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戀花
嚐愛西湖春色早,臘雪方銷,已見桃開小。頃刻光陰都過了,如今綠暗紅英少。
且趁餘花謀一笑,況有笙歌,豔態相縈繞。老去風情應不到,憑君剩把芳尊倒。
【注釋】
西湖:此指潁州(今安徽阜陽)西湖。前屢見。紅英:紅花。豔態:指酒席上的歌妓。
風情:風月情懷,尋花問柳的心思。剩把:盡把,隻管把。芳尊:指酒杯。
【評析】
這首詞通過描寫作者前後兩年遊賞潁州西湖春景的不同感受,十分形象地表現了他中年以後的放曠達觀情懷。讓我們循著詞中提示的時間線索來賞析這首詞。細檢作者的履曆可知,歐陽修第一次欣賞潁州西湖春景是在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初春時節,那一年正月,他奉命由揚州移知潁州,“二月丙子至郡”,即去遊西湖,“樂西湖之勝,將卜居焉”(《廬陵歐陽文忠公年譜》)。本篇首句“嚐愛西湖春色早”就是指這一次。他第二次遊賞西湖春景隻可能是在第二年(皇祐二年)晚春(因為這一年的七月他又改知南京應天府,離開潁州了)。詞中“頃刻光陰都過了,如今綠暗紅英少”雲雲,指的就是第二次。兩次遊賞,所見大不相同:第一次是初春,臘雪方消,小桃初開,春事始起,來日正長;第二次卻已是晚春,眼見“光陰都過了”,隻剩得“綠暗紅英少”!他隻好乘著湖麵還有些“餘花”,抓住時機看了個夠。受這兩次遊玩的感觸啟發,他悟出了光陰易逝、人生在世應及時行樂的道理,於是他發誓要“趁餘花謀一笑”,連忙招來樂工妓女,“笙歌豔態相縈繞”,聽歌飲酒,來一個醉倒方休。這一年歐陽修四十四歲,古人年至四十就開始稱老,所以說“老去風情”。你看,“春光”已逝,年華向老,但作者並不甘心服老,猶欲謀花前一笑、酒邊一醉,其放曠達觀之情,不是已經溢於言表了嗎?
漁家傲 三首
七夕
喜鵲填河仙浪淺,雲早在星橋畔。街鼓黃昏霞尾暗。炎光斂。金鉤側倒天西麵。一別經年今始見,新歡往恨知何限。天上佳期貪眷戀。良宵短。人間不合催銀箭。乞巧樓頭雲幔卷,浮花催洗嚴妝麵。花上蛛絲尋得遍。嚬笑淺。雙眸望月牽紅線。奕奕天河光不斷,有人正在長生殿。暗付金釵清夜半。千秋願。年年此會長相見。別恨長長歡計短,疏鍾促漏真堪怨。此會此情都未半。星初轉。鸞琴鳳樂匆匆卷。河鼓無言西北盼,香蛾有恨東南遠。脈脈橫波珠淚滿。歸心亂,離腸便逐星橋斷。
【注釋】
“喜鵲填河”句:神話傳說,七月七日夜喜鵲在天河上麵搭橋,讓牛郎織女過河相會。羅願《爾雅翼》:“涉秋七日,鵲首無故皆髡,相傳以為是日河鼓與織女會於漢東,役烏鵲為梁以渡,故毛皆脫去。”雲:指織女乘坐的有帷蓋的雲車。星橋:銀河之橋,即神話中的鵲橋。李商隱《七夕》詩:“鸞扇斜分鳳幄開,星橋橫過鵲飛迴。”霞尾:餘霞,殘霞。金鉤:指月亮;七夕月如鉤。駱賓王《初月》詩:“既能明似鏡,何用曲如鉤。”不合:不該。銀箭:古代計時器漏壺中有刻度的箭,看箭上的度數計時。李白《烏棲曲》:“銀箭金壺漏水多,起看秋月墜江波。”乞巧:七夕婦女的一種祈福活動。宗懍《荊楚歲時記》:“七夕婦女結彩縷穿七孔針,陳瓜果於庭中以乞巧,有喜子網於瓜上,則以為符應。”
嚴妝:指婦女妝束打扮齊整。《古詩為焦仲卿妻作》:“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花上蛛絲”句:即注所介紹的引蛛網乞巧的活動。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七月七日,宮女各捉蜘蛛於小合中,至晚開視,蛛網密者,言得巧多,稀者言得巧少。民間亦效之。”望月牽紅線:即月下老人牽紅線的傳說。據李複言《續幽怪錄》:唐韋固夜經宋城,遇一老人倚囊而坐,向月下檢書。韋固問所檢何書,答曰:天下之婚牘。又問囊中赤繩,雲:以此係夫妻之足,雖仇家異域,此繩一係,亦必好合。奕奕:光輝閃亮的樣子。“有人”二句:這是在用唐玄宗與楊貴妃七月七日夜半對天盟誓的故事。