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風
中篇小說
作者:劉敏
一
梁兆絡喜歡春天的小雨,緩慢的雨滴,帶著清涼的光澤,塗抹著街道兩旁的樹叢花壇。各種顏色的樓宇像描畫過一樣新鮮。重重的水汽籠罩著夢裏才有的迷蒙。可惜的是,今天晴空萬裏,亮閃閃的太陽照耀著一動不動的綠化帶,萎靡的葉片,像過了季節一樣暗淡。流動食品攤子占據了道路兩旁,偷懶的學生像有內線一樣,準時跑到這裏來買早點。他們像等食的小鳥,圍在鍋邊,盯著鍋上滋滋啦啦爆響的煎蛋和油餅。說不上來的味道飄散在空氣中。有女學生突然低頭跑開,不用說,那是他的弟子。他想停下來說幾句,比如注意衛生小心垃圾食品防止地溝油什麼的,奇怪的是一轉眼,女學生就不見了,他搖搖頭,其實,在被窩裏縮成一團的大有人在,能及時爬起來買早點已算不錯了。
(此時,在遙遠的北方,有個小男孩起床了,他在做出發前的準備。桌子上、床上,攤滿了雜物:衣裳、運動鞋、缺氣的籃球、用過的課本、翻倒的變形金剛……擺了一地。明顯的,男孩沒有經驗,拿起這個放下那個,準備工作顯得雜亂無章。一隻黑色雙肩包打開了,幾件衣服丟了進去,馬上又拎出來,一件件舉著看,這使得準備工作進展得十分緩慢。)
梁兆絡沒有任何預感,影響他的是女弟子夏子緐發來的電子郵件。夏子緐從理工大學考到他的門下,原本學的是法學係的社會學專業,卻考取了東歐大學的外太空專業研究生,說是對社會學厭倦了,想在外太空遨遊一番。梁兆絡不相信會有女研究生熱愛這個專業,但夏子緐卻心無旁騖,專心學業,即將按計劃畢業離校。就在學業將成之時,夏子緐的心思卻在這個暮春時節起了變化,說要跟導師談點學術以外的事情。這也用不著回避,在任何一座學院,教授與所帶的女弟子朝夕廝混,免不了發生曖昧甚至出格的事。女弟子振振有詞,說,青春和青春期不是一回事,青春期該有的就應該有。於是,除了課題研究論文答疑,還少不了泡小劇場、逛夜市、吃西餐。找僻靜的地方消磨上一天,如咖啡館、郊區會所那樣的地方,與導師相擁而坐,卿卿我我。遇上不顧一切的,偷偷摸摸開幾回鍾點房。一般情況下,隻要女方別懷上,維持幾年學術情人關係是沒什麼問題的,等熱乎勁過了,女方或讀博或出國拉倒。當然,也有弄得不利索,女方當真了,非嫁不可,不同意就喝安眠藥跳十八層教學大樓,鬧到這一步,學院也覺得不像話,給當事者一個處分,調離教學崗位,再也不許與女學生接觸。
夏子緐有才有貌,在學校裏待的年頭長,雜書看得多,弄壞了心緒,穿著過膝的繡花衫,在春雨綿綿或秋葉滿地的水岸樹下愁腸百結。喜歡無主的小貓小狗。聆聽古箏嗚咽,迷戀曠世奇緣。情緒說變就變。發信給導師,是向導師求教如何解決失眠的問題。失眠的原因不用說,全是因為導師,每當醞釀出了困意,導師的影子就出現了,師生在夢中散步、交談、看景,醒來一場空,什麼都沒有。痛苦的日子從冬到春,如今,所有好看的花都開過了,為師的也沒親臨寒舍給予指點,隔著幾條馬路,竟像隔著天上的銀河一樣不肯逾越。難不成等弟子患上了憂鬱症,身體搞壞了,出了事,為師的才來探視嗎?
