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錄三 中國政治與中國社會(3 / 3)

中國的人民,百分之八十是農民,農民的知識,大概是從經驗得來的。其種植的方法,頗有足稱。但各地方的情形,亦不一律,如李兆洛做《鳳台縣誌》,說當地的人,一人種田16畝,窮苦異常。有一個人,喚做鄭念祖,雇一兗州人種園。兩畝大麵積,要雇一個人幫忙。所用的肥料,要2000個銅錢。而鳳台本地人,卻種10畝地,隻用1000個銅錢的肥料。其結果,兗州人所種園地,大獲其利,而鳳台當地人,則往往不夠本。於此,可見鳳台人耕作之法,遠不如兗州。李兆洛是常州人。常州是江南之地,江南的耕作法,是號稱全國最精的,李氏因而主張,雇江南的農師,到鳳台去教耕,兼教之以各種副業。他說:如此,一人16畝之地,必可溫飽而有餘。舉此一例,可見各地方的農民,其智識的高低,並不一律。這是因地利之不同,曆史之有異,如遭兵荒而技術因之退步等。所以其情形如此。但以大體論,中國的農民是困苦的。這因(一)水利的不修,森林的濫伐,時而不免於天災。(二)因田主及高利貸的剝削,商人的操縱。(三)沃土的人口,易於增加。所種的田,因分析而麵積變小。所以農民的生活,大多數在困苦之中。設遇天災人禍,即遭流離死亡之慘,亦或成為亂源。工業:大抵是手工。有極精巧的,然真正全國聞名的工業品並不多。即使有,其銷場實亦仍限於一區域中。流行全國的,數實有限。如湖筆、徽墨,其實並未推行全國,各處都有製造筆墨的人。此因製造的規模不大,產量不多,又運輸費貴,受購買力的限製之故。普通用品,大抵各有行銷的區域。工人無甚智識,一切都照老樣子做,所以改良進步頗遲;而各地方的出品,形式亦不一律。商人在閉關時代,可謂最活躍的階級,這因為社會的經濟,既進於分工合作,即非交換不能生存。而生產者要找消費者,消費者要找生產者極難,商人居其間,卻盡可找有利的條件買進,又可盡找有利的條件賣出。他買進的條件,是隻要生產者肯忍痛賣。賣出的條件,是隻要消費者能勉力買,所以他給與生產者的,在原則上,隻有最低限度。取諸消費者的,在原則上,卻達於最高限度。又且他們手中,握有較多的流動資本。所以商人與非商人的交易,商人總是處於有利地位的。在他們之中,專以流通資本為業的,是錢莊和票號,亦占有相當勢力。當鋪則是專與貧民做交易的,這可說是放債者的組織。中國的商業,雖有相當的發達,但受交通及貨幣、度量衡等製度發達不甚完美的影響,所以國內商業,還饒有發展的餘地。商人經營的天才,亦有足稱。但欲以之與現代資本雄厚、組織精密的外國商人為敵,自然是不夠的。加以他們(一)向來是習於國內商業的,對於國外商業的經營,不甚習熟。(二)資本又不夠雄厚。(三)外國機器製品輸入,在中國饒有展拓之地,即居間亦有厚利可圖。所以海通以來,遂發達而成為買辦階級。

