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出了機場,機場大廳闊大得有些誇張,到處是指示牌,行道線。平行運行的電梯。人流在這裏分成一道道小溪。流向各個出口方向。他站在一個拐彎處,四處打量。身邊不斷有人流經過。他猶豫了一下,跟在一夥說說笑笑的年輕人後麵,走到了磁懸浮車站。)
遠處有了轟隆隆的聲音,聲音逐漸增強,是磁懸浮列車進站了。從浦東機場方向來的乘客,應該在這裏下車換乘地鐵或者地麵交通。人流出現了,出口被擁塞住。閘機機械地向外吐著,人群總不見減少。也不知哪裏來的這麼多人,也不知如此奔忙為哪般。似乎鄉間出了什麼大事,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或者這個世界流行這個,不是搬家就是流浪。無數沒有表情的男人女人,扛著包裹,拖著皮箱,抱著孩子,黏稠地從麵前流淌過去。梁兆絡睜大眼睛,盯著人群,希望從人堆裏一眼就把孩子認出來,或者有某種感應,讓他及時發現穿行在人群裏的孩子。要不然,一旦錯過,就像在汪洋大海裏一樣難以碰頭。他想象不出,這個“郵遞”來的孩子長得什麼樣。孩子像誰的念頭,從十幾年前接到陶菲電話開始,就一直纏繞著他。“這可能嗎?就那麼一回?是真的嗎?”梁兆絡語無倫次。陶菲沒有作進一步說明,也沒有提出讓他認親的要求。“我隻是告訴你一聲。”陶菲淡淡地說過之後,再也沒來過電話,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梁兆絡在最初的震驚之後平靜下來,一個孩子,一個他與陶菲共同孕育的孩子,在他毫不知情、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誕生了,奇特的感覺,像有個小蟲子在心裏爬。每有閑暇,他就會想到,幾千裏之外,有一個他的孩子在靜靜成長。他很想知道,母子兩個好嗎?孩子健康嗎?這些原本應該發出的問候被咽進肚子裏,也隻能咽在肚子裏,別說一句話,連一個字、一個特殊的表情都不能有。那段時間,睡覺的時候他都特別小心,擔心夢話會告發他。他在睡前喝大量的茶,以使自己不至於睡得太沉而夢話連篇。這些顧慮連同那些如何孕育的疑問,被他小心翼翼封存在記憶深處,但記憶會沉澱發酵,散發出熱量,灼熱感長時間炙烤著他,沒有抒發的地方,隻能在無人的時候對著辦公室窗外的雪鬆發問,孩子長得好嗎?生活怎樣,有人管嗎?有時候想得出神,竟會產生特別的衝動,非常想見孩子一麵,好像那邊留下的不是一個孩子,而是他長久沒有回去過的家。
他暗中設想過事情的結局:陶菲領著孩子找上門來,要求父子相認,要求母子跟他共同生活。如果被拒絕,就申請血緣鑒定,就向學院或者律師遞交詳細的事情經過說明,使他身敗名裂,使他不得不低頭就範。還有就是陶菲把孩子領來交到他手上,由他撫養,自己則去國離鄉,從此消失不見。而他由於孩子的到來,引發了一場震蕩,原本秩序井然的生活,瞬間變得一塌糊塗。現實是陶菲一直沒有電話,更沒有見過麵。他判斷,陶菲應該來過這座城市。如果來了也不聯係他,難道是打算一刀兩斷嗎?