白居易《長恨歌》:“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又雲:“惟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疏鍾促漏:鍾聲稀疏,漏壺滴水聲短促,說明夜已深了。這是化用李商隱《曲池》詩:“迎憂急鼓疏鍾斷”及《促漏》詩:“促漏遙鍾動靜聞。”星初轉:北鬥星開始轉動;這意味著天將破曉。“鸞琴”句:意為將和美悅耳的音樂匆忙地收起。鸞琴,即鳳琴,樂器的美稱。卷,收起。“河鼓”句:牛郎織女又分別了,於是牽牛星在銀河東,向西北遙望織女星。河鼓,指牽牛星。《太平禦覽·天部》引《爾雅》:“河鼓謂之牽牛。”“香蛾”句:意謂織女星回到銀河西北,離開銀河東南的牽牛星就遠了。香蛾,指織女。蛾,蛾眉,代指美女,即織女。
【評析】
以上三首《漁家傲》,是一組專詠七月七日乞巧節的聯章詞。近代詞學家夏敬觀評論說:“七夕詞三闋,意皆不複,此詞選韻尤新。”(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引夏敬觀評六一詞)說它們互相意不相複,是指每一首各有一個描寫中心(第一首,黃昏時的天空;第二首,人間的乞巧活動;第三首,後半夜的天上),各自展現一個節日場麵。而三首連接起來,是一軸完整的七夕圖畫。
第一首,是用虛擬的、想象的場麵描寫,敘述神話傳說中天上的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的鵲橋相會。所敘為“仙境”裏發生的故事,卻用凡人(包括詞人自己)眼中所見的實景作為烘托和映襯,所以情景曆曆如在眼前,可視性極高,給人以真實生動之感。
第二首,將攝像機的鏡頭從天上轉回人間,攝取此夜“凡人”們的一係列節日活動的場麵。上片是一幅七夕民俗風情圖,展現的是婦女們的乞巧活動。下片換了一個寫法—“引古”法,用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愛情故事來代指此夜乞巧活動的一個重要節目:夫婦、情侶雙雙向天祈禱,願“年年此會長相見”。
第三首,又回到天上,寫天將破曉,鵲橋將斷,牛郎織女被迫分手的時刻到了;想象描寫他們此時依依不舍、懷恨而別的種種痛苦情狀。作者在整個過程描述中都賦予“仙人”以凡人的思想感情和行為方式,所以這一首如同前兩首一樣,人物形象栩栩如生,給人以真切而生動的美感。
這三首詞,屬於節令詞。節令詞,又稱節序詞,是宋詞中的一個重要品類。宋人寫作此類詞甚多,但相當一部分作品都寫得平庸凡俗,如宋末詞學家張炎所批評的那樣“類是率俗,不過為應時納祜之聲耳”。張炎對節序詞提出的寫作要求是:“不獨措詞精粹,又且見時序風物之盛,人家宴樂之同。”(並見《詞源》卷下)歐陽修這組七夕詞,則不但措詞精粹,由此可見“時序風物之盛,人家宴樂之同”,而且還振起想象的雙翅,運用神話故事,將七夕夜的人間與天上寫得那樣美、那樣令人心馳神往。所以它們堪稱宋人同類詞中的精品、神品。
漁家傲
花底忽聞敲兩槳,逡巡女伴來尋訪。酒盞旋將荷葉當。蓮舟蕩,時時盞裏生紅浪。花氣酒香清廝釀,花腮酒麵紅相向。醉倚綠陰眠一餉。驚起望,船頭閣在沙灘上。
【注釋】
逡巡:頃刻,一會兒。宋元時俗語。當:替代。(讀去聲)“時時”句:意謂杯中之酒被荷花映照著,像是蕩漾著紅浪。“花氣”句:意謂花氣酒香互相醞釀而成一種芬芳氣味。廝,相。花腮:指荷花。酒麵:指采蓮女的醉臉。相向:相對。閣:同“擱”,擱淺。
【評析】
