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著,”太後飛快的靜了靜心,她斜倚在寶座之上,神情倨傲的直視著皇帝,長裾蔓延宛如一條閃著金光流淌的河,“與密須的和議朕知道,可公主和親之事卻聞所未聞,不止朕一個深宮婦人,便是在場諸位卿家,朕看也麵有驚訝之色。皇帝從何處找來一位公主,怎麼事先還藏起來不教人知道?何人迎,何人接,居何下處,一應典儀若皆齊備,怎能毫無消息?隻怕是委屈了公主。”
她垂眸淡淡的看了低眉不語的長彌公主一眼,又道:“何況即便有和親,以密須王女之尊也應當充入後宮,罷了現下的貴妃之位給她也當得起了。七郎已有正妃,皇帝如此安排,又教穆氏如何自處?”
麵對太後的詰問,皇帝不慌不忙的笑了笑:“好教殿下知道,上元令月嘉辰,乃是萬民同樂之日,若再有密須公主來歸,更是喜上添喜,故此臣有意為殿下準備此驚喜,哪知殿下卻毫無喜色便了。”他笑了笑,笑容裏皆是情真意切的自嘲,直看得太後冷笑不已。
皇帝又側身指著場下眾臣行,道:“若說諸般接待禮儀,皆由禮書負責。齊卿親率部臣於兩國邊境等候,臣又遣了秘書省一位近臣時時相隨照應,一路驗過所入關悉如常人,倒也未嚐刻意隱瞞行蹤,隻是殿下不知罷了。此值非常之時,公主肯體恤臣之孝心,又因水土不服生了些細疾,便就近入了京郊漪水行宮居住,一直倒未曾進得京來。侍兒護衛等事,亦有皇後與禮部布置。”
禮部尚書齊盛連忙出列肅拜,太後哼了一聲,道:“朕聽說齊卿兩月前於自家宅邸墜馬,傷的不輕。臨近年節,皇帝也憐恤你,便將部事悉數委於副手,又責令鴻臚寺上下協同,未曾想到齊卿傷好的如此之快,真是令朕老懷甚慰呀。”齊盛以寒士之身,舉進士科探花登第,自先帝時便頗得看重,到了今上在位更是一路連升,如今也不過三十來歲,他平素便不苟言笑,聞言更是一本正經的執笏謝恩,口中直愣愣道:“臣謝殿下關懷。”
太後未免一怔,皇後在城上忍不住笑了起來,顧左右道:“這個齊卿,說話辦事可當真噎人。”顏貴妃亦含笑稱是,跟著湊趣了幾句。晁玗卻絲毫笑不出來,她看到今日一幕方才明白,她知道自己做錯了,那件事根本不同她設想的那般簡單。可是事已至此,晁玗絕望的看著城下對峙的太後母子,已經毫無挽回的餘地。
“至於公主歸處一事,”皇帝笑著續上話題,“臣——”他話音未落,一直默默垂首聆聽的長彌公主忽然揚起頭來,清聲道:“臣冒死請求聖人允準。”
皇帝素性溫和,教她貿然打斷了話也不生氣,微微一愣後便欣然頷首道:“我朝女子不尚羞澀拘束之態,公主既有此心,此事請公主解釋倒是最好不過。”他詢意般的望向太後,太後一雙鳳目含冰,神情冷淡不肯看他,卻已漸有灰敗之意,終究歎了口氣說道:“那公主便說說看罷。”
長彌公主粲然一笑,她手中捧著冊封的聖旨和玉冊,目光卻投向城上不住巡尋。那裏明燈高照,錦簇簇立著十幾個華服男女,男子的金帶、女子的寶髻上折射出各色鴉忽的光,都是差不多的裝束,麵容也甚是模糊。可是公主知道她此行的歸宿正在當中,或許還在凝視她的身影。
“啟太後殿下,”長彌公主笑容愈發明豔似花,“我密須大好兒郎雖屢屢敗於濟王之手,兩國既已互通友誼,便隻有歎服渴慕之意,而無怨懟憤恨之情。我國人皆知,踩倒薩朵荒原草木的乃是濟王的馬蹄,橫渡狹灣的輕葉長船上,飄揚的亦是濟王的旗幟。故此請殿下與王妃恕臣棄陛下而擇濟王,濟王雖奉陛下意誌而行,手上沾血的終究是他而非陛下,我密須雖是戰敗一方,卻向來崇敬能征善戰的英雄。臣願身化玉帛,以求能消恩怨、平戾氣,縱然身居婢妾之位亦隻勤心侍奉,毫無怨言。”
她的聲音高而清越,如瑤琴行至激昂處亦能婉轉低回,雖然跪於人前,卻天生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傲然氣質,字字句句,聽來竟皆是發於真心,絲毫沒有虛情作偽之意。饒是皇帝也不覺一怔,連忙拊掌大聲笑讚起來,群臣亦紛紛附和。
唯獨太後呆呆的看著長彌公主,似是出神一般毫無反應。禮衣華麗精致,披在她身上,看去仍舊威儀灼灼,宛如天上金仙,依稀還有當年青春時、攜天子臨朝訓政的風範。可她到底還是老了,再華貴的裝束都無法遮掩她的疲乏老態,太後坐在那裏,被皇帝逼到如此地步,一時間千頭萬緒,不知怎的竟想起皇帝小時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