或者陶菲後悔了,對一時的衝動懊悔不已,連這次有求於他,也是委托同事出麵,說孩子出國,在這裏轉機,十幾個小時的等待,請他幫忙接一下。陶菲當年的主動哪兒去了?當年的陶菲熱情有加,主動接近,沒有任何顧慮。麵對漂亮衝動的女人,哪個男人能阻擋得了呢!暗夜裏,手撫胸膛的梁兆絡曾這麼想。不是為了給自己開脫,而是他所在的中歐科技大學從教授到輔導員,還沒有一個這樣熱情洋溢的女子,校園循規蹈矩的生活,磨去了女人燦爛的色彩。每個人的生活範圍、交友圈子、男女角色,切割得像數學定理一樣準確。不多一句嘴,不亂插一句話,不流露出一點額外的熱情,就連暗戀他多年的穀英教授,除了在季節變換的時候,委托快遞送來圍脖手套領帶什麼的之外,再沒有一點過多表示。其實穀英的辦公室就在隔壁,出來進去總會碰頭,卻從沒主動約過他,更沒單獨會麵過,就那麼若即若離、不遠不近地默默守望。梁兆絡幾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不像女弟子,敢於直接表達自己的感受。或許有些女人喜歡一個男人,就像喜歡一首歌一件外套或者一棵樹那樣,永遠停留在欣賞的範圍。陶菲卻在那個滴滴答答落水的岩洞裏,毫無鋪墊,也不忸怩地主動圈住了他的脖子。七天的學術會議,她竟能擠出時間,跟他幽會了五次,幽會這個詞讓梁兆絡感覺新奇,唯一的一次與妻子以外的女人幽會,陌生的新鮮感讓他心情愉悅。
印象深刻的除了陶菲還有那個城市,還有城市裏那個五彩山公園,出了住宿的桂花賓館,過了溪山路就是。市裏照顧市民,公園全天候免費開放,像是有意遮掩那些趁夜晚進入公園的多情男女,臨門一棵巨大的桂花樹,樹冠蓋住了整個公園入口。上麵的說明是,這棵樹是三國時期劉備手下謀士蔣琬所栽,關羽在樹下演習過兵馬,曾在此處發現過竹簡殘片,上有諸葛陣兵書,如今竹簡流落到英國一個古文物學家的後人手裏,具體所記錄的內容不得而知。因為想研究,就要付高昂的費用。梁兆絡不是研究這個的,完全是被桂樹吸引,晚飯後漫不經心踱進公園,在大樹下沒轉上一圈,就迎麵“撞”上了陶菲。“你怎麼在這裏?”梁兆絡奇怪地問。“那你怎麼也在這裏,是在約會哪位女教授嗎?”陶菲半真半假,似挑逗似玩笑,眼睛熱切地直視著,梁兆絡不擅長這個,無法招架,隻好如實相告,是專為桂樹和它的曆史而來。“我也是。”陶菲立馬跟他站到了一起,拉著他看石頭上刻寫的那些介紹。他們並肩站著,共同閱讀半文言半白話的石刻。“夠古老的。”梁兆絡最先讀完,揚頭歎道。“蔣琬是什麼人,沒聽說過嘛!”陶菲觀察身前身後,沒見有研討會的人。“羅貫中的《三國演義》你沒看過嗎?”梁兆絡認真地問。“沒有。”“電視劇呢?”“看過幾集。”“劉備你總知道吧!”梁兆絡提示。“這我知道,”陶菲好像終於想起來了,“劉備有四個老婆,三次撇妻隻管自己逃跑。”這個回答讓梁兆絡少有地大笑起來,他還從沒注意過劉備有幾個老婆,可能女人讀書與男人讀書不一樣,男人注重謀略計策、趨勢成敗,女人注重情節轉換、感情糾葛。梁兆絡沒講劉備的四個老婆,那些小說中的閑筆,是戲劇挖掘的素材。他簡約地講了幾千年前的那個蔣琬。當把蔣琬如何到了劉備帳下,任了尚書郎,劉禪即位後如何做了參軍,後諸葛亮時代怎麼任的大司馬,以至死後如何葬於涪州介紹完,他們已經離開了巨樹,沿著一條小溪旁的石板路走下去。
