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鐵馬東路、外、傍晚
1966年夏天的城市街道(由老牆、樹和零星的紅色標語組成)。
著裝樸素、色彩單調的人們或步行或騎車,偶爾駛過老式吉普和公交。
中學生曾廣賢、小池(女)和於百家騎車駛來,有說有笑。
路邊的兩隻流浪狗看見曾廣賢他們的單車逼近,扭頭奔跑。
曾廣賢、小池和於百家興奮地踩車,包抄兩隻狗。
兩隻狗轉身跑向右邊岔道。曾廣賢、小池和於百家並車追去。
2. 倉庫正門、外、傍晚
兩隻狗跑到貼著標語的門前,回頭張望。
曾廣賢和小池扯起一張席子慢慢逼近。
兩隻狗轉身欲跑,被前麵舉著席子的於百家攔截。
兩張席子合攏,圈住兩隻狗。
曾廣賢、於百家和小池扶著席子俯視圈內那兩隻恐慌的狗。
於百家興奮地指著: 快看快看……
小池: 沒閉眼睛呢。
於百家一臉壞笑: 就沒看出什麼蹊蹺?
曾廣賢恍然大悟: 哦!原來它們是一對夫妻。
小池一跺腳: 討厭。
於百家把食指壓在嘴上“噓”了一聲,扶穩席子小心蹲下。
曾廣賢和小池不解地看著於百家。小池: 又想搞什麼陰謀詭計呀?
於百家: 別吭聲,(示意他們蹲下)十分鍾以後,我叫你們明白什麼叫大開眼界。
曾廣賢和小池也扶穩席子蹲下。
三人的臉都貼在席子上窺視。
曾廣賢: 百家,你是不是想讓它們拜堂成親,然後進洞房呀?
於百家又豎起指頭“噓”了一聲。
3. 倉庫、內、傍晚
(倉庫裏住著三家人,彼此用三米多高的磚牆分隔)
趙家廚房,從炒辣椒的鍋裏騰起熱氣。
炒著辣椒的趙大爺被嗆得不停地咳嗽。
於家,正在摘菜的於發熱和方海棠被嗆得噴嚏連連,分別拿起菜和盆衝出門去。於發熱捂住鼻子一邊跑一邊說: 趙大爺呀趙大爺,你一家炒菜,三家打噴嚏,一點也不考慮人民群眾的情緒。
曾家,正在給曾芳洗髒手的吳生也被嗆出了噴嚏,她拉起曾芳跑出去,對著趙家說: 趙大爺,你到底是炒菜或是炒毒藥呀?
趙家廚房,趙大爺把鍋蓋“哐”地蓋在辣椒上,抹著眼淚跑出。
4. 倉庫正門、外、傍晚
吳生、曾芳、於發熱、方海棠和趙大爺等在門口抹眼淚的抹眼淚,咳嗽的咳嗽,打噴嚏的打噴嚏……
於百家、曾廣賢和小池扶著席子專注地俯視圈內(始終不出現圈內鏡頭)。
席子圍成的圈輕輕地移過來又小心地移過去。
門前被嗆咳的人慢慢平靜,好奇地看過來。
於百家招手: 快來看呀,五分錢一張門票。
方海棠和於發熱跑過來看著,情不自禁地笑了。趙大爺湊近席子也笑了。
吳生走過來瞥了一眼,扭頭走開。
曾芳: 媽媽,他們看什麼?
吳生: 空的。(蹲下,繼續給曾芳擦髒手)
一輛吉普車駛來,停在門前。車門打開,跳下趙萬年。
圍在席子邊的人扭頭看著。
趙萬年拉了一下上衣,走過來。於百家(迎上,攔住): 趙叔叔,先交門票錢。
趙萬年: 你耍什麼寶?敢收我的錢?去。(推於百家)
於百家纏住趙萬年: 不管你官有多大,反正沒錢就沒眼福。
趙萬年被纏得沒辦法,掏出一毛錢拍到於百家手裏。
曾廣賢和小池把圈著的席子慢慢打開,裏麵什麼也沒有。
趙萬年回頭,揚手拍去,於百家扭身跑開。趙萬年: 你這個反革命!
