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產生意義
文化視角
作者:重陽
我一向重視不期然的相遇。去北京參加第八次全國作家代表大會,早晨報到後去餐廳迎麵遇到了賈平凹。會議期間在走廊上又遇到賈平凹。打過招呼後不由想到多年前我在《青年文學家》任執行主編時,曾辦個作家之路欄目,麵向全國約稿,計劃中有賈平凹,約稿或作采訪,可是後來因我離開計劃中斷了。在開會之前,恰好我讀他的長篇小說《古爐》,便想同他聊聊《古爐》,也算是彌補多年前的約采,記得那時是打過一次招呼的。通過幾次話後,最後確定在會議結束後的26日上午,在他下榻處的會客室。
賈平凹平易謙和的言談舉止給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彌補了我說話直白隨意的欠缺,使這次遲到的訪談十分愉快。與其說是訪談,不如說我得到了一次學習的機會。圍繞著《古爐》,涉及了他對自己創作前後期的分析,在寫作技巧方麵的不同意見,對古爐中細節自然主義描寫的探討,以及《古爐》中心人物狗尿苔性格的典型性等等。
我首先說到有關對他作品的爭議,他吸著煙,坦然說我不否認,從開始就有。藝術最苛刻的要求是時間。經得住時間的推敲,爭議自然會得到答案。曆史總是在爭議中完成的。也可以說爭議往往是塑造大師的專利。
就拿《廢都》來說,眾說紛紜,這裏且不說其探索世界和挑戰自我的勇氣,單從創作途徑來看,我讀過後不由想到書法的道理,《廢都》當是其小說創作中的吞鉤離鉤之作。“以我求我,開眼閉眼。”(葉秉敬語)《廢都》是一座分水嶺,劃分開其創作的前期和後期,它在文學創作規律研究中的重要性絕不低於《秦腔》和《古爐》。
賈平凹十分誠懇地回說:對作品前期後期看不來。如果說的話,前期的小說受文學觀的限製,能力、見識都趨同於大多數的人。自己也不能放開自由自在地寫。自己認為寫得挺好,別人反而覺得不好。
那時他遇到了一個大師所經曆的人生藝術的困惑:別人的批評與自我的判斷發生了碰撞。記得丹納說過“一個人所能了解的感情,隻限於和他自己感到的相仿的感情。”藝術發展拒絕迎合要求創新。新的東西總是要經曆一個認識過程,這個過程對超越意識很強的作家來說是一個沉重的時刻。借用哈娒萊特的話說就是死亡還是生存?自覺者寧可選擇死亡,最終卻活下來。以我求我,斷然拒絕以我求他。賈平凹聽從所有的批評,但是保留自己的判斷,用生命為代價探索尋求自我對生活最自如的表現。
他說反正就是這樣,年輕時相對的激情多一些。寫作琢磨著修辭,講個起承轉合,順著來。年紀大了,世事蒼涼,看得深了。自己體會,後期的寫作是更自由了,想怎樣寫就怎樣寫,有話就說,無話不說,隨心所欲,就同拉家常一樣。
普魯斯特在論述作家風格時,這樣說一些作家“他們上了一定的年齡之後,便隻憑智力寫作,他們智慧的力量隨之越來越強,他們年富力強時期的作品,由於這個原因,比他們青年時代的作品更有力量,但不再有同樣的柔性了。”這個規律在賈平凹身上也沒例外,他用樸實的語言表達了這層意思。
我說你的寫作技巧的確有很大變化。是否覺得你現在的寫作更偏重於技巧性?賈平凹坦陳寫作方法確實在改變,不是憑技巧,隻是變得更像是自己想寫的東西了。
在普遍性那裏,在人們熟視無睹的生活裏,在不論鬧市和偏僻的人群裏,他找到了那條隱晦著通向神性的階梯。他喜歡在農民中間,他們的瑣事瑣語,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從兒時就熟悉的生活。“麵對他們,不能不愛他們,愛著他們又不能不恨他們,有什麼辦法呢?你就在其中,可憐的族類呀,愛恨交集。”劇烈的內心衝突,給他帶來強大的創造力。他的每一部作品來自這種愛恨交集的力量。他說所有的作品中他最滿意的是《古爐》。還是《古爐》。應當說《古爐》綜合了他的民間意識,他對語言藝術的求索。他寫冬天的寒冷,石頭都凍成了糟糕。……鍾繩也腫得像了酒盅子。這種意韻用語,擴大了想象空間。婆說:喲,看你那醜樣,狗尿苔說:醜能避邪哩!在這裏活化的語言,發出了生命的光彩和力量。他用生活抽象化的語言實驗建立起自己的本土化小說世界,猶如一條動態的線形啟示。以實寫虛,以實寫意。物境人境畫境意境,人牽著我,我牽著筆,現實存在中我是一切創造的源泉。積累了幾十年的材料,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在一個偏僻的山區,一個燒瓷的小村落,中國的事情,尤如海螺裏藏著大海的故事。盡管從《古爐》出版,他對媒體對讀者從書麵到口頭,都反複強調了古爐的寓意,他還是願意說古爐村與瓷器與中國,說古爐村的狗尿苔與瓷器與中國。普魯斯特也許會插上一句:“我發現藝術作品是複得失去的時間的唯一手段。”揭示過去的生活是疼痛之後的愉悅。在這裏所有熟悉的生活都是記憶的根須,根須深深紮入地下,根須隻管向深處,向遠處伸展,抓住生命的滋養,不必去在乎枝葉是否會繁茂,一切都會過去,風寒雨雪和災難會過去,有頑強的根,有牢牢抓住大地的根,枝葉自然會成長繁茂參天。在時間的長河中留下的是根的誓言。根越深枝葉就會越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