小溪從不遠處的一座小山下流淌過來,清澈透明。山的倒影動蕩清晰。幾隻白色的鳥兒沿著小溪一路飛去。陶菲目送飛鳥歎道,“蔣琬已乘黃鶴去,空留桂樹在人間呢!”“這麼深沉,是替古人擔憂嗎?”梁兆絡少有地調侃說。“這算什麼深沉,您對外太空的那些研究成果才是深沉的大學問,就是不知道,這些研究成果,對今天有什麼意義。”陶菲的口氣是求教式的,是在不知不覺中給梁兆絡出的一道題目。學者碰到問題,大約跟農民遇到糧食,鐵匠碰上燒紅的熱鐵一樣,兩眼放光,精神亢奮,梁兆絡也是如此,他根本沒去分辨這裏麵掩藏著什麼目的。他順手摘下一簇桂花,放在鼻子下麵嗅著。“其實外太空也是可以接近的。”他耐心地解釋關於日核、輻射區、對流層,關於光球、色球、日冕等領域的研究成果。這是梁兆絡的本行,自然講得深入淺出,時而還夾雜著世態人生的哲理,針對人類社會對外太空的迷茫,他給出了警告,等他意識到講多了停住,已經來到了山前。
眼前的山勢磑磑,體量不大,卻挺拔而高聳。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徐霞客評價這裏是“青蓮出水,碧蓮玉筍世界”。雨水多,植被旺盛。連石縫裏都長著葉子闊大的樹木。根須垂落,像一些疏於管理的胡須。上麵不斷有水滴落下來,空洞地擊打著白色的岩石。山雖然陡,人工修鑿後,沿著山路可以攀援而上。石壁上有石刻,都是些曆史上遭朝廷貶謫而退隱流放之人發的感慨和牢騷,不過是“廟堂疏賢,有誌難抒;半卷離騷,避官隱世”之類,也有一些寄情山水之作。山上溶洞極多,那是可溶性岩石在二氧化碳的作用下,曆經千百年水滴石穿形成的。
他們一路走,一路看。直到大山高處,直到傍晚的城市盡收眼底。
“休息一下吧!”
陶菲站在一張石桌旁提議,四隻光滑的鼓形大理石石凳,顯得素雅而有情調。梁兆絡張口喘息,額頭上滲出一層細汗。總在辦公室待著,體力不可能好。他背向洞壁,麵向開闊的山川景色坐下。夕陽金紅色的光彩從天邊鋪展而來,所有的樹木都與夕陽的金紅連接到一起了,令人讚歎的是夕陽中幾隻飛翔的鷹,它們沿著山邊盤旋,越飛越高,直到變成一塊金色的舞動著的紅綢。梁兆絡從沒見過如此奇景,不禁被感染了,但眼前的美景被一張粉臉遮住,陶菲從上麵低下頭來,深深地吻了他……
(小男孩看著磁懸浮列車兩邊拉成線條的景物。直到列車鑽進車站停穩之後,才掏出手機。要打的電話肯定很陌生,因為孩子是照著手上的一張字條在打電話。)
梁兆絡的手機響了,是陌生的號碼,按下接聽鍵,手機裏傳出一個稚嫩的聲音:“梁伯伯你好,我是康康。”
梁兆絡心裏突地一跳,來了,真的來了。他急忙回答,“我是梁兆絡,你別著急,我在出口等你。”“謝謝梁伯伯。”孩子的聲音讓他感覺親切。他盯著出站口,希望一眼就在人叢中挑出這個孩子。直到背著黑色雙肩包的男孩站到了麵前,他才大夢初醒般地“啊”了一聲。
“我從電梯一上來就認出你了。”
上了車的小男孩倒不認生。
“根據什麼判斷一定是我。”
“眼睛和發型,還有站著的姿勢。”
“這有什麼不同嗎?”
