上要過三十歲的人,還駕馭的住這一襲水紅錦衫,她頰上繪著三四簇火焰般的鮮紅花鈿,又細細撒過了金粉,顰笑間展現出的傾城風姿,和著臉側金縷流蘇的簌簌搖曳,隻覺得容儀驕人,眉目如仙。
晁玗的步伐不由微微一頓,隨即歉意一笑,低首入座方回答道:“大王說這話妾可不敢當,婦人害喜甚重時往往難以起動,夫人為大王生母自然更清楚,還望夫人為妾向大王辨明才是。”
“正是呀。”顏貴妃手中捏著一柄泥金芍藥紈扇,此時“當”的一聲,將這貴重的玩物輕輕擊在臂下的木憑幾上,口中笑道:“我與無憂奴說,晁娘子乃是世族女郎,豈是心胸狹隘之人,更不會如此沒有禮數。改日我再治一席宴,教她單獨再受你們二人之禮便是。你說是不是,阿晁?”
高皇後蛾眉微蹙,已帶出三分不悅來,晁玗心知有異,一時卻隻好按下怒意。這些時日她往往自閉於殿中,宮內情形也疏於探知,何況顏貴妃寒門出身,她的曲折心思究竟是如何運轉盤算的,晁玗實在無法估測。
“夫人今日有些奇怪!”一道清麗的女聲卓然響起,詞鋒逼人,宛如一束雪亮的箭簇,直向顏貴妃而去,“為何大異於往常?莫非看家姊為皇嗣所累以致形容衰弱、精神不振,便起了欺辱之心罷?莫非果然流言不假,夫人深憂於男胎之論,惠安郡夫人不過入宮拜節了一回,哦,聽說臨江郡王大婚之期已定,夫人這便迫不及待的敲打起來了。”
晁玗不禁吃了一驚,因為替她出頭之人,正是素來羞怯畏縮的晁澌澌。她今日著了一身男子胡服,巍峨雲髻變作男子式,險俏風流的“濟王樣”斜斜挑出一截束發的心檀木笄,鬆綠細條紋錦的小翻領裏著意露出頸間雪白的一抹羅巾,襯以玄色束腳長褲,底下倒配了一雙翹頭履。如此看來倒活脫脫是個遊蕩在市井間的俊俏郎君了,而且背後家業不俗,不過一望而知是個女郎。
她一時怔住了,這個在腦海中樹立起來的形象,不知為何有些熟稔。
顏貴妃依舊一下一下的於胸口撲著團扇,神情卻略有些僵硬,強笑道:“婕妤近來愈發喜著男裝了,每每易服前後便如同換了個人一樣,不過看來修媛並不曉得此事,婕妤你口口聲聲維護姊姊,倒把她嚇著了呢。”
晁澌澌登時一呆,晁玗卻立即笑了笑,探身溫柔的拉了拉妹妹的手:“可她有這份維護的心意,無論她變成什麼樣,觀音兒都是妾的妹妹。”
顏貴妃神色一暗,定定望向眼眶微紅的晁澌澌,神情幾乎可以稱得上獰厲,底下的兩位良人皆嚇得戰戰兢兢不敢說話,而皇後背倚著隱囊默然不語。她已過了十幾年恩寵無兩的日子,幾乎可稱是這後宮之中的第一人,多少外臣欲裙帶巴結而不得,她的兒子十歲出閣,如今便封了郡王,即將要迎娶梅陵袁氏的女郎,可是晁氏姐妹此刻含笑的神情,讓顏舜華覺得自己還是那個夢州的貧寒少女,即便……即便能夠在靈王的榻上醒來,那些來自國都、素來高高在上的侍兒也都恭謹的改口喚她為顏娘子,可是當她背過身去,肆無忌憚射到她背上的,便是這樣鄙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