滿腔幽怨,情意卻是深長。梁兆絡明白那意思,但他不想與夏子緐有學術以外的瓜葛。他認為,情人就像衣服上的補丁,縫製得再好,也是一塊補丁。讓他煩惱的是,麵對這樣的要求,他考慮了很久也不知怎麼回答才好。
“梁先生早!”
身後有人招呼,是係裏的幾位教師,他們邊走邊在爭論什麼島會不會打仗,梁兆絡衝他們點了點頭。
“我來聽您的課。還是在‘高腳杯’吧?”
其中一位說。
那幢叫“高腳杯”的建築是梁兆絡的創意,看來,抽象的實物也能被大家接受。
“還是那裏。歡迎你來。”
梁兆絡微笑著說。
(雙肩包收拾好了,男孩把它提起來挎在肩上。關好屋裏的門窗,要出門的時候,又想起了什麼,回身走到書桌前,把一幀帶相框的照片拿起來。照片上是一位漂亮的女子,滿臉微笑,背景是一片大海。藍色的海麵出乎意料地平靜。男孩用毛巾包好,小心地放進背包,拉上拉鏈,加上掛鎖,拍了拍,重新背起,這才出了家門。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好像在考慮落下什麼東西沒有。抬頭看天,太陽亮得有些刺眼,他低下頭,滿腹心事的樣子,沿著樹蔭走去。路上有人打招呼,問他去哪裏,他沒回應。做成仿古式飛簷的學院大門前,有不鏽鋼遮陽棚,那裏停著一輛通勤車,車前的牌子上寫著:
北方大學——直達——商城廣場
中途不上下客
擠在中間的直達兩個字小了兩號。
男孩上車,在車後麵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你真的要走嗎?”
車門口出現一個小女孩,她探著頭小聲問。
男孩不看她,衝著窗子點了點頭。
“你還回來嗎?”
男孩低著頭說,“不知道。”
“你能給我寫信嗎?”
“不知道。”
男孩還是低著頭。
女孩沒再說什麼。沒走開,也沒上車,一直站在車門邊,像在等待什麼。)
腳下絆著了水管子,梁兆絡這才注意到校園裏有了變化,上百盆鮮花從卡車上卸下來。灑水管子拉得很長,蛇一樣躺在地上,花和花壇四周濕漉漉的。彩色的花卉像給地上鋪了一塊花布。大概有什麼要人來視察,這種事免不了折騰。彩旗插了一排,幾隻氫氣球懸浮在半空。花工們集中在一起,聽從設計師指揮,蜜蜂一樣忙忙碌碌。
梁兆絡繞過花壇,教學辦公區在小路一頭。路邊的法國冬青長得很好,圍成一道弧形的樹牆,樹牆裏立著花崗岩雕像,凝神遠望的是德國的馬克斯?普朗克,按說還應該有丹麥的波爾和德國的愛因斯坦,幾位都是量子力學的奠基人,負責項目的人說,外國人都差不多,有一個代表就行了,於是,普朗克一個人站在了這裏。由於僻靜,晚上燈光照不到,情調自然溫馨,男女學生趁機跑到這裏來廝混,不雅用品隨地亂扔,學生們暗地裏管這裏叫“色界”。