梁兆絡以為,長年的思考在臉上可能留下了不同的肌肉結構,再加上從事的學科冷僻,身上透出來的氣息大概是不食人間煙火,拒人千裏之外。
“當老師的人喜歡站在一旁,觀察紀律好不好。”
梁兆絡笑了,孩子有孩子的眼光,但他沒有繼續談下去,擔心孩子有某種感應。他拿不準陶菲會告訴孩子多少關於他的情況,還有,她會以什麼身份介紹他,同事,還是同學?現在流行同學關係,對梁兆絡來說,跟陶菲同學顯得老了點,他比陶菲大了十幾歲,就是留級也不可能待在一個班。他很想問孩子,媽媽怎麼樣?你們都好嗎?可這麼問有點不親不疏。十幾年來,他們一次都沒有聯係過,自從研討會結束分手,陶菲隻在孩子生下來的時候,跟他通過一次電話,告訴他孩子出生的日期和時辰。她沒說孩子的名字,他也沒問,事情太突然,他有些發懵。他不知道孩子的臉型與自己有幾分相像,或者準確說,百分之幾的重疊度,這需要旁觀者,或者用電子分析儀器來測定。顴骨下巴,鼻子額頭這些地方,是撐起麵部輪廓的主要支點,不可能被遺傳過濾掉。他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不知這張屬於他的臉,被孩子複製了嗎。他回想剛才第一眼看到孩子的印象,一時還分辨不出像誰。像陶菲又不像。為了穩妥,他不能把孩子帶回家,雖然那個家對男孩來說,並不見得就不能去,困難的是突然帶回來一個十幾歲的男孩,解釋起來很麻煩,妻子肯定會刨根問底,問三問四。疑慮的目光在他和孩子的臉上移來移去。是遠房親戚還是老同學的?關係這麼好,沒聽你說過嘛!事情會弄得複雜化。當然,事情本身確實不簡單。他早打算好了,把康康安頓在母親住的老房子那條街上。這裏離淮海路近。屬於城市的中心區域,離黃浦江不到兩百米,隨便站在哪一條馬路上,都能看到浦東的樓群,周圍高樓成片,夜晚的璀璨更是隨處可見。總共隻有十幾個小時,他不知道陶菲這樣安排,是否有意讓他們父子見上一麵。或者是讓孩子在無意之中與他相處上那麼十幾個小時。此時,他特別想聯係陶菲,畢竟雙方有過那麼一回事,可他沒想好怎麼說,說對不起,還是說事情不該發生?這些話不是電話裏能說清楚的,也太隨便了,況且孩子無辜,沒有理由把大人們的一時荒唐交給孩子去承擔。能讓孩子心裏幹淨地生活比什麼都重要。或許陶菲也是這個意思,所以她不打電話,不給任何說明,讓孩子來了,到時間就走,不留下任何牽掛,隨便他怎麼辦怎麼想。梁兆絡這時候反而對孩子有些愧疚繼而憐愛。明明到了家門口,卻不能堂而皇之地領回家去,更不能獲得絲毫本應屬於孩子的父愛。
想多了。
梁兆絡傷感地刹住思緒,從後視鏡裏看孩子,孩子在看窗外的景色。那些少見的車流人流,高樓大廈,在車窗外劃過。梁兆絡這時發現,這孩子真的有幾分像他。鼻子,眉峰,銳利的唇形。聽說現在的DNA技術用一根頭發就可以鑒定血緣關係,他提醒自己,明早起來,一定在孩子床上找找看,為此他細心地準備了一本書,用來存放一根解惑的頭發。不管陶菲有沒有別的男人,這個孩子與他可能的血緣關係,讓他無法無動於衷。
