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晉速寫
稱謝晉為“大導演”,這一點也不過分。他實在忙碌,1995年10月2日剛從杭州回滬,10月4日便要飛往北京。就在這“縫隙”中,10月3日,我隨日本電視台前往上海“謝晉——恒通電影公司”采訪他。他說,這天他原本想回家歇口氣,卻被我們“抓”住了。年已七十有二的他,仍處於高速運轉之中,忙於拍攝新片。
謝晉的辦公室裏放著一張辦公桌,一套黑色的皮沙發,一張長條茶幾,如此而已。
謝晉很隨和,衣著很隨便,頭發也很隨便蓬鬆著。他說平常很少坐辦公室。這裏通常接待來訪,因為他家有兩個弱智孩子,所以他一般不在家中接待客人。
日本電視台的翻譯邱英哲先生說,謝晉在日本擁有很高的知名度,因為他的許多影片被譯成日語。導播大龍裕史先生則稱自己是謝晉的“影迷”,看過謝晉導演的眾多的電影。
大龍說,日本人把謝晉比喻為“中國的黑澤明”。黑澤明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導演。邱英哲先生隨手拿出昨天從東京飛往上海的飛機上所閱的日本報紙,送給謝晉,那報紙上便登著謝晉導演的《芙蓉鎮》電影廣告,好多家日本影院正在上映。
“怎麼還在放《芙蓉鎮》?”謝晉看了,問道。
邱英哲先生是日籍華人。他說,不光是日本還在放,台灣地區也在放《芙蓉鎮》。雖說《芙蓉鎮》早在日本以及台灣地區首映,但是現在仍擁有觀眾,所以還在繼續放映。
謝晉說,他曾20多次訪問日本,前不久又訪問了台灣地區。他很謙遜。他說,他在中國電影界不是“元老”,而隻是“第三代導演”。1948年,他擔任了《啞妻》、《幾番風雨》、《二百五小傳》等影片的副導演,從此開始從事電影導演工作。
謝晉在新中國成立後擔任上海天馬電影製片廠的導演。1958年,他導演了中國第一部彩色體育片《女籃五號》,引起廣泛注意。
1961年,由謝晉導演的《紅色娘子軍》,佳評如潮。這部電影廣有影響。謝晉榮獲第一屆電影“百花獎”最佳導演獎。
謝晉說起了“文革”之災。在“文革”前夕,他導演的《舞台姐妹》受到江青的點名批判。於是,這部電影成了“口誅筆伐”的對象,謝晉也蒙受了不白之冤。
謝晉說,直到“文革”進行了許久,他才漸漸明白,所謂“文化大革命”,其實遠遠超出了文化範圍,是一場尖銳的政治鬥爭。所以,批判《舞台姐妹》,隻是這場政治鬥爭的“開場鑼鼓”罷了。
上海電影界,成了“文革”的重災區。謝晉說,上影廠108名編導之中,有104人遭到迫害。
謝晉很沉痛地說,他的雙親在“文革”中因他的牽連而自殺!特別是他的母親,是一位家庭婦女,竟然也難逃浩劫。
就連謝晉導演的故事片《紅色娘子軍》也遭到批判,而根據這部電影改編的芭蕾舞劇卻成了“樣板戲”。
謝晉被送到“五七幹校”進行“改造”。後來,江青下令要把“樣板戲”、現代京劇《海港》拍成電影,考慮到謝晉與所謂的“三十年代文藝黑線”沒有什麼瓜葛,而謝晉又確實是富有經驗的中年導演,於是把拍攝任務交給了謝晉。謝晉說,這是極為痛苦的工作。
謝晉拍的《海港》,江青看後極不滿意,改為謝晉、謝添這“兩謝”共同導演。拍好後,江青仍不滿意。於是,又推倒重來,進行第三次拍攝,這才終於“通過”……
“文革”之後,謝晉對中國的浩劫進行了深思,拍攝了《天雲山傳奇》、《牧馬人》和《芙蓉鎮》,每一部影片都產生了廣泛的影響。
眼下謝晉正在全身心投入巨片《鴉片戰爭》的拍攝,以迎接1997年香港回歸。
謝晉指著茶幾上一大堆從香港買來的畫冊說,這些都是有關鴉片戰爭的參考資料。這部巨片很快就要開拍,謝晉又將忙得不亦樂乎了。
賀綠汀的希望
大鐵門緊閉著。門旁的電鈴按鈕掉了蓋子,連“鈕”都不知去向。我隻得敲鐵門,發出咚咚的聲響。過了好一陣子,才見有人從小樓裏出來,走過花園裏的水泥小徑,前來開門。他抱歉地說:“賀老夫婦都病了,躺在床上!”
