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並非是多麼明晰的記憶,很多時候都隻是個廊柱後、花蔭裏暗中注視的小影子,存在於她不經意回頭或餘光瞟到的間隙裏,現在想來他要逃過看護的宮人悄悄走來看她,也一定是很不容易的罷?天家的孩子向來早熟,屹想盡辦法親近她的時日極短,仿佛一眨眼的工夫,他再見到她時,神情克製而疏遠,那樣的冷淡和膝下活潑可愛的次子相比,愈發令她厭惡。
紹聖太後鄂嵐想到這裏,心中的失望又湧了上來,她對這個忤逆又不孝的長子失望至極,現如今她最悔不當初的一件事,便是皇帝十五歲那一年加元服成人,她沒有卻過寒門諸臣還有袁、高幾家的催促,將把持已久的大政歸還了他。早知道……早知道……她仿佛看到前朝烈後孤寂的下半生在自己麵前緩緩展開,與她的生涯相連,那個封閉已久的白華行宮,難道要為她而再度開啟了嗎?
太後看向長彌公主的目光中忽然綻開了一抹奇異的溫柔,“罷了,”太後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寬容的笑起來,語氣變得和藹又輕鬆,“罷了,如今的少年郎啊,都這麼能說會道的,朕可是一點也管不了了。”她看過皇帝,又看過群臣,這才緩緩站起身來,向著璿天門上從容的招一招手,吩咐趙遊藝道:“還不去請七郎下來,接旨倒不必了,長彌公主身份貴重不比以往,合該好好見見。”
皇帝聽聞如此言語,仿佛早已料到似的,麵上頗有欣慰之色。趙遊藝無聲的看了音聲部統管一眼,於是靜默已久的教坊伎們見機重又奏起樂來,又命將禦酒傳賜眾人,連跪候已久的長彌公主亦獲準起身來,與太後笑盈盈的碰了一杯。
“縱然要與我家結下姻緣,你也是正經持國書而來的使節,這等場合雖然熱鬧,到底不夠莊重。”太後一改先前的劍拔弩張,親昵的拉著長彌公主的手,“好孩子你別慌,朕隻是氣他這等大事都如此輕忽,還要瞞著朕,待下一次大朝日……”
城下又是一派天家和樂之景,濟王妃穆氏渾身冰涼,背心卻又急出了一層熱汗,她心神混亂已極,一時竟不知道該悲該喜。前來請人的內臣眼看已將要登城,她忽然不管不顧的提起禮衣的長裾,奮力用肩、肘頂開天家眾妯娌與叔伯,跌跌撞撞的撲到了濟王跟前。“大王,別去!大王……別去!”穆氏撲到在地下,仍抬起雙臂擁住了濟王的膝蓋,將臉貼到他絳紫的公服下擺上,臉上又濕又黏,竟不知道是自己的淚,還是他衣袍上沾染的酒液。
濟王似仍舊醉著,搖搖晃晃的不答應她,穆氏終於低聲痛哭起來。她向來自負得很,可是這一刻,竟然隻有緊緊靠著這負心薄幸的郎君她的心才覺得安定。“唔……錦字……別怕……”濟王被她抱得緊了,也清醒了幾分,模模糊糊的叫了幾聲她的字,又俯下身來摸她後裾上織繡的花紋,突然一低頭,“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穆妃!快拉開她!”皇後又急又怒,喝令宮人上前,然而穆含章縱然被吐了一身,也依然死死不肯撒手。“我來罷。”有人在皇後耳邊輕歎,皇後百亂之中調出空來回頭看了一眼,竟是神情鬱鬱的晁玗。“好罷,你去……”皇後尚有幾分猶疑,還不待吩咐完,晁玗便徑直走到濟王身後,教淮王用力頂住他的背,自己抬足狠狠踹向他的膝彎。
“呃!”濟王喉頭悶悶的喊了一聲,雙腿冷不防一軟,便要委頓下去,幸虧有淮王勒住他的胸口。穆妃猝不及防的鬆了手,垂楊和憑衣連忙趁機將她拖開。而晁玗一擊得手,立即遠遠地退了開來,獨自立在一邊,由玉燭徒勞的為她擦拭著衣襟。
內侍去了許久也請不下人來,太後不禁微微變色,連皇帝亦起了疑心,正欲遣趙遊藝親去走一趟時,皇後殿中的內臣許正音卻匆匆走了出來,向他們彎腰拱手一拜,道:“皇後殿下命臣急稟,大王突發了惡疾,此行恐無法如願。”
眾人紛紛變色,唯有太後神情微妙,麵帶沉吟,連長彌公主都是滿麵焦急,隻恨不得親登璿天門。皇帝不動聲色的瞧了她一眼,又皺眉望望太後,忽的聽到城門上遠遠傳來一聲咆哮。
“她很像你!她很像你!”城上一眾宗親貴胄對於眼前鬧劇皆有些茫然,隻見濟王被困在幾個身強力壯的內官臂中,隻不住掙紮大呼,翻來覆去的不過重複著那幾個字,“我方才看見她了!她很像你!像極了!以前的你……”
皇後神情複雜的看過來,角落裏晁玗麵色慘白,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