“色界”後麵,有三幢比肩而立的老房子,說它老,是因為民國時期,在這裏開過立憲會議,接待過外國使團。那些頭戴禮帽噙著雪茄拄著文明棍的洋人,像在自己家裏一樣耀武揚威。長長的走廊,又窄又高的木格窗,還有窗外巍峨的雪鬆,就是見證。當時民風沉穩,建築風格樸實無華,現在的校園,除了毫無特色的大樓,就是名流顯貴們前來視察或參加校慶所栽植的樹,上麵掛著注明身份的牌子,樹下培著從外麵拉來的專用土,搞得像吊唁場。這幾幢老房子如今開辟成了工作室。現在時興這個,有身份又申請到項目的教授辦公室,都改叫工作室了,可能這麼叫顯得氣派吧。梁兆絡的工作室在第一排,磚雕的拱形門廊和白色的羅馬柱非常相配。推開門,一張深紅色老式辦公桌,一個雕著蝙蝠的衣帽架,再加上一些舊版照片和雜誌,一切都顯得與現實格格不入。梁兆絡喜歡收藏古舊的東西,他曾在抽屜縫裏發現過一枚舊書簽,上頭印著一位穿粉色上衣的民國女子和一枝開著的臘梅花,反麵有一行水筆寫的小詩:
相見清夜裏,秋燈雁成雙。
君去霜寒月,相思更聲長。
沒有開頭也沒有落款,也不知是男送女還是女送男。有意思的是,多年過去,書簽竟還散發著淡淡的香味,他偶爾會拿出來欣賞一番,好像要找出書簽背後悲歡離合的故事。
(商城廣場到了,男孩下了車。廣場上,一大群伴著音樂跳舞的人兩臂平伸,圍成了一圈,失去管束的小狗們在人群裏穿梭。男孩東張西望,沒找到任何標誌,隻有兩個背包的青年男女站在樹下。男孩似乎想過去問點什麼,一條迎麵跑來的花狗引起了男孩的注意,他向前蹦了兩步,用力跺了下腳,小花狗停住了。男孩蹲下,伸手去摸小狗的腦袋,小狗一跳躲開,眨眼間就跑沒了影。男孩站起來,悵然若失地看著遠處。
一輛空港巴士開過來了,男孩隨著兩個年輕人上了車,在靠窗的座位坐下。
好像是為他們送行,廣場上,跳舞的音樂聲突然加大,幾乎震耳欲聾。)
屋裏有些暗,梁兆絡拉開窗簾,向上推開拉窗,聽到木滑槽“哢噠”一聲卡住了才鬆手,百多年前的木製機關,好用得不可思議。新鮮空氣伴隨著鬆樹醇厚清新的氣味飄進來,像置身森林。藍白條紋的畫眉鳥在樹枝上跳躍。兩隻灰色的野鴿子被驚飛,它們歪著身鑽出樹叢,滑向一幢色調幽藍、很有未來派風格的建築,這是那個法國光頭設計師克萊爾采納了他的意見,把基礎教研樓設計成了太陽風的模型——一隻倒放的高腳杯,暗紅的杯座,天藍色透明的杯身,線條水波紋一樣流暢。但梁兆絡不滿意,再好的設計和施工,也做不出太陽係電子爆發的奇景,隻能在感覺上向美麗的造型靠近。為此,他向克萊爾提過修改意見,由此發生了關於建築風格的爭論。涉及藝術,法國人既有想象力又很固執,這讓梁兆絡不快,甚至耿耿於懷,主動斷絕了與克萊爾的聯係,沒想到,大樓落成之時,克萊爾主動捐贈了一套教學設備。
“梁,我是為你才這麼做。”
克萊爾友好地拍著梁兆絡的肩膀說。
“為了我?”