眾人笑。
趙萬年: 笑什麼笑,有什麼好笑?什麼都沒有,你們幹嗎把嘴巴張得像防空洞?沒覺悟,真愚蠢!
5. 倉庫暗室、內、傍晚
(這是一間貼著京劇和外國電影劇照、擺著小桌椅和舊衣櫃、具有小資產階級情調的房間,與外麵的環境形成強烈的反差)
曾長風掐著留聲機唱針的手懸在唱片上方。
一旁的趙山河看著手表。
趙山河手表上的秒針一步步跳躍,最終指到“十二”的位置。(從外麵喇叭裏隱約傳來音樂聲: 滬市人民廣播電台……)
就在廣播聲響起的同時,曾長風放下唱針,轉動的唱片飄出圓舞曲。
西裝革履的曾長風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與穿著工裝的趙山河隨音樂節拍跳起華爾茲。他們服裝的懸殊看上去有點滑稽,但舞步翩翩,配合默契。
6. 倉庫正門、外、傍晚
曾廣賢、於百家、小池、吳生、曾芳、趙萬年、趙大爺、於發熱和方海棠等正襟危坐,聽著廣播裏的新聞。
懸掛在大門上方的“紅燈牌”喇叭(傳出女播音員鏗鏘的聲音): 今天下午四點二十三分,隨著轟隆一聲巨響,市麵粉廠廠房被一團黑色物體砸垮,全廠民兵高度警惕,立即保護現場,以為是美帝或蘇修扔下來的臭彈,但經有關專家鑒定,這塊約十三立方米的物體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石頭……
7. 倉庫後門、外、日
曾廣賢忽地揚起埋在盆裏的頭,卷發甩出一串水花,水花濺濕曾芳的衣裳,曾芳本能一閃,心疼地叫了一聲。
曾廣賢伸手: 肥皂。(曾芳的小手把肥皂擱到曾廣賢手上)
曾廣賢用肥皂使勁搓頭,搓出一大團泡沫,然後(利用泡沫的黏性)一綹一綹地把卷發拉直。
曾芳的手在曾廣賢的卷發上拉著。
頭發直了又卷。
曾芳: 哥,你的頭發不聽話。
曾廣賢: 你就不曉得狠一點。
曾芳用力一拉,扯出一綹頭發。(曾廣賢“喲喲”叫喚: 你薅草呢,你……)
曾芳: 誰讓你長這種美帝國主義的頭發。
曾廣賢拍開曾芳的手: 你不也長著顆資本家的黑痣嗎?
曾芳看著掌心裏的痣: 小朋友們都這麼罵我,原來是你教的。(用肥皂使勁地搓痣)
曾廣賢: 這是上帝給我們做的記號,洗不掉的。
曾芳轉身跑進門去。(飄來隱約的舞曲聲)
曾廣賢拉頭發的手停住,屏息諦聽。(舞曲聲漸強)
8. 曾家客廳、內、日
曾芳跑進來,扯下書包,把書和筆全倒到餐桌上。
曾芳拿起一支筆,擰開筆帽,用筆塗掌心的黑痣。
黑痣漸漸被紅墨水覆蓋。
曾芳一邊塗痣一邊委屈地抽鼻子。
9. 暗室門前、內、日
(舞曲聲時隱時現)
曾廣賢頂著個“刺蝟頭”趴在布滿灰塵的門縫上往裏看。
門縫裏擋著一層黑布。
曾廣賢用力拉門上那把滿是灰塵的鎖,拉不開,轉身跑出去。
10. 倉庫後門、外、日
曾廣賢順著牆邊一根木柱爬上去。
曾廣賢爬上屋簷,把耳朵貼在瓦片上諦聽。(舞曲聲稍大)
曾廣賢小心揭開瓦片,湊近一看。
俯視的暗室,曾長風正摟著趙山河跳探戈。
曾廣賢看得全身發抖,不小心碰落一塊瓦片。
瓦片掉落到暗室曾長風和趙山河麵前,破碎。
曾長風警惕地抬頭: 誰?
11. 鐵馬東路、外、日
曾廣賢氣衝衝地從倉庫方向走過來。
曾長風(已經換了工裝,追上): 站住!
