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沒有理她,師父的眼睛像潭水一樣深,又是在想事情吧?溯沚屏息望著他好看的側臉,輪廓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似乎師父最近總是魂不守舍的,有心事。
她合上書,小聲說著:“那我背下來,師父你再帶我去好了……”
東源仍不答,深邃的目光投在亭外荷塘上,驚得未開的青荷苞抖下一圈露水。
溯沚有些不滿,故意往他身邊蹭了蹭,挨得緊點、再緊點,看師父還敢不理她。
“沚兒,若是師父哪天陽壽盡了,再不能陪你,你當如何自處?”
這麼個問題,驚得她渾身一悚,手裏的書差些落下:“師父是仙,陽壽怎麼會盡呢?”
“所謂仙,壽命長而有盡,肉身有而無涯。這世間,又有什麼是能永恒不滅的……”
溯沚一跺腳,把書往亭椅上一甩,便牽起東源垂下的那隻手,努力做出十分認真的表情。
“師父不許再想。我要師父一輩子陪著我,我也要一輩子陪著師父!”
看她這神情,東源還是問道:“那,若真有那一天呢?”
“如果真的有一天,師父不在了,我……”她埋下頭,把玩著衣上的絲帶,很堅定地點了點頭,“我就去鬼界,把師父從鬼界拉回來;如果拉不回來,我陪師父去鬼界。”
她的眼中,反映出來的人,盡是他。
東源微微一怔,繼而抬手,將她緊緊攬入懷中。
……
更深月色半人家。半輪殘月的光影正和早蟬的叫聲連為一氣。
荷塘邊這椽秀氣的屋子,熄滅了燈不知多久了。東源小心翼翼推門而入的時候,才發現門側的燭是燃盡而滅的。
未合的窗扉灑下淡淡月光,正落在幾案邊趴睡著的溯沚身上。她的手邊,還擺著那本翻開的《詩經》。
他悄無聲息地走過去,輕輕地理著她總是散亂的頭發。她的青絲已至腰下,不知不覺中,這個妮子十三歲,長這麼大了。
又是十三年了。她又要……
“我說你快些,時辰將過,我可沒法替你隱瞞太久。”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幽幽傳入他耳中,似乎有些不耐煩了。隻是,他身後並不見一個人影,“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拖延到五更?”
“好,我隻是多看一會兒,很快。”東源答著,斂裳在她身邊坐下。
他認真地將她鬆垮的發帶束好,又把她肩上的長發理順。
那聲音又夾著歎息:“我見過的癡男癡女多了去了,仙也好,人也罷,輪回井前,縱身一躍,就什麼恩怨情仇都清了。若是有緣,你們自會相逢有期,又何必這麼執著?”
“那白無常君以為……我和他們會相逢有期麼?”
白無常疑惑地“嗯”了一聲。他們?
“難說,難說,緣由天定。”他搪塞道。
東源自嘲一笑,將那本《詩經》合上:“既然難說,多珍惜一刻,權當是我今生今世最後能回味的印象吧。”
他輕輕撫著她的背,盡自己最後的氣力安頓著這妮子。
兩千年前,他犯下的所有孽債,能做的便止盡於此。
“好了,時辰已到,隨我去鬼界吧。鬼界會依照神界旨意審判於你,再作拖延,當心萬劫不複。”
無常的聲音總是冷的,或許看得多了,心也就涼了。
東源站起身來,剛走兩步,又不禁回眸多看一眼。
“這一世,前前後後兩千多年……相逢有期我並不奢望,隻求那時,若能得以恕罪輪回,便將這一切統統忘記,再不要羈絆於這一世的喜怒哀樂。”東源夢囈般說著,“若罪不可赦……能散於世間,無拘無束,倒也不錯。”
那陰森的嗓音又傳了來:“變化這麼快,看來這一趟我省事了不少。”
但分別的時候,總是看不夠,總是舍不得。
“師父……”
妮子的聲音,隱隱而來,甚至還帶著甜膩的嘖嘴聲,手有意無意地朝那《詩經》上探著。
他還想前去,腳步卻沉重得隻能定在原地,眼眶似乎覺著,有些溫熱了。
萬千思緒,最終隻能化作一聲遺歎:“這一世,我無怨無悔;隻是,有少許遺憾啊……”
白無常無形而無情的鎖鏈,終於繞上了他的脖子,向內一拉,將他的形體變作風煙,散去,再無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