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文皆擅的文學家歐陽修

曾棗莊

歐陽修字永叔,號醉翁,晚號六一居士,廬陵(今江西吉安)人。但他出生在四川,景德四年(1007)其父歐陽觀任綿州(今四川綿陽)軍事推官,他就在這年六月二十一日出生在綿州。江西、四川在宋代都各出了很多文化名人,而歐陽修是應該由兩地分享其榮耀的。

歐陽修一生經曆了北宋兩次革新,他是慶曆新政的核心人物之一,是王安石變法的目睹者。他一生經曆了由學西昆體到反西昆體的過程,成為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領袖。

在天聖八年(1030)二十四歲進士及第以前,他的生活是比較貧寒的,為了應試,他不得不學時文。他“四歲而孤”,大中祥符四年(1011),父親卒於泰州(今屬江蘇)任上。年僅二十九歲的母親鄭氏,隻好帶著他投靠擔任隨州(今湖北隨縣)推官的叔父歐陽曄,遂定居隨州。家貧無錢買紙,母親就以荻畫地,教歐陽修讀書練字。無錢買書,歐陽修就借書抄誦。當地大姓李氏子亦好學,修常遊其家,在他家覓得韓愈文六卷,讀而愛之。他在《記舊本韓文後》中說:

得唐《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脫落顛倒無次序。因乞李氏以歸,讀之,見其言深厚而雄博。然予猶少,未能悉究其意,徒見其浩然無涯若可愛。是時,天下學者楊(憶)劉(筠)之作,號為時文,能者取科第,擅名聲,以誇榮當世,未嚐有道韓文者。予亦方舉進士,以禮部詩賦為事。年十有七,試於州,為有司所黜。因取所藏韓氏之文複閱之,則喟然歎曰:學者當至於是而止爾。因怪時人之不道,而顧己亦未暇學,徒時時獨念於予心。以謂方從進士幹祿以養親,苟得祿矣,當盡力於斯文,以償其素誌。

可見,歐陽修在十七歲“試於州”以前就愛上了韓文,但還不得不學風靡一時的西昆體時文。這次應試所作的《左氏失之誣論》,中有“石言於晉,神降於莘。外蛇鬥而內蛇傷,新鬼大而故鬼小”之句,就是典型的四六文,“雖被黜落而奇警之句大傳於時”(魏泰《東軒筆錄》)。其後雖已決心“盡力於斯文”,但在進士及第以前,畢竟“未暇學”韓文。他在《蘇氏文集序》中說:“子美(蘇舜欽)之齒少於予,而予學古文反在其後。天聖之間,予舉進士於有司,見時學者務以言語聲偶相擿裂,號為時文,以相誇尚,而子美獨與其兄才翁(蘇舜元)及穆參軍伯長(穆修)作為古歌詩雜文。時人頗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顧也。”這表明當時已有不少人在倡導古文,但昆體之風仍占優勢。歐陽修雖已決心致力於古文,但還沒有付諸實踐。