曾廣賢一屁股坐在路邊的水泥條凳上,把風幹的“刺蝟頭”埋入手掌。
曾長風坐在曾廣賢身邊,掏出一個漂亮的香煙鐵盒,拿出一支香煙,在煙盒上不停地磕。
馬路上車來人往。
曾長風把香煙遞向曾廣賢,碰碰他的身子: 抽嗎?
曾廣賢搖頭。
曾長風磕著香煙: t—a—n—g—o,探戈,西班牙文,一種阿根廷雙人舞,起源於非洲,傳入阿根廷及其他拉丁美洲國家後,用於社交舞會……你爺爺愛跳,奶奶也愛跳,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腳後跟就沒落過地。
曾廣賢: 沒聽趙萬年叔叔說嗎?隻有腐朽的資產階級才會摟著別的女人跳舞。
曾長風: 你趙、趙阿姨喜歡跳舞,她請我當教練。
曾廣賢: 你就不怕媽媽知道?
曾長風: 你媽媽就是跟我在舞會上認識的,隻不過現在,她思想進步了,把雙腳收起來了。要是過去,她寧可不吃肉,也要天天跳舞。今天的事,你千萬別跟她廣播,否則天上又會掉下一塊隕石,把我們家砸出個大窟窿。
曾廣賢: 可是,我不想撒謊。一說假話,我就起雞皮疙瘩。
曾長風把香煙鐵盒遞到曾廣賢麵前,打開: 沒有什麼不可以改變,就連你媽都變了,整個世界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曾廣賢的目光立刻直了,舌頭舔著嘴唇。
香煙鐵盒裏裝著五小塊國外的巧克力。
曾長風: 沒過去的關係弄不到這個,市麵上沒賣,有錢也買不到。
曾廣賢咬住嘴唇,抓過鐵盒,起身跑去。
12. 倉庫正門、外、傍晚
於百家、小池圍攻曾廣賢,追搶他手裏的香煙鐵盒。曾芳在一旁跟隨。
曾廣賢拿著鐵盒躲閃。
於百家把曾廣賢按到牆壁上: 繳槍不殺。(搶鐵盒子)
曾廣賢掙脫,跑開。
小池攔住曾廣賢: 讓我看看,裏麵到底裝了什麼寶貝?
曾廣賢閃開,被追來的於百家攔腰抱住。
小池奪過鐵盒,打開: 哇,全是外國文字,不會是情報吧?
於百家抓起一塊巧克力,撕開,塞進嘴裏。
曾廣賢大叫: 不!(躍起,一手卡住於百家的脖子,一手卡住於百家的腮幫子)
於百家不得不把巧克力吐到曾廣賢手裏,摸著脖子幹咳。
曾廣賢奪過小池手裏的鐵盒,把吐出來的巧克力裝入。
小池: 曾廣賢,你這麼小氣,誰還做你的朋友?
於百家一邊幹咳一邊鼓起眼睛瞪曾廣賢。
曾廣賢: 我喉嚨都長出了爪子,就是不敢吃。我不知道該不該吃,我還沒有決定吃。
曾芳追過來,鬧著: 哥,我要吃巧克力。
曾廣賢嗬斥: 不能吃,有毒!
曾芳嚇得“哇”地哭了。
13. 曾家門前、內(外)、夜
(《我們走在大路上》的歌曲從外麵的喇叭裏飄來)
曾長風走出家門,推起單車,回頭喊: 廣賢,曾芳,爸加班去了。
曾長風哼著喇叭裏的歌曲,把車推出倉庫正門。
曾廣賢從家門追出,趴在倉庫的門框上看著。
曾長風騎著單車拐上了鐵馬東路。
14. 曾家廚房、內、夜
吳生拿著刮刀,挑起一團水泥修補殘缺的灶台。
曾廣賢跑進來: 媽……
吳生修補著灶台: 你爸整天都在加班,再不修,灶台就要塌了。你媽這雙手過去是用來刺繡、彈琴、寫書法的,自從嫁給你爸之後,這手就再也沒有星期天,再也不能享受什麼特殊待遇,幹的全是男人的活。
曾廣賢打開鐵盒,拿出一塊巧克力遞過來: 今天,我讓你的嘴巴享受享受特殊待遇。
吳生驚訝: 這麼稀罕的東西,哪裏弄到的?(接過巧克力仔細觀察)
曾廣賢: 人家送的,要我幫他守住一扇門,別讓人進去。媽,你說這巧克力該不該吃?