那是大年初一,我外出拜訪友人時,順道去看望賀綠汀——因為前些日子在電話中他告訴我他病了,夫人薑瑞芝也住進了醫院。往常,他總是在樓下的客廳裏跟客人聊天。這一回,我上樓,在他的臥室裏見他。87歲的他,正擁衾而臥。他向來畏寒,往年冬日常去南方休養。這次生病,在醫院住了幾個月,眼下回家,屋裏開著取暖電爐。他是全國政協委員,中國音樂家協會名譽主席,也是上海音樂學院名譽院長。
我問這位老音樂家對除夕電視晚會的印象如何,他卻說精力不濟,隻看了開頭,就沒有看下去了。不過,他的頭腦仍很清楚,手中拿著助聽器,跟我聊著。他依然健談,一說起來就忘了自己正在病中。
賀綠汀是著名的音樂家,他的《遊擊隊員之歌》膾炙人口。然而,他家牆上,卻掛著他的繪畫作品、攝影作品。
賀綠汀最初學畫。他本名賀楷。“綠汀”是他從故鄉湖南邵陽來到上海時取的假名。汀,水的意思。“綠汀”即水中一顆綠色的小石子——他是以一位畫家的眼光給自己取名。不料,後來“賀綠汀”這名字竟成了他的傳世之名,而隻有在填履曆表時才寫及“賀楷”本名。
賀綠汀為人剛直,是中國音樂界的“硬骨頭”。在“文革”中,張春橋開電視大會批鬥他,他竟當著成千上萬電視觀眾的麵大罵張春橋。他被投入監獄。次女賀曉秋受迫害而死。他的三哥賀培真是毛澤東主席當年在湖南第一師範學校的好友。賀培真趁去京開會時,向毛澤東主席反映了弟弟在上海蒙冤。毛澤東主席問張春橋,為什麼要關押賀綠汀?張春橋這才趕緊下令釋放賀綠汀……
賀綠汀回首往事,感慨萬千。他忽地對我說,前些天收到兩封信,使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那是上海交響樂團原指揮陸鴻恩的兒子以及難友寫來的,告訴他陸鴻恩在“文革”中受他的牽連而遭迫害致死,病中的他,一時無法起身尋找那兩封信,便翻查著自己的日記本。他有記日記的習慣,每日不斷,寫得很細。他找著了收到來信的那天的日記,告訴我來信者的地址和電話號碼,要我去看看他們,為陸鴻恩之死寫一篇文章。他說,陸鴻恩是他的學生,他深深懷念那屈死的亡靈……
合上日記本,賀綠汀說,“文革”是悲劇,但也穿插著“喜劇”。他講起了上海那個“四人幫”的餘黨陳阿大,可算是個“喜劇人物”。陳阿大不學無術,做“報告”的稿子是別人代擬的。有一回,竟把“苦幹加巧幹”念成了“苦幹加23幹”!這般草包成了“領導”,中國怎麼能搞得好?
賀綠汀敬佩上海市第一任市長陳毅。這位新四軍軍長,是他的老領導,他記得陳毅說過這麼一句話:“當麵說你好話的不見得就是好人,當麵批評你的未必是壞人。”不久前,當他住院時,時任上海市市長的朱鎔基前來看望他,他向朱鎔基說起了陳毅這句話,朱鎔基當即說了四個字:“至理名言!”
一頭白發,瘦削,雙眼炯炯有神,賀綠汀在病床上追昔撫今,關注著祖國的命運。他不時朗朗大笑,像《遊擊隊員之歌》的旋律一樣清新而又輕快。新春之際,他對祖國的未來充滿著希望……
賀綠汀的牆上掛著他幾年前畫好的一幅新作,朝霞似火,江麵上一片金光。他給這幅畫取名《希望》。
張瑞芳巧答智力題
著名表演藝術家張瑞芳,於2012年6月28日晚因病在上海逝世,享年94歲。
我與張瑞芳認識,但是交往不多。1980年我在獲得電影“百花獎”時,曾經與她在一起參加諸多慶祝活動。
張瑞芳給我留下深刻記憶的是“巧答智力題”那一幕——
1984年國慶節下午,上海人民廣播電台舉辦“金鑰匙空中智力大獎賽”。我受聘為顧問。當我來到賽場,很巧,旁邊的顧問席上坐著張瑞芳。大獎賽開始了。我發覺,張瑞芳常常忘了自己是“顧問”,當主持者出了智力題,她也輕聲地猜了起來。
主持人出一道題:“籃子裏有5個蘋果,分給5個人,每人1個,籃子裏還有1個。怎麼分?”
張瑞芳很快就悄聲說道:“4個人,每人分1個。到了最後一個,連籃子一道送,不就行了嗎?”