農工商三種人,都是直接生利的,士則否。士人:(一)最得意的,自然是做官去了。(二)次之則遊幕,亦是與官相輔而行的。(三)因做官的人生活寬裕,往往可以支持數代又讀書,從前算做高尚的職業,所以農工商中,生活寬裕的,以及無一定職業,而生活寬裕的,亦或以讀書為業。此等讀書人,純粹成為有閑階級。(四)大多數無產的,則以教館為生,握有全國文字教育之權。從前的讀書人,知識大體是淺陋的。這因(一)中國人的讀書,一部分係受科舉製度的獎勵。(二)又一部分,則因實際應用的需要,如寫信、記賬等。誌在科舉而讀書的,自然專以應舉為目的。從前人讀書,所以入手即讀四書,即因考試專重四書文之故。讀到相當程度,即教以作應舉之文,應舉之文,如前述,是可以窮老盡氣的。教者既除此之外,一無所知,學者的天資,在中等以下的,自亦限於此而不能自拔。所以一部分生計較裕,願望較大的人,讀了書,往往成為淺陋頑固之士。至於其讀書,係為識得幾個字,以便應用的,則教之之人,亦更為淺陋。大抵鄉間的蒙館,做老師的人,亦多數是不通科舉之學的,他們本亦隻能教人識幾個字,寫寫信,記記賬。在古代此等識字之書,編成韻語,使人且識字且誦讀的。如《急就篇》等是。但在近代,此等書久未編纂,於是改而教人識方字。既已認識方字,此等編成韻語的書本可不讀,因為方字便是其代用品。然此等閭裏書師,四字見《漢書·藝文誌》,可見現在村館蒙師,曆代都有。是隻知道相沿的事實,而不知其原理的。既識方字之後,乃教之以《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千家詩》等。再進一步,就惟有仍教之以四書了,其結果,於此等人的生活,全不適切,應用的技能,亦所得有限。士人本有領守他階級的責任,中國士人最能盡此責任的,要算理學昌明時代,因為理學家以天下為己任,而他們所謂治天下,並不是專做政治上的事情,改良社會,在他們看得是很要緊的。他們在鄉裏之間,往往能提倡興修水利,舉辦社倉等公益事業。又或能改良冠婚喪祭之禮,行之於家,以為民模範。做官的,亦多能留意於此等教養之政。他們所提倡的,為非為是,姑置勿論,要之不是與社會絕緣的。入清代以後,理學衰落,全國高才的人,集中其心力的是考據。考據之學,是與社會無關係的。次之,則有少數真通古典主義文學的人,其為數較多的,則有略知文字,會做幾篇文章,幾首詩,寫幾個字,畫幾筆畫的人。其和社會無關係,亦與科舉之士相等。總而言之,近代的讀書人,是不甚留意於政治和社會的事務的。所以海通以來,處從古未有的變局,而這一個階級反應的力量並不大,若在宋明之世,士子慷慨好言天下事之時,則處土橫議,早已風起雲湧了。

士子而外,還有一種不事生產的人。此等人,在鄉裏則稱為無賴,稱為地痞,稱為棍徒,出外則稱為江湖上人,即現在上海所謂白相人,亦即古代所謂豪傑、惡少年等。此等人大抵不事生產,其生活卻較一般平民為優裕。其進款的來源,則全靠其一種結合,因而成為一種勢力。於是(一)或者遇事生風,向人敲詐。(二)則做犯法的事,如販賣私鹽等等。(三)或且為盜為賊。此等人和吏役大抵有勾結,吏役又有些怕他,所以在政治上,很難盡法懲治。在秩序安定之時,不過是一種遊食之人,在秩序不安定之時,即可起而為亂,小之則盤踞山澤,大之則就要攻劫州縣,成為叛徒了。曆代的亂事,其擴大,往往由於多數農民的加入,其初起,往往是由此等人發動的。中國的平民是無組織的,此等人卻有組織,所以英雄豪傑,有誌舉事的,亦往往想利用他們,尤其是在異族入據之世。但此等人的組織,根本是為解決自己的生活問題的。其組織雖亦有相當的精嚴,乃所謂盜亦有道。盜雖有道,其道究隻可以為盜,真要靠他舉行革命事業是不夠的。

一般的風氣,家族主義頗為發達。人類在較早的時代,其團結大概是依據血統的,當這時代,治理之權,和相生相養之道,都由血緣團體來擔負,是為氏族時代。後來交通漸廣,交易日繁,一團體的自給自足,不如廣大的分工合作來得有利,於是氏族破壞,家族代興。中國的家族,大體以“一夫上父母下妻子”為範圍,較諸西洋的小家庭,多出上父母一代,間有超過於此的,如兄弟幾房同居等,其為數實不多。此等組織,觀念論者多以為其原因在倫理上,說中國人的團結,勝於歐美人。其實不然,其原因仍在經濟上。(一)因有些財產,不能分析,如兄弟數人,有一所大屋子,因而不能分居是。(二)而其最重要的原因,則小家庭中,人口太少,在經濟上不足自立。譬如一夫一妻,有一個害了病,一個要看護他,其餘事情就都沒人做了。若在較大的家庭中,則多少可借些旁人的力,須知在平民的家庭中,老年的父母,亦不是坐食的,多少幫著照顧孩子,做些輕易的事情。(三)慕累世同居等美名以為倫理上的美談,因而不肯分析的,容或有之,怕究居少數,但亦未必能持久。凡人總有一件盡力經營的事情,對於它總是十分愛護的。中國人從前對於國家的關係,本不甚密切,社會雖互相聯結,然自分配變為交易,明明互相倚賴之事,必以互相剝削之道行之,於是除財產共同的團體以內的人,大率處於半敵對的地位。個人所恃以為保障的,隻有家族,普通人的精力,自然聚集於此了。因此,家族自私之惰,亦特別發達。(一)為要保持血統的純潔,則排斥螟蛉子,重視婦女的貞操。(二)為要維持家族,使之不絕,則人人以無後為大戚。因而獎勵早婚,獎勵多丁,致經濟上的負擔加重,教養都不能達到相當的程度。(三)公益事情,有一部分亦以家族為範圍,如族內的義田、義學等是。(四)因此而有害於更大的公益。如官吏的貪汙,社會上經手公共事業的人的不清白,均係剝削廣大的社會,以利其家族。(五)一部分人,被家族主義所吞噬,失其獨立,而人格不能發展。尤其是婦女,如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因而不施以教育,反加以抑壓錮蔽之類。總而言之,家族製度和交換製度,是現代社會的兩根支柱,把這兩根支柱拉倒了,而代以他種支柱,社會的情形就大變了。