歐陽修用《漁家傲》詞牌填寫的采蓮詞一共有七首,大都以男女愛情相思為主題,惟獨這一首是寫采蓮姑娘自身,寫她們聚集在蓮花叢中飲酒嬉戲的歡樂之狀。作品的人物形象描寫是十分成功的,它突出了采蓮女作為水鄉女性勞動者的本色。與文人詞中經常描寫的那種矜持、憂鬱而纖弱的閨中女子形象大不一樣,本篇出現的采蓮女一個個都活潑天真,爽朗豪放,身手矯健,動感十足。作者謀篇布局時聽覺與視覺兼用,以曲折有致的動態描寫來展現采蓮女的群像和她們的水上活動,使人讀詞之時如聞其聲,如見其麵。起句“花底忽聞敲兩槳”,突然而來,“聞”、“敲”二字隱隱寫人,“槳”字隱隱寫船,這就以聽覺描寫引出了人的形象。第二句“逡巡女伴來尋訪”,是視覺描寫,女而曰“伴”,讓人看見了劃船而來的是女子且有一群;剛聞槳聲而“逡巡”即至,又寫出劃船人之幹脆利落和她們聚會願望之迫切。接下來寫女子們折葉當杯、蕩舟飲酒的種種活動,寫花之美、酒之香、人之醉。場麵歡鬧,氣氛熱烈,色彩鮮麗。然後是女子們由醉而眠,變動為靜,這是本篇敘事寫人的一大轉折。結尾“驚起望”,再轉折,由醉而醒,再變靜為動,然後以“船擱沙灘”的靜態描寫作結。全篇表現了歐陽修傑出的敘事才能,敘事語言也清新明快、淺近通俗,頗有民歌風味。
漁家傲
近日門前溪水漲,郎船幾度偷相訪。船小難開紅鬥帳。無計向,合歡影裏空惆悵。
願妾身為紅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更願郎為花底浪,無隔障,隨風逐雨長來往。
【注釋】
合歡:指合歡蓮。有一種瑞蓮,花與葉皆合歡而生,名曰合歡蓮。柳宗元《禮部賀白龍青蓮花合歡蓮子黃瓜》表雲:“伏見今月日……又出西內定禮池中青蓮花並神龍寺前合歡蓮子示百僚。”菡萏:荷花。《爾雅·釋草》:“荷,芙蕖,其華菡萏。”“年年”句:化用高蟾《上高侍郎》詩:“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
【評析】
這首愛情詞,敘事成分很重,它描寫的是水鄉一位采蓮女與打魚郎的戀愛故事。這個故事用女方的口吻敘述出來,顯得十分美麗動人。上片寫男女雙方趁著溪水上漲、船行方便,在漁郎的小船上幾度幽會。小船上的偷情雖然浪漫愜意,但畢竟不能滿足他們百年好合、常相廝守的愛情願望,於是在下片裏,采蓮女對情郎發願說:我願意化成一朵荷花,年年生長在秋江之上;更願意你化為花底的水波,這樣我們之間就會毫無隔障,隨風逐雨,常常來往。宋人稱讚歐陽修“雖遊戲作小詞,亦無愧唐人《花間集》”(羅大經《鶴林玉露》丙編“文章有體”條),主要是指他錦心繡口,能寫出無愧唐五代人的豔情詞。此詞即是典型的一例。
玉樓春
題上林後亭
風遲日媚煙光好,綠樹依依芳意早。年華容易即凋零,春色隻宜長恨少。池塘隱隱驚雷曉,柳眼未開梅萼小。尊前貪愛物華新,不道物新人漸老。
【注釋】
上林後亭:長安上林苑本秦舊苑,漢武帝更增廣之,舊址在今陝西西安,這裏借指汴京(今河南開封)宮苑裏的亭子。遲:輕緩和舒。媚:這裏指陽光潔淨,美好悅目。容易:這裏是“很快”之意。柳眼:指初生的柳葉。柳葉初抽,細長如美人睡眼初展,古人稱之為柳眼。元稹《生春》詩之九:“何處生春早,春生柳眼中。”物華:指春天的美好景物。王維《奉和聖製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製》詩:“為乘陽氣行時令,不是宸遊玩物華。”
【評析】
這首詞從小序看,是題詠汴京皇家園林,但從實際表現內容來看,卻並不就題敷衍,對題詠對象本身描頭畫角,而是借題發揮,從對園林風景的感受出發,抒寫自己對春光的珍惜和對於青春年華容易凋零的敏感。全篇著意突出春天初到時的新氣象,風曰“遲”,日曰“媚”,煙光曰“好”,驚雷曰“隱隱”,還有“柳眼未開”,“梅萼”還“小”,如此等等,無一不是初春的景物特征。從這一係列細膩而貼切的描寫中,我們分明感覺到了作者對春光的驚喜和珍愛之情。但春天是短暫的,作者的思想更是十分敏感的,他在春光初露時就聯想到春光是稍縱即逝的,又進一步聯想到人的青春年華也是極為短暫的,於是他先在詞的上片之末發出“年華容易即凋零,春色隻宜長恨少”的議論,繼而又在下片之末發出“尊前貪愛物華新,不道物新人漸老”的感歎。傷春悲秋是文學描寫的永恒主題,這樣的議論和感歎在前人的詩詞中並不稀見,但由於它是融合在對特定時空範圍的描寫之中的,同時又是作者特有的那種敏感心緒的自然流露,因而它依然能夠動人之心,移人之情。
玉樓春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