主持人問:“‘10錢茅台’,打一個三位數。”
張瑞芳未能猜出。主持人說出謎底:“10錢即1兩,茅台是酒。‘10錢茅台’即‘1兩酒’——‘一二九’!”她聽了,哈哈大笑起來。
主持人一忙碌,好多智力題光說題目,忘了最後說出答案。張瑞芳馬上托人告訴主持人:“每一道題都要講出答案,這樣才能使大家在智力競賽中增長知識。”
張端芳對古詩很熟悉。比如,主持人問:“老驥伏櫪,誌在千裏。誰寫的?”她馬上輕聲地說:“曹操。”主持人問:“‘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作者是誰?”她即答:“白居易。”主持者問:“不識廬山真麵目,下一句是什麼?”她悄悄答:“隻緣身在此山中。”當主持人念到一句詩“何處不相遇”,她擺頭說:“不,不,應該是‘何處不相逢’!”
主持人問:“花木蘭、卓文君、穆桂英、蘇小妹、西施,哪幾位確有其人?”
張瑞芳立即說:“卓文君和西施!”
主持人問:“楚、漢、唐、宋、元,何種文體最盛?”張瑞芳說出了“楚辭”、“唐詩”、“宋詞”、“元曲”,唯有“漢賦”,一時未能想出。
有一道字謎題:“丟字去一筆,開字添一筆,各是什麼字?”張瑞芳很快猜出前麵的——“去”字,猜不出後麵的。當主持人說出“卉”字,她細細一想,笑了。
主持人問:“時裝表演,打一省名。”
張瑞芳沒想出來。主持人說:“四川(試穿)!”張瑞芳不由得哈哈大笑,稱讚這道題出得好,有時代氣息,又有趣。
有一道電影方麵的題目:“一江春水向東流,八千裏路雲和月,赤橙黃綠青藍紫,萬紫千紅總是春。指出哪一個片名與其他三個不同?”張瑞芳很注意地聽。
主持人說:“‘赤橙黃綠青藍紫’與其他三個片名不同,它不是一句古詩。”張瑞芳笑了,說這道題不錯。
當沈小岑上台唱歌,請觀眾猜幾拍子。張瑞芳很興趣地聽著,分析著是幾拍子。
四位舞蹈演員上台,表演四個西班牙舞蹈節目,主持人要大家猜是什麼舞步。
主持人雖然知道四個“謎底”,可是,究竟哪一個節目是哪一個謎底,弄不清楚,趕緊跑到張瑞芳跟前。這時候,張瑞芳真的成了顧問,她一邊看節目,一邊說哪一個是“華爾茲”,哪一個是“探戈”。其中有一個節目是不是“狐步”,她有點猶豫,跟白楊研究了一下,然後很肯定地說:“這是狐步!”
兩個多小時的智力競賽,張瑞芳一直興致勃勃。場內的近千名觀眾,場外數以萬計的聽實況轉播的聽眾,也都很有興趣。智力競賽,寓知識於娛樂之中,老少皆宜,雅俗共賞。通過智力競賽,擴大了大家的知識麵。這種“寓教於樂”的好形式,值得多多提倡。
陳逸飛給我們畫速寫
作家陳村給我發來一張珍貴的老照片:那是畫家陳逸飛在給我們畫速寫。站在陳逸飛之側的是上海的電影導演宋崇。坐在長椅上的,從左至右是宗福先、盧新華、葉永烈。
我第一次知道宋崇的大名,是在20世紀60年代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與國民黨海軍在崇武發生海戰時,宋崇冒著密集的炮火,勇敢地在戰艦上拍攝了紀錄片,成為上海電影界的標兵。
宗福先是劇作家,在粉碎“四人幫”不久,寫出了話劇《於無聲處》,轟動全國。他和我在當時是全國文藝界兩個拿到1000元人民幣獎金的人。如今,1000元人民幣還不夠買一張上海至北京的飛機票,可是在當時是一筆相當令人羨慕的獎金。
盧新華是作家,在上海複旦大學讀書時,在上海《文彙報》發表短篇小說《傷痕》,轟動一時。從此,揭露“文革”時期痛苦生活的文學作品,被稱為“傷痕文學”。盧新華後來去美國。我在1993年前往美國時,在西雅圖曾經與他見麵。
陳逸飛當時在中國油畫界剛剛嶄露頭角,屬於“美術新秀”,尚未前往美國留學。
這張老照片,我是第一次見到。可惜不知道攝影者是誰。
這張照片大約拍攝於1980年,在上海市青聯開會的時候,當時我們都很年輕,擔任上海市青聯委員。大家都穿著當時最流行的“禮服”——用“的確良卡其”做的藍色中山裝。我和宗福先後來當選全國青聯常委。