“是的。你是天才,人類的希望,我不想傷害你的自尊。”
梁兆絡看著克萊爾的光腦袋,弄不明白他這是稱讚還是道歉。
大樓啟用後,梁兆絡的課,大部分都安排在這裏,這時他才感到,許多設計,法國人還是想得細致到位。幾百年的工業文明不是說說的,實力擺在那兒。
(現在是早上七點五十分,男孩下了巴士,從出發口進入候機大廳。這裏是北緯四十二度線上的北方機場,相比較而言,沒有南方那些機場繁忙,顯得有些冷清。放眼望去,機場四周是大片綠油油的莊稼地,還有成排的楊樹。通向機場的快速路上,沒有幾輛車。
時間還早,三三兩兩的旅人,推著行李車到處轉悠。有警察踩著輪式平衡電動車飛快經過,小男孩看呆了,像看動畫片一樣盯著移動的身影,直到消失。男孩接了杯水,看看牆上電子表指示的時間,找了個角落,拿出一本書看了起來。)
此時的校園裏人人都行色匆匆。教師趕著去教室。勤奮的學生和睡懶覺的學生,抱著書本從食堂和宿舍兩個方向跑出來。梁兆絡整理好教案和圖片資料,喝了幾口漂著參片的溫開水,這是習慣。教師這個活,說到底,吃的是開口飯,九十分鍾的課,講到後來,口幹會影響效果。有的老師帶著水杯上課,邊講邊喝。外教老師更隨意,一手端著咖啡杯,一手舉著熱乎乎的咖啡壺,肥大的屁股堆在講台上,一副聊閑天的架勢,他不喜歡這一套,正課時間的每一分鍾,他都有自己的要求:你可以不喜歡我的課,但我不能講得失去水準。
這是他的信條。
(男孩聽到一片嘈雜的人聲,他從書本上抬起頭,看到許多人向檢票口湧去,是要檢票了。那一對年輕人也站在隊伍裏,看到男孩,招了招手。男孩並沒站過去,隨著人流站在安檢隊伍後麵。)
梁兆絡出了辦公室,走下台階。近一個世紀的打磨,台階上有深深的凹痕,顯得殘破不堪。後勤派人來修理,被梁兆絡以影響工作為名阻止了,他就是要這個樣子。陳舊是一種品格,也是身份的象征。如果換成進口大理石,就沒了那份厚重。夏子緐每次來都說,他的學問關乎未來,心態卻是守舊的。他不否認,回答她說,守舊是學者的根基。夏子緐說,學科帶頭人不是這樣的,敢於想象創新才是出路,連弟子問的問題都不能回答,談何創新?盡管是質問的口氣,梁兆絡聽來仍然心情愉快,就像聽一個有意思但沒講完的故事……兜裏的手機突然響了,他這才想起忘了關機。腳下的石板路凹凸不平,再次走過普朗克的雕像。普朗克飽滿的額頭上,灑滿了早晨的陽光,糟糕的是,普朗克的鼻尖上,落了一攤白色的鳥糞,這使得雕像的麵部表情有些滑稽。他繼續走。手機還在響,像難哄的孩子在吵鬧,少不了是請他參加什麼開業剪彩、募捐、訪談、開班儀式之類的活動。他很不情願地把手機舉到耳邊。
“……注意,是短頭發,背黑色雙肩包……”
電話裏傳出一個女人急切的聲音,像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他。
“你慢點說。”
梁兆絡謹慎地提醒。
“飛機的航班號你記一下,還有到港時間……”
女人匆忙得語無倫次。
“你是?”
梁兆絡忍不住問。
“北方大學的,回頭謝你吧!”
梁兆絡立刻站住,像是走錯了路。麵前呈現一片藍色,已經來到“高腳杯”前。他想再問點什麼,對方卻關了電話。
“搞什麼名堂?”
他不滿地嘟囔著,沿著麵前的碎石板路繼續走,腳下飄忽。心裏的震動一波一波地湧上來。一個孩子,一個背黑色雙肩包的孩子……他心裏惶恐,恍惚之間,像被人突然打開了窗簾,屋裏的秘密一覽無餘。他強迫自己鎮定,想好好考慮一下事情的原委。讓他不滿的是,為什麼不早打電話?為什麼事到臨頭才想到他?最讓人不能理解的是陶菲為什麼不親自通知他,而是委托別人?是想找一個見證人嗎?
教室的玻璃門開著,一片烏黑的頭頂說明學生們已經坐好。
又有電話進來,是妻子,問他今天能否早點回家。
“不能。”他口氣僵硬。
“出了什麼事?是在和誰賭氣?”
“沒有。要上講台了。”
“那回頭再說吧!”