從天聖九年(1031)二十五歲入仕至慶曆五年(1045)三十九歲知滁州,是他積極參與政治革新和詩文革新,並兩度遭貶的時期。

歐陽修一生從事詩文革新有三個高潮。第一次就是在天聖末、明道年間,他初入仕途,擔任西京留守推官時。“幕府足文士,相公方好賢”。說來也巧,這時擔任西京留守的相公正是西昆體的代表人物之一的錢惟演,恰恰在他周圍集中了一批反西昆體,從事詩文革新的士子。依據歐陽修所寫的《書懷感事寄梅聖俞》,就有梅堯臣、謝絳、尹洙、尹源、富弼、王複、楊愈、張先、孫延仲等人。“逢君(梅堯臣)伊水畔,一見已開顏。未暇謁大尹(錢惟演),相攜步香山”。歐陽修到西京留守推官任,不是首先去謁見“大尹”,而是同梅堯臣去遊山玩水,但錢惟演並不以為無禮。據邵伯溫《邵氏聞見錄》載,錢惟演於府第起雙桂樓,命歐陽修、尹洙作記。歐文先成,凡千餘言,尹洙僅用五百字,修服其簡古,“自此始學為古文”。歐陽修自己也說:“舉進士及第,官於洛陽,而尹師魯(尹洙)之徒皆在,遂相與作為古文”(《記舊本韓文後》)。在《與荊南樂秀才書》中,他回顧了自己由作時文到作古文的過程:“仆少孤貧,貪祿仕以養親,不暇就師窮經,以學聖人之遺業。而涉獵書史,姑隨世俗作所謂時文者,皆穿蠹經傳,移此儷彼,以為浮薄,惟恐不悅於時人,非有卓然自立之言如古人者。然有司過采,屢以先多士。及得第已來,自以前所為不足以稱有司之舉而當長者之知,始大改其為,庶幾有立。”“穿蠹經傳,移此儷彼”,正是西昆體作家的典型特征。他怎樣“大改其為”呢?這就是堅持作古文,不作“移此儷彼”四六文:“況今世人所謂四六者,非修所好。少為進士時不免作之。自及第,遂棄不複作。在西京佐三相幕府,於職當作,亦不為作”(《答陝西安撫使範龍圖辟命書》)。“於職當作”四六文而不作,而與尹洙之徒“相與作為古文”,但錢惟演並不以為忤。相反,錢惟演還經常與這群文士或宴於後園,或同訪水南隱士。有時他不能同遊,待這群文士歸來,還“遣廚傳歌妓”迎勞,並“傳言曰:‘山行良苦,當少留龍門賞雪。府事簡,勿遽歸也。’錢相遇諸公之厚如此!(《邵氏聞見錄》)”寬容,是文化發展的重要條件之一,如果當年錢惟演隻允許他這群幕僚對他亦步亦趨,隻能作昆體詩文,也許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勝利,還會推遲若幹年。

這是北宋詩文革新運動史上值得追憶的一次興會:“君吟倚樹立,我醉欹雲眠……共題三醉石,留在八仙壇。”(《書懷感事寄梅聖俞》)但好景不常:“樂事不可極,酣歌變為歎。”(同上)不久,錢惟演被劾南遷,梅堯臣赴開封應禮部試,他也秩滿還京,被任命為館閣校勘。當時範仲淹知開封府,每進見,輒論時政得失。景祐三年(1036)範仲淹上《百官圖》,坐譏刺大臣,落職知饒州。集賢校理餘靖、館閣校勘尹洙論範仲淹不當貶,亦坐貶。諫官高若訥詆請範仲淹,以為當黜,歐陽修作《與高司諫書》以責之。這篇文章行文曲折,語言幽默,筆鋒犀利,“可以折衝萬裏”(黃庭堅《跋歐陽公紅梨花詩》),表現了歐陽修嫉惡如仇的精神,頗能代表歐陽修早期散文所取得的成就。高若訥上其書於朝,歐陽修也被貶為陝州夷陵(今湖北宜昌)令。他在夷陵所作的《新營小齋》詩中寫道:

微生慕剛毅,勁強早難屈。

自從世俗棄,常恐天性失。

可見歐陽修在政治上遇到挫折時,很注意保持自己“剛毅”、“勁強”的“天性”,而第一次貶官也確實沒有磨掉他的不屈性格,當康定元年(1040)他被召還朝,複館閣校勘,改集賢校理後,他仍遇事敢言。慶曆二年(1042),契丹遣使求關南地,呂夷簡薦富弼報聘,他引顏真卿使李希烈事乞留弼。接著又作《準詔言事上書》,極陳時弊,仍不失當年的鋒芒。仁宗鑒於對西夏用兵失利和京東京西兩路民變紛起,任範仲淹為參知政事,富弼為樞密副使,歐陽修、王素、餘靖、蔡襄為諫官,推行慶曆新政。這是北宋詩文革新運動史上的又一次大聚會。範仲淹指責西昆派的末流“靡靡增華,愔愔相濫,仰不主乎規諫,俯不主乎勸誡”(《唐異詩序》)。在慶曆新政期間,他針對“有司束以聲病,學者專於記誦”的時弊,主張“精貢舉”,改變專以詩賦墨義取士的舊製。與歐陽修同科進士及第,以作反西昆、斥佛老的《怪說》聞名於時的石介,時任國子監直講,作《慶曆聖德頌》歌頌新政,稱頌範仲淹、富弼為“一夔一契”;稱頌歐陽修、餘靖“萬裏歸來,剛氣不折”。這時,蘇舜欽、梅堯臣亦在京。蘇舜欽以範仲淹薦,時任集賢校理監進奏院。梅堯臣罷湖州監稅任,在京待調。歐陽修在《水穀夜行寄子美聖俞》詩中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