白鸛賓館,開在老房子同一條街上,早年這裏是一家文教用具廠,小時候梁兆絡每次上學路過這裏,都會趴在裝著鐵條的窗外,看車間裏那些笨重的衝床,“咣當咣當”地衝壓鋼筆帽。成筐的筆帽被一個旋轉的撿拾器拾起來,送到另一台機器上成型。穿著背帶工裝褲的男女工人,麵無表情地坐在機器前,轉料工人戴著油汙手套滿臉是汗。那時他就想到,如果一輩子這樣幹,不知活著有什麼意義。正是這個過於早熟的想法,讓他的學習成績一直優秀,直到大學畢業,直到當了教授,優秀對他來說,是很正常的事,不優秀反而不正常了。如今,教具廠變成了一家賓館,那些工人不見了。馬路對麵的那一片不高的老房子卻一直沒拆,還保留著原來的樣子。每次他回到這裏,都有童年之感,雖然那時候的東西已經不多了,可那些繁茂的懸鈴樹,沿街的小鋪,還有著某種過去的風韻,維係著心裏淡淡的留戀。尤其進入小區,看到三樓陽台上老媽養的那幾盆水仙,家的感覺讓他心存溫暖。如今,他竟領著一個孩子來到這裏,沒有回家,而是去家對麵的賓館。他對自己的行為產生了懷疑,懷疑理智或者情感方麵出了問題,不那麼理直氣壯那麼正常了。這個小區早該拆遷。這是小區裏年輕人的看法,而老年人卻希望一直在這裏居住下去。真正的上海就是這裏,隻要拆遷就離開上海了,再也別想回來。年輕人了解得多,說這裏與區政府太近了,區長辦公室在最上麵一層,背麵是廁所,隻要區長撒尿的時候,低一下頭,就能看到這個破敗的小區,可惜,區長撒尿從來不低頭,都是仰著腦袋,看到的自然是遠處更高的高樓了。梁兆絡知道這是人們的猜想,實際情況是這片小區太小,很難找到合適的開發項目落戶。梁兆絡倒希望老媽能一直住在這裏。他是孝子,母親的一切生活都由他管著。妻子也管,但婆媳之間總有那麼點不合拍。也說不上為什麼,其實什麼也不為。母親愛說他小時候的事,說他吃奶一直吃到兩歲多,要不身體能這麼好。當著妻子女兒的麵說這個話的時候,女兒會跳起來說他有戀母情結,屬於不肯長大的那一類,要不早應該出國去了。還今昔對比說,“老爸,你也太不像話了,我生下來就靠奶粉和米湯養活大,要不我媽身材能那麼好,還是我最心疼我媽。”妻子笑著說,“你爸這人是學者,有九曲十八彎的心腸,咱們可不知道他存了什麼心眼,在外頭有多少藕斷絲連的仰慕者,沒準哪一天就有人上門來,趕咱娘倆走都沒一定。”“亂說,”老母親說,“我這麼孝順的兒子,是前世修來的,還能做出那樣的事嗎!”妻子說,“現在的男人,哪有不養外室的,養一個都算好的。”這話惹得梁兆絡當時變了臉。如今,領著康康進駐到這裏,連他也說不清了。
拉開落地窗簾,打開賓館六樓的窗子,能看見街對麵的老屋,如果母親在陽台上曬太陽澆花,能看清老媽的滿頭白發。如果讓母親跟康康見一麵會怎麼樣?這個念頭一閃之間,把梁兆絡嚇了一跳。這有點太大膽了吧,要知道,這一麵,所有的隱秘都將大白於天下。他不知道真的見了麵,母親會怎麼說,是緊緊地摟著孩子,說謝謝他,感歎梁家終於有後,進而要求把孩子領到身邊來,還是從此母親不再見他這個不著調的兒子,家庭因此四分五裂,他也無顏再站在講台上。可是不見,他們祖孫倆唯一的一次見麵機會就將錯過,就算有下一次,可能已是陰陽兩隔。人世間總有那麼一些左右為難,並不是什麼事都可以實事求是。實際上,他明白,這些想法有些自私,自私得近乎冷酷,因為這些想法沒有考慮孩子的感受,孩子有權決定自己的歸宿。他可以認,也可以不認,尤其在孩子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讓他被動地做出認親的選擇是不公平的。如果孩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大人們陰差陽錯造成的後果,何必要掀開那一頁來看呢。如果一意孤行,非要掀開,孩子的那些疑問誰來解釋。孩子的不滿——我沒有同意,你們為什麼要生下我——誰來平複。
“你想吃點什麼?”