人生易老。轉瞬之間,27個春秋過去。陳逸飛由於過度忙碌,突發急症,已駕鶴西去。宗福先體弱多病。宋崇已經退休。盧新華是五人之中最年輕的一個,如今偶爾寫點詩。
老照片可貴。那哢嚓的瞬間,仿佛是時間長河的“切片”,記錄了人生,記錄了時代,也記錄了曆史。
我很感謝陳村兄給我傳來這張從網絡上發現的彌足珍貴的老照片——遺憾的是,照片經過縮小處理,隻有107KB,像素低了些。
李寧印象
2008年8月8日晚上,李寧成為北京奧運會的主火炬手,在鳥巢48米的高空成功點火,轟動了世界。作為運動員的李寧,記者們已經用許多筆墨勾畫了;我所要尋索的,是生活中的李寧。
記得,當年李寧一人奪下三塊奧運會體操金牌時,我在北京的運動員宿舍裏,訪問了李寧。
我與李寧握手時,發覺他矮我半個腦袋。
李寧的動作非常敏捷。
李寧跟另一位體操運動員住在一起,那房子像大學生宿舍。兩張普通的單人鋼絲床。牆上掛著許多水墨國畫。一幅蝦圖上,題著“神遊”兩字。還有的畫著搏擊長空的鷹、挺拔剛勁的竹。
這些國畫,都出自李寧筆下。
李寧談吐不凡,很有哲理。
他這樣跟我談及了體育人才:
“在體育上,‘走後門’是不行的。在成績麵前,人人平等。體育比賽隻承認你的成績。你的本事有多大,成績就多大。在體育上,沒有終身製。年紀大了,成績下降了,就得退下來,一點也不含糊。社會上一些弊病,在體育上行不通……”
李寧是一個思想敏銳的人!
我聽說李寧寫了回憶自己童年的文章,便索看手稿。我發覺,他不僅字寫得漂亮,而且頗有文采。
1984年5月,當全國體操比賽在南昌舉行時,李寧因為身體受傷,不能參加比賽。他居然臨時改行,當起記者來了。他為《南昌晚報》寫了好幾篇體育評論,如《體壇四星爍其光》、《鹿死誰手》、《孰為全能者》等。
李寧的口才也不錯,甚至當起宋世雄那樣的角色,在比賽現場向電視觀眾報道比賽實況……
李寧是一員儒將。他步上世界冠軍寶座,不僅僅因為他的體操技術超群,還在於他善於思索……
體育,不光是體力的角逐,也是智力的競賽。李寧乃中國體壇的一員儒將。
正因為李寧有很好的文化修養,思想富有哲理,所以他不僅成為“體操王子”,也成為成功的企業家。
黃健翔的“天天運動會”
2007年3月23日,對於我來說,是緊張的一天:上午從上海飛往北京,晚上從北京返回上海。如此匆忙地往返於京滬之間,為的是去參加黃健翔的“天天運動會”。
看電視轉播足球賽,我所注視的是球星,幾乎不會去注意現場解說者是誰——我隻知道當年有個宋世雄。我關注起黃健翔這名字,是在那句近乎沙啞而又高亢的“意大利萬歲”引起激烈爭議的時候。那是2006年6月27日淩晨,意大利隊在足球世界杯1/8決賽中與澳大利亞隊相遇,在實況轉播時,中央電視台的現場解說員便是黃健翔。兩隊旗鼓相當,以0∶0的平局僵持到臨近終場。然而,就在這時,出現奇跡,意大利左後衛格羅索憑借點球以1∶0淘汰了澳大利亞隊。當時的黃健翔如癡如醉,在現場解說時竟然高呼“意大利萬歲”!倘若是意大利電視台的解說員這麼喊,倒也沒什麼,而黃健翔所代表的是中國的中央電視台。也就是這句“意大利萬歲”,爆發了“黃健翔事件”,把他推上新聞焦點。黃健翔終於離開了中央電視台,從2007年元旦起,應邀擔任香港鳳凰衛視中文台體育節目主持人,開了一檔名曰“天天運動員”新節目。雖說“天天運動員”是在香港鳳凰衛視上“舉行”,而節目實際上是在北京製作,因此我也就應邀前往北京參與這一“運動會”。
離開上海的時候,陽光燦爛。飛機越過長江,機翼下濃雲驟起。那天北京的天氣預報是“霧轉多雲”,天空一直是灰蒙蒙的。飛機結束滑行之後,我剛剛打開手機,就響起了鈴聲。顯然,前來接我的編導宋小姐,是一個性急的人。她告訴我,她的目標非常明顯:“一米八的個子,穿一件紅色大衣。”果真,我在11號出口老遠就看見她。盡管有著女中姚明的氣度,不過宋小姐告訴我,她不摸排球、籃球,也不踢足球,隻是這高高的身材,跟“天天運動會”也很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