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湄倒退了一步,光紀寒圖在她手中被擰出褶皺,冰寒的氣息環繞在她周圍,將她包合,仿佛生生與外界隔離開來。
“師父怎麼能這樣……他瞞我、騙我、欺我、負我,也就罷了,那是我輕信了他,那是我咎由自取;但他怎麼能、怎麼能放任手下士兵燒殺搶掠?!”
翠兒垂目道:“王女大人是少見多怪了……奴婢過去是東邊方國的奴隸,若不是王上仁慈,奴婢一幹人等早已成了士兵隨手祭旗的祭品。戰爭本身就是殺人,不論對錯,都是殺人。”
“原來是……這樣啊。”
原來癡心妄想的人,一直都是她自己。從十三歲癡妄與父王一起上戰場,從十八歲癡妄師父回來的時候就是娶她的時候,在剛才,她還癡妄戰爭會有什麼仁慈……
她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家、國、愛、恨……
父王!
她忽然驚惶起來,仿佛這時才從夢中脫離,目光紮到遠處的黑雲,那裏卻再也沒有什麼鳳凰的影子,也沒有其他的光芒,隻是一片漆黑而已!
她慢慢往前走了兩步,由慢而快,最終幾乎是奪路而走,衝入那些亂七八糟的人群,輾轉兩次,就再也看不見蹤影。
這樣的幻象,再度散作零星的螢光。
一片狼藉的朝歌南城,甚至還有火燒過的痕跡,垮塌了不少民房,滿目瘡痍。時隔久遠,竟好像聽得到這裏冤魂孤鬼的哀嚎,伴著陣陣黑霧彌散著。
……
最後走到的地方,是鹿台。
根據望羲一路大禹環的指示,這個陣的陣眼,就在鹿台後麵的宮室,隻要破了這個陣眼,朝歌幻象完全消失,也就是破陣而出了。
走進鹿台,想來周圍本應是綠永環繞,這時卻枯木半垂;本應是瓊樓玉宇,這時卻房屋傾頹。兩千年的傳說中被無數文人騷客誇大又誇大的鹿台,竟然隻是這裏並不大的真正的一處高台,高台上四根白玉柱指天而立,刻了鳳紋,如同墮入凡塵的仙境。
與其說是鹿台,不如說,就是鳳靈的居所——鳳凰台!
鹿台後,確有幾處宮室,但顯得更新了些,並不像是當時就有的。高台上白玉柱的底端,竟然是烏黑色,連地麵都顯出青黑,顯然是被灼燒過。
蒼涼之景,隨著他們的到來忽然變幻——
鹿台上,正是一片煉獄火海,卻異常安靜,火舌舐舔著白玉柱底部,除卻一些什麼被灼燒的東西崩裂,再無其他聲音。
安靜得如同天地初開。
陰風吹來,坐於白玉柱上身著白衣的身影,白紗翩舞如蝶。她身周的冰藍氣息比之前更甚,連下麵的烈火,也被上麵的冰寒逼退了幾寸。光紀寒圖上本來三十一顆星宿,這時卻在中央多出一顆,色澤烏黑可怕。
子湄靜坐在白玉柱上,淡然看著遠處不斷朝這裏湧入的黑甲士兵,金屬碰撞的聲音也接近了,她還是無所動作,如同在等待什麼。
直到戰車上,身披戰袍、手持黃越的那個她等了幾年的人駕車而來,她的手才抖了抖,揣了揣袖中的什麼東西。
這個血流漂杵的殘忍戰場上,她格格不入,冰藍的氣息讓她如同謫仙,如同神靈。淩冽的寒風刮打在她的衣上,揚起她的長發,反添幾分神聖的氣勢。
她冷笑一聲:“師父,你來了。”
戰車上的姬發手持黃越,卻不想在這見到的是她,幾分愕然,幾分欣喜,幾分酸楚,幾分憎恨,不足為外人道。
“你是來娶我的?”子湄再度發問,這次卻有了些威懾。
姬發琢磨良久,才硬生生答道:“是。”
“你到底是想娶我,還是想取我殷商的江山?!”子湄憤然危坐,周身冰寒氣息忽有幾分猖獗呼號,“師父,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麼?”
姬發輕哼一聲,淩然道:“兩代商王殺我兩代西伯,此等國恨家仇,我清楚我做了什麼!這世間本就沒有對錯,隻有報應不爽,那是帝辛他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子湄嘲諷一笑,微微昂著頭,“過去父王那般看重你,有時候,甚至比對我還好。我一直以為你是那種謙謙君子……恩將仇報,我算是看透了!”
姬發收回了目光,低垂著眸,似是在看自己腳尖:“你先下來,上麵危險,我會擔心。”
“你會擔心?”
子湄怔住一瞬,卻是笑得淒慘。她扶住玉柱頂,在這方寸之地站直身子,遺世而立。包合著她的冰藍色清輝,正如黑雲下人間的月光,令她如羽化飛仙。
她喝道:“你率軍攻來朝歌時,可曾擔心過我?你與父王交戰時,可曾擔心過我?你滅我家國、毀我社稷時,可有擔心過我?!師父啊師父,你到底把我當成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