離晚飯還有一段時間,孩子放下背包,梁兆絡首先征求孩子意見,他聽出了自己聲音裏的慈愛,明知這樣不好,可幾個小時的相見,心裏已經起了變化。
孩子起身,看了看房間。
“滿意嗎?”梁兆絡問。
“真豪華,房費很貴吧?”孩子沒正麵回答。
“不貴,旅遊酒店都差不多。”
孩子走到迷你水吧那裏。
“我來吧!”梁兆絡說。
孩子已經在電熱壺裏注上了水,打開了開關。梁兆絡想與孩子談點什麼,可又不知談什麼好,他感覺孩子身邊布滿了禁區,他不知道應該從哪裏進入。
水燒開了,孩子沏了一杯茶,雙手托著,小嘴直勁吹氣,端給了梁兆絡,這讓梁兆絡一陣心酸,孩子這麼懂事,是不是缺少愛護,或者管教太嚴?家裏的女兒讀大學了,還從沒有沏過一杯茶給他,都是他舉著果汁飲料鮮牛奶送到女兒麵前。
“請你吃地方特色菜怎麼樣?”
梁兆絡想找一家豪華些的飯店,好好請孩子一次,然後再領著他看看城市的夜景,總之,能與孩子共同待上十幾個小時,也算是給孩子一點補償吧。陶菲的大學在北方,那裏再繁華,也比不上南方大都市。他相信,總有孩子感興趣的東西。
“梁伯伯,我不想出去吃飯了。”孩子說。
“為什麼?”
“我的英語課外讀物一直沒看完。”
梁兆絡很意外,十幾歲的孩子就知道自我管理了。
“外灘,南京路什麼的,不想去看看?”
孩子搖搖頭。
“平時是誰督促你呀?”
“督促什麼?”
“學習。”
“為什麼要人督促呢?”孩子歪著頭,露出了隻有大人才有的表情。梁兆絡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是的,孩子說得對,學習還要人督促嗎?在這個世界上,最容易的就是學習,因為有人教你,有人管著你,要知道,世上有多少想學沒人教的知識呀!
他有點喜歡這個男孩了。
“聽媽媽說,您是著名教授。”孩子講到媽媽時,表情有些黯淡,“您給學生講課嗎?”
“講課。”
“講些什麼呢?也是解題和推導嗎?”
“不是,講的是天體日冕,還有太陽風。”
“太陽風,我聽說過,好像是太陽裏的什麼變化,日冕什麼的。”
“算是吧。”梁兆絡沒有過多解釋,關於太陽風,關於日冕,太抽象了,也不是孩子應該關心的領域。孩子也沒有再問關於太陽風的問題。他關心的是大學生的生活。
“大學生也有作業嗎?您對學生嚴厲嗎?對不聽話的學生怎麼辦?也找他們的家長告狀嗎?”
“大學很簡單,沒人管你,自己管理自己。”
說來慚愧,許多有點名氣的教授,都不怎麼講課了。他們熱衷於搞課題、到處講學、開研討會,出席各種會議。最熱門的是國際性會議,把自己打扮成國際知名學者,在天上飛來飛去。住星級賓館,收講座費。這麼多活動,把那一點學問,有條理有計劃地賣出去,再偉大的教授,也不可能出什麼重大成果。梁兆絡在當教授之前,對自己的研究方向確立了一套規劃,並很快有了突破,當了教授之後,不知不覺的,奮鬥精神就沒有了,在研究上幾乎沒有進展,隻是他提出的太陽風加速演化模式,還沒有人超越,也不知道這個看家本領還能維持多久,他悲涼地歎了口氣。
“是講課太累了吧!”孩子很敏感。
“是的,講課的老師都是很辛苦的。”
“所以學習是不用督促的,不好好聽課,老師不是白費力氣嗎?”
這孩子還會邏輯推導和驗證,梁兆絡驚訝孩子的領悟能力,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毛孩。
“梁伯伯,您講的天體,學生們喜歡嗎?”孩子仍然關心大學生活,梁兆絡不想影響孩子的好奇心,但他卻不知道怎麼回答,因為關於太陽動力學的研究,包括日冕、太陽風的內容都太枯燥,這些知識關係人類與太空自然界的關係,卻無關就業、仕途和賺錢,就連專門的研究機構裏也沒人感興趣,因為沒人用得上這些學問,但他不能不回答。他想了想說,“我講的是日冕噴流在轉化為內能和動能時,對冕洞太陽風加速做出的貢獻,還有太陽風和電磁爆對地球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