妻子知道這時候不能打攪他。
走上講台,打開設備,插入移動硬盤,把一幅天文射電望遠鏡拍攝的外太空照片打在銀幕上。不知為什麼,圖像有些變形,浩瀚的宇宙看不出層次,調了半天,不是太亮,就是看不清。機械地做完這些準備,抬起頭,一時竟不知說什麼。
……背黑色雙肩包,短頭發……
那個女人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陶菲呢……
他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說出來了。還好,下麵沒有什麼反應。他輕咳一聲,看了眼教案:今天我們講宇宙色球形成的過程……空洞的聲音似乎不是自己發出來的。那個因太陽風暴造成一場戰爭失敗的例子忘記了。他的目光在前排學生臉上掃過,有人在嚼口香糖。他放開視線,從學生們的頭頂看過去,弧形的天棚上,有一片透光的藍色,一直延伸到牆外。杯口應該用無色玻璃,這樣造型才圓滿。為什麼當時就沒堅持呢!克萊爾說,藍色調隻能用在天上,於是,藍色調中途夭折了,好像太陽光譜缺少動力,照顧不到了。一個女人的影子疊印在藍光裏,不用仔細看就知道那是陶菲。陶菲在遊泳、在跳舞,伏在他懷裏唱隻有她自己能懂的歌……這個電話應該由陶菲來打才對……思路亂了,他堅持往下講,但講得已經像一眼不旺的泉水,滴滴答答,斷斷續續。教室裏仍然安靜,許多學生低著頭。有人打哈欠,哈欠迅速蔓延,不少人豎起書本遮擋,像遇到了傷心事,困頓的眼淚擦了又擦。不知晚上在忙什麼,每天熬得紅眼吧唧。梁兆絡放低聲音,這是經驗,適當放低聲音,會讓人聽得更清楚。但有幹擾,誰的手機沒關,突然的來電聲引得許多學生回頭看。他沒製止,因為時間快到了,他在騷動中提前結束了講課。
(小男孩遞上登機牌,有人問,有大人陪同嗎?男孩搖頭。過了檢票口,走上登機橋。門口的對講機在聯絡,一個男孩進來了,21排C 座,無大人陪同。
男孩走進機艙,女乘務員跟過來,接過他的雙肩包,舉起來放進行李架。他坐下,女乘務員幫他係上安全帶。輕聲關照,“有什麼需要,按一下頭上的按鈕。”
“謝謝!”
男孩還以禮貌。)
回到辦公室的梁兆絡,呆坐了一會,突然想起了什麼,摸出電話本,快速翻到最後,找到一組號碼,打開手機,手指卻在按鍵上停住了。就像麵對一個爆炸裝置,一旦按下去,立刻灰飛煙滅。他問自己,真的要打這個電話嗎?他下意識地看看周圍,工作室五十多平方米,配給他的助手隻工作半天,現在一個人也沒有。他不自信地盯視著手機,那組號碼通向一扇塵封的大門,他知道,打開大門,紛繁交織的情景就會像散落的珠子,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恢複原樣。他忍住了,漠然地望著窗外的幾棵雪鬆,雪鬆外側有一片紫色的小花,剛灑了水,葉片上的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幾個女學生走來,繞著紫花拍照,而後互相拍照,而後忙著發送。現代人,忙不完的無聊事。新的一堂課又開始了,窗外恢複了寧靜。他深吸口氣,理智讓他對自己的想法產生了懷疑:陶菲不打電話自有道理,為什麼一定要去觸動往事呢?