鄉土觀念亦是習慣所重的。(一)因交通不便,各地方的風俗,不能齊一,尤其言語不能盡通。(二)而家族主義,亦本來重視鄉土的。因為家族的根據,總在一定的地方,而習俗重視墳墓,尤屬難於遷移之故。因此離開本鄉,輒有淒涼之念,雖在外數十年,立有事業,仍抱著“樹高千丈,葉落歸根”的思想,總想要歸老故鄉,而屍棺在千裏之外,亦要運歸埋葬。此於遠適異域,建立功業,從事拓殖,頗有些阻礙。羈旅之人,遇見同鄉,亦覺得特別親近,隻看各地會館的林立,便可知道,此於國族的大團結,亦頗有妨礙。後來旅外的華僑,雖在異國,仍因鄉貫分幫,即其一證。

中國人是現實主義的,不甚迷信宗教。其故:因自漢以後,儒教盛行,儒教的宗旨,係將已往的時代,分為三階段。(一)在部族公產之世,社會內部,絕無矛盾,對外亦無爭鬥,謂之大同。(二)及封建時代,此等美妙的文化,業經過去了,然大同時代的規製,仍有存留。社會內部的矛盾,還不甚深刻,是為小康。大同、小康之名,見於《禮記·禮運》。(三)其第三個時期,沒有提及,我們隻得借《春秋》中的名詞,稱之為亂世了。《春秋》二百四十二年,分為三世:(一)據亂而作,(二)進於升平,(三)再進於太平,明是要把世運逆挽至小康,再挽之大同的。太平大同的意義,後世已無人能解,小康之義,儒書傳者較詳,後人都奉為治化的極則。其實儒家的高義,並不止此。其說法,還是注重於社會組織的。想把事務件件處置得妥帖,使人養生送死無憾。儒教盛行,大家所希望的,都在現世,都可以人力致之。所以別種宗教,所希望的未來世界,或別一世界,靠他力致之的,在中國不能甚占勢力。雖然如此,人對現世的觖望,總是不能無有的,於是有道、佛二教,以彌補其空隙。(一)儒教的善惡報應,是限於現世的,延長之則及於子孫,這往往沒有應驗,不能使求報的人滿足。佛教乃延長其時間而說輪回,另辟一空間而說淨土,使人不致失望。(二)高深的哲學,在中國是不能發達的,佛教則極為發達,可以滿足一部分人的求知欲。(三)其隨時隨地,各有一神以臨之,或則係屬善性,而可以使人祈求;或則係屬惡性,而可以使人畏怖;則自古以來,此等迷信的對象本甚多,即後來亦有因事而發生的,都並入於道教之中。前者如各地方的土地、山川之神;後者如後世貨幣用弘,則發生財神,天痘傳染,則發生痘神等是。中國宗教,發達至此,已完全具足,所以再有新宗教輸入,便不易盛行。

以上所說,係就通常情形立論。若在社會秩序特別不安定之時,亦有借宗教以資煽惑的,則其宗教,迷信的色彩,必較濃厚,而其性質,亦不如平時的宗教的平和,曆代喪亂時所謂邪教者都是。

以上是中國政治和社會的輪廓。總而言之:

(一)當時中國的政治,是消極性的,在閉關時代,可以苟安,以應付近世列國並立的局麵則不足。

(二)當時中國的人民和國家的關係是疏闊的,社會的規則都靠相沿的習慣維持,所以中國人民無其愛國觀念,要到真有外族侵入時,才能奮起而與國家一致。

(三)中國社會的風俗習慣,都是中國社會的生活情形所規定的,入近世期以後,生活情形變,風俗習慣亦不得不變。但中國疆域廣大,各地方的生活,所受新的影響不一致,所以其變的遲速,亦不能一致,而積習既深,變起來自然也有相當的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