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〇後訪談錄之十六
周新民(湖北大學文學院教授): 我了解到,你是出生在鄉村的孩子,有哪些因素推動你走上文學創作的道路?
東西: 似乎有點寫作天賦。小學時,常寫順口溜或者山歌,被老師選抄到牆報上。讀高中時,作文偶爾得到語文老師表揚,看完電影寫影評,放進縣城電影院的投稿箱,署名“田代琳”的影評被印貼在電影院的櫥窗裏,還得到電影院獎給的四張電影票,這是我的第一筆稿費。於是,到圖書館借小說來讀,讀著讀著,就有了做作家的衝動,想把自己遇到的不平寫出來。但那時心有餘而力不足,隻是一個念想。後來考上河池師專中文專業,遇到韋啟良和李果河老師,他們本身在寫,也竭力鼓動學生們寫。看到老師不停地拿稿費,手癢心急,開始悄悄寫作,參加學校的“新笛文學社”,聽作家老師講課,參加征文活動。詩歌獲獎一次,散文獲獎一次。信心爆棚。半夜三更起來寫小說,幻想像武漢大學中文係的喻杉那樣一夜成名。稿件一放進郵筒,腦海裏就出現畫麵,想象這篇稿件如何曆盡千山萬水,到達編輯手裏,又如何被編輯賞識,同意發表。十天半月,稿件沒發,被退回來了。於是,又改投第二家,還是沒發。休息一段,找找原因,再寫第二篇。那時不敢投太高級的雜誌,隻投地市級或省級公開發行刊物。內刊發了許多,公開刊物隻發表一首小詩,在《河池日報》副刊上,賞八元稿費。領稿費時,櫃台裏的阿姨問你的文章發表了?我自豪地點頭。她說不簡單呀。那年我十八歲。現在回想,促使我走上文學道路的恐怕有如下五個原因: 一是過早地知道人間百態;二是我有滿腔的悲憤和委屈,這和家庭成分不好有關,讀書時常被同學欺負,有了文字組裝能力後,就想把委屈寫出來;三是母親的勤勞和善良,她非常辛苦,卻一直供我讀書,我無以報答,總想用筆來寫寫她,寫她的辛苦和艱難;四是作家這個神聖職業的吸引,那時的作家深受讀者愛戴,他們可以為民請命,為民代言,還可以“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像魯迅,以筆為刀;五是欣逢文學最好時代,有老師們的鼓勵,有編輯們認真的退稿信,還有遠遠超出工資的稿費回報。
周新民: 你的處女作是發表在《廣西文學》1986年第八期的《龍灘的孩子們》。後來又發表了《孤頭山》、《醉山》、《稀客》、《秋天的瓦缽》、《回家》、《祖先》、《地喘氣》等小說。我注意到這個時期的創作,你都用本名“田代琳”發表的。從1992年開始,你開始用筆名“東西”發表作品。我把你用本名發表作品的時段定位為創作起步時期。你曾說“這個時期沒有目標,沒有定法”。你能回憶下這個時期你嚐試了哪些方法?
東西: 讀大專的時候,常到圖書館翻看最新文學雜誌。當時中國文壇被扯得最多的就是“尋根文學”,代表作家是賈平凹、韓少功、阿城、何立偉等等。他們所寫的鄉村與我的家鄉相似,一草一木被他們雕刻,鄉村的風俗被他們詳細描述。越看越有親切感,特別是平凹先生的《臘月·正月》,仿佛就在寫我的村莊,裏麵人物姓氏與我的村莊人物姓氏部分巧合,就想原來我身邊也有文學資源,原來越土的越有價值。當時,作家們寫鄉土題材就像今天八〇後寫城市題材一樣時髦,這大大提振了我寫作的信心。雖然,我沒有寫過類似於“尋根文學”的作品,但我曾經在日記上,像他們那樣笨拙地記錄過鄉村的生活,甚至記錄過一隻雞如何從我麵前走過。後來,閱讀了先鋒小說,莫言的,馬原的,餘華的,蘇童的,格非的,呂新的……由此上溯,閱讀了卡夫卡、羅布格裏耶、克洛德西蒙、博爾赫斯、卡爾維諾、加繆、薩特……被羅布格裏耶的電影小說《去年在馬裏安巴》震暈,羨慕嫉妒恨,覺得這樣的小說才TM的叫小說,由此迷戀先鋒小說或者新小說,渴望寫出主題深刻、細節牛逼、語言獨特的作品。
周新民: 你早期的作品,如《稀客》、《回家》表現出較強的先鋒文學氣息。這種先鋒文學的氣質主要體現在語言上,你這個時期的文學語言跳躍性比較強。我們知道,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的先鋒小說主要注重敘事形式,像馬原、格非、孫甘露、蘇童均是如此。你為何選擇文學語言作為先鋒實驗的突破口?
東西: 不喜歡教科書的語言,不想讓自己的語言被格式化。看過許多傳統小說,覺得冗長,既無曲折情節,也無出人意料的細節,連語言也味同嚼蠟。這樣的小說一扯就是幾十年上百年,大都是寫三個以上家庭之間的爭鬥,人物比電話號碼本上的還多。評論家說這叫史詩般的作品。但我覺得這樣的作品對人心沒有提煉,對現實沒有概括,甚至連主題都寬到無邊。為什麼新小說一刀見血?因為有作家的精心提煉。所以,自己寫的時候就想避開冗長乏味,來點新奇,正好先鋒小說橫空出世,於是就看到了小說的另一種可能。那時候,我還拿不出別的創新能力,比如思想的、結構的等等,但在語言上來點創新似乎還有可能。
周新民: 從你的創作談中我注意到,你這個時期的先鋒文學實驗和你的閱讀有著緊密的關係。你曾說“於是,我撇開教科書開列的大師們,專門去讀一些我過去聞所未聞的著作,從中得到不少的教益。我開始以創新和不守規矩為樂趣”。你能回憶你在這個時期閱讀過了哪些“過去聞所未聞的著作”?這些著作怎樣影響了你的小說創作?
東西: 在我讀中文專業的時候,沈從文的小說被教科書屏蔽。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媒體開始大肆地介紹他,表揚他,吹捧他,便找他的小說來翻,一翻就覺得他的小說真實,人物不虛假不浮誇,他們的一舉一動,在沈從文的筆下是準確的,是符合人性的。小說中平凡的人,就像我的鄰居。小說中描寫的山水,仿如我的家鄉。我對鄉土的眷戀和熱愛,在沈從文的小說裏找到了證據。再比如卡夫卡,在教科書也隻是短短的一節,就點了一下他的《變形記》。但他敢把人變成甲蟲,僅此一點,就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後來,找他的小說來係統地讀,才發現他的犀利。他了解人性,看透別人也看透自己,是絕望的寫作。而我,對未來雖抱幻想,卻不敢樂觀。我喜歡卡夫卡看問題的角度,喜歡他的犀利,魯迅跟他有得一比,是魯迅的作品讓我學會如何處理現實題材,他的深刻是我的榜樣。福克納的“繞”和“比喻”,對我有過啟發。馬爾克斯的奇崛與想象,特別是他外祖母講故事的那種敘述調子,很實用。加繆的冷,薩特的深,我都一度想學。羅布格裏耶的出人意料,莫言早期作品中飛揚的想象力,賈平凹的鄉土氣息,蘇童的早期敘述才華,餘華的簡潔有力,韓少功持續不斷的創新,都曾在我的身上發生過化學反應。我從許多作家身上學藝,凡是我閱讀過的,都可能影響過我,自覺的或不自覺的,但我更喜歡有探索精神、創意能力強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