吳生: 那要看門裏頭裝著什麼東西?如果是好東西的話,你就可以吃;如果裏麵裝的是危險品,那你就要提高警惕了。
曾廣賢: 跳舞算不算危險品?
吳生敏感地: 誰跳舞了?在哪裏跳舞了?跳什麼舞了?
曾廣賢雙手捂住嘴巴,因緊張和猶豫憋得滿臉通紅。
吳生把巧克力摔進鐵盒裏: 廣賢,在大是大非麵前,你可要站穩立場,找準位置,否則就要犯錯誤。
曾廣賢拿開手掌,顫抖地: 爸他……
15. 倉庫暗室、內、夜
吳生提著一串鑰匙,快步往暗室走來。曾廣賢緊張地跟在後麵。
吳生打開鎖頭,用力一推,門板“咿呀”一聲,灰塵紛紛掉落。
吳生走進去,“嘩”地拉開黑布,更多的灰塵落下。
正在跳舞的曾長風和趙山河扭過頭來,像被按了暫停。
門外的曾廣賢伸頭偷看一眼,趕緊把門關上。
吳生掀翻留聲機,舞曲聲止。
趙山河: 我們可沒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吳生: 你們要是敢見人,幹嗎不把大門敞開?為什麼要偷偷摸摸?
曾長風走過來: 不是不讓跳嗎?幹壞事一定偷偷摸摸,但偷偷摸摸不一定是幹壞事。
吳生: 撒謊,騙人,勾引婦女,留戀資產階級腐朽生活,你還嫌壞得不透?
趙山河: 你別指著茶幾罵玻璃杯,婦女,我還沒資格做呢。
吳生: 兩人都跳成一團糍粑了,你還想冒充姑娘!
趙山河: 是不是姑娘,我們當場檢驗。有本事,你脫我的褲子看看。(湊過來)脫呀!
吳生: 離我遠點,我不想你一人弄髒我們家兩個。
趙山河: 隻有肮髒的人,才會把別人想得肮髒。
吳生: 也隻有肮髒的人,才怕別人說她肮髒。
趙山河: 神經病!我趙山河身正不怕影子歪。你滿嘴噴糞,臭的是你自己。
吳生: 好事不出門,臭事傳千裏。你要是香,我怎麼會抓得到你?
趙山河: 你抓到什麼了?你抓到證據了嗎?
吳生: 兩人抱在一起,這不是證據是什麼?
趙山河: 誰抱誰了?你回家抱你爸去吧。
吳生氣得胸口一起一伏: 沒教養!畜生!
趙山河: 瘋狗!見人就咬。你不相信我,難道還不相信你老公嗎?
吳生: 你們一男一女兩扇門,合起來就是一座廁所。
曾長風: 吳生,這舞你不是沒跳過,我們隻是搭搭手,離“抱”字還遠著呢。
吳生: 你這哪是跳舞呀,分明是跳火坑!撇開你耍流氓不說,僅跳舞這一頂大帽,就會壓得你腰椎間盤突出,寫檢討書那是給你送人情,弄不好就是個掛牌批鬥。你臉皮就算是城牆,不怕出醜,那你也得為孩子們想想。他們出生在這樣的家庭,本來就沒麵子,挺胸昂頭都不自信,你就不能少給他們製造些汙點?
曾長風: 誰耍流氓了?你問問山河,我動過她一指頭嗎?
吳生: 你們一唱一和,誰敢信你們呀?
趙山河: 那你就不要相信,就當我們抱了,睡了,這樣你滿意了吧?
曾長風: 山河,說話得負責任,你別害我。
趙山河: 不是我要害你,是你老婆要這麼想。
吳生: 曾長風,人家都招了,你還裝。
曾長風: 山河說的是氣話。你們都冷靜冷靜,別把事情鬧大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