他站起身,走到門口又轉回來,像丟失了東西。他強迫自己坐下,想在紛亂中理出一點頭緒,可世事紛繁怪異得沒了章法,不經意的事情竟然有了結果,而希望有結果的事情反而找不到答案。實際上陶菲雖然沒有親自打電話來,但也沒要求他承擔什麼。隻要求他把孩子接到,再安全及時地送走就可以了,根本不用他去關心孩子怎樣,手裏有沒有拿著雜誌、帽子、雨傘什麼的。
他希望有一柄兒童用的紅雨傘,高舉過孩子頭頂,讓他一眼就分辨出人流中的孩子……
二
我去複印資料。
梁兆絡知道不能再耽擱,在留言板上寫下了離開的理由,算是請假打招呼,其實沒人來管他,一個名教授的作息,就算校方沒有人過問,也輪不到助手來管他的行蹤,但他一直沿用這個方法,好像這個方法可以證明清白。然後他開始動身,因為幾個小時之後,將會有一個小男孩主動聯係他。
(機艙內亂了一會兒。前後都在劈劈啪啪關行李箱。乘務員在檢查每個人的安全帶。飛機是趕點起飛,還沒有完全安靜,已經在做安全演示了。飛機開始移動,滑到起飛線,稍作停留之後很快就起飛了。男孩側過臉去看舷窗外麵,眼前的大地樹木向下沉去。他看了一會兒,好像有光線刺激,他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到達軌道交換站天已過午。等了一會兒,列車還沒進站。磁懸浮與軌道交通交換處總是那麼熱鬧,來自四麵八方的人流在此交彙。忙著拉客、發廣告、介紹住宿、兜售手機的人到處穿梭。梁兆絡靠近角落,站在人群之外。他討厭被打攪,但還是有人走到身邊,丟給他一張印著手表、皮包、皮帶的廣告,他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真正的外國奢侈品,便宜。”那人走開了還不肯放棄宣傳自己的貨色。梁兆絡轉了個方向,又來了一個推銷化妝品的,二話不說,往他懷裏扔了一個塑料瓶,他看也沒看就丟了回去,那人啥也沒說,繼續往下一個人懷裏扔,好像在測試每一個人的反應。梁兆絡背過身,看著那些架空的橋樁。磁懸浮建成多年,梁兆絡也經常從國際機場出行,但從沒乘坐過。坐在學院的商務車上,看到磁懸浮列車從半空中風馳電掣般飛馳而去,很不以為然,大眾交通弄出這麼個勞什子,看不出有多大輸送優勢。司機老李說他坐過一回,起步時有點像屁股上被人踹了一腳的感覺,就是票太貴,比坐飛機還貴,同樣的價格,搭上春秋航空,能飛一千多公裏。梁兆絡對當下的城市建設不看好,本來是科學嚴謹的事,竟弄得像野路子歌舞團,搞著搞著就亂了套,什麼奇怪不著調的節目都有。雖然他不是搞規劃的,但全世界跑遍了,這點鑒賞力還有,這個想法,讓他與磁懸浮有了某種對立,好像這種交通方式是他避之不及的東西。
妻子的電話又來了,問他今天有否外出。
“要外出。”
“去哪裏?”
“東吳大學。”
“東吳大學有這個專業嗎?”妻子知道東吳大學的專業設置。
“飛船登月後,地方電視台跟得很緊,要做一個關於太空的訪談節目。”少有的,梁兆絡說了謊話。
“時間不會太長吧?”妻子問。
“半天時間差不多。”他隻好把謊話編下去。
“如果回來了給家裏打個電話。”妻子關照。
“有什麼要緊事嗎?”梁兆絡問。
“有要事商量。”妻子說。
一個普通家庭,有什麼了不得的事,還得夫妻一本正經地商量。梁兆絡這麼想,但沒說。妻子小他幾歲,常用下屬的口吻調侃他,說他是一家之主,是領導,大小事必須請示。可能學院科技處太清閑了,妻子除了重點操心家庭和女兒,再無他事。大學的科技處說不上有什麼用,除了弄些課題就是評職稱,課題有科研費,評職稱有指標,全是與利益相關。當然,這些利益環節,像妻子這樣的普通科員,根本插不上手,都在處領導手裏攥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