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古爐》是一部現代自然主義的小說,或者說新自然主義的小說比較妥當些。
古爐,一座偏僻的村落,一群自在生活的人群,承襲著先人傳下的瓷藝,有美麗的自然環境,落後貧窮的經濟,單純快樂的天倫人際。小說展現了這裏的自然風貌,人們日常生活的細部。突如其來的文革運動打破了這裏原有的生活秩序,文革在這裏建立起一個異樣的舞台,人性和魔性,都在這個舞台上舞蹈。由此古爐村生發出許多令人瞋目的事件。而神秘自然力始終做為一個旁觀者預示未來。書中的人物狗尿苔和蠶婆是這種自然力的載體。善人在喋喋不休地以說病來解釋這種自然力。善人是神秘自然力的傳述者。朗格稱之為:“精神世界的思想”的原則,在這裏得到深刻體現。狗尿苔是個遊離文革中心的邊緣小人兒,性格柔弱,身體柔弱,然而他有超常人的生理機能。他的鼻子能檢測到不祥的氣息。他的耳朵通曉動物世界的語言。他不知自己從何處來,又往何處去,與同樣懂得各樣的自然生物的年老多病的蠶婆相依為命。她能夠剪出所見到的自然界一切生靈。狗尿苔的名字叫平安,村人作踐這個還在尿床的孩子矮小,人們以一種人見人嫌人棄俗稱狗尿苔的毒蘑來叫他。蠶婆隻好寄希望自然界的生靈來保護她的孫子,每天坐在燈下剪紙花兒,放在他的枕頭下,衣袋裏,念叨著“要它們來保護孫子。”果然那些鳥哇動物哇對他親近聽他招呼,就連蠶婆買的斷尾巴的小豬,也同他親。村人視他可有可無,實際上他在活躍在曆史舞台上各色人物的關聯中,是無處不在的和諧力量。書中采用了豐富而細膩的生活細節來表述這個人物。
就此賈平凹說:狗尿苔的人生哲學絕對是我的。他的身世與我的身世有相近處,生活在逼仄環境裏,他是自卑的無奈的,卻也智慧的光明的。但對自然主義寫作這個問題略顯沉吟。他說:應該是寫實,實際發生的事,該發生的事。虛和實互為的。
雖然那些豐富飽滿的日常細節,甚而齷齪的行為,經過他的創作,在你的眼前立起一座深邃的意象之山,山中的隱藏可謂意象萬千。然而貧窮和肮髒,不潔的行為,仍然會令人質疑,難道要求現實主義生活化的真實,也要包括這些嗎?不過這確實是他又愛又恨的一部分。他不反對這種質疑,他在某種程度同意並說明:寫太多了,沒什麼必要,應該再少點。這使我想起曾看到報上登載了一張鋼琴王子理查德·克萊德曼在街邊擤鼻涕的照片,那樣子同掃大街的如此行為沒有分別。這是人類共有的生理現象。如果一味地去表現這種生理真實,那同街邊的垃圾桶有本質的區別嗎?話又說回來,在小說裏,理查德·克萊德曼去趕一場重要演出,感冒了,擤鼻涕,暗示他抱病演出以不辜負觀眾的期待,這就表現出一種精神,一種內在的東西。俗世的物質外殼,需要一個具有情理的心靈基調。我很喜歡對真實生活經驗的崇尚,並從深度上開掘這種物質外殼下的精神內核,創造出一種意象高度。每一位讀者會在自我審美情趣的參與下,去解讀生命。物質百象深藏的感官效果,是活的生命藝術。
賈平凹說:在我的老家生活狀態就是那樣的,傳統的好東西,善的方麵,表現在宿命論,因果報應說上,這些東西要看站在啥立場上,從民間講是進行善的教育。在中國六十年代,善人的哲學,是人的內部精神構成方麵。農村宗教意識混雜。在當時混亂的形勢下,多寫了一下善人。不論朝代如何變換,民間過日子的東西不變,這種精神的實質不斷延續。人與自然,人與社會,親人間,朋友間,如按善人的觀點去做去維持社會關係,社會就不會亂。
我說狗尿苔是善的力量,最具標誌性的一句話:狗尿苔避邪。
他說:是耐力,是負重。
對於村人粘稠的日常生活,原生態的描寫,很多自然的東西,與商州係列那種幹淨的描繪有了很大不同。從這個角度看《古爐》是批判現實的。
他說:現在有些作家喜歡把自己的觀點加在小說主人公身上,增加附加意義和價值。其實小說把人和事寫飽滿,其社會意義自然就表現出來了。《古爐》寫了那段曆史,站在知識的角度是批判農民,站在農民立場,更多是有些思想紊亂問題。批判方式不一樣,寫法也是不一樣。比如紅樓夢,作者絕沒有先想去表現什麼時代精神,他把想寫的寫出來,把人物和大觀園寫得豐滿,內在的精神自然而然揭示出來了。自然產生意義。不要硬去牽強附會什麼。寫農村寫農民,就要知道農民,站在農民角度看問題。很多問題不是來一次革命就解決的。社會上不是純粹的壞人和好人分別。比如《古爐》中的村支書,不能簡單的說,不能說是壞人或是好人,村支書隻是一種現實存在。《古爐》在揭示一種現實存在。
《古爐》中狗尿苔和霸槽這兩個人物,給我留下很重很深的形象感。應當說是《古爐》揭示人性的具有代表性的兩麵。《古爐》中眾多的人物,橫向關係是建立在村子村民關係基礎上的,狗尿苔和霸槽則是小說的縱向發展關係中凸顯出來的。狗尿苔和霸槽在各自的軌道上走。道不同,一對戧茬力量,統一演繹著一段中國曆史。俗話說當事者迷。他們是由不自覺的到自覺的醒道。他們最初都不自覺地受欲望驅使,渺小的或宏大的。霸槽是虛幻的存在,他從思想到行動一直在模仿一種虛擬的自身。他身體高大強壯,村裏的美男,他不屑村人“就知道拾糞!”他把虛擬那個當做自己應該的樣子,他的欲望是“宏大”的很模糊的白日夢。於是他坐在通往彼地的路邊用惡作劇來呼喚那個虛擬的自己。魔性嗅到同類氣味,蒸發了他的人性寄居了他的軀殼。人性的分裂使他成為現實的又一種。實際上他從模仿虛擬的存在那一刻就失去了生命。槍斃實施的是一種看得見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