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虹斌: 是什麼促使你寫作《後悔錄》?這個構思是從何而來的?
東西: 2003年,離我第一個長篇小說《耳光響亮》出版已經七年,我又有了寫長篇小說的衝動。小說的形態,我首先想到了倉庫。對於我們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來說,倉庫留下了特別深的印象,因為在七八十年代倉庫是一個儲備物品的地方,是和那時候的物質不豐富聯係在一起的。這也是我們的一個時代特征。在內容上,我想寫這三十年來人的情感的變化。其實,這些年高樓變了,城建變了,衣服變了,時尚也變了,變化非常大。反映這方麵變化的作品非常多,但是,內在深入的、變化最大的情感,卻談得很少。形式上,我感覺到在中國,從先鋒小說起寫人物就成了一種老朽的寫法。先鋒小說裏,人物並不重要,甚至可以用A、B、C、D等字母來代替,隻是一種符號。當初先鋒小說的確打破了一些禁錮,但到了後來就出現了許多問題。我認為小說到了今天沒有讀者,不是讀者的錯,而是作者的錯: 人物也不要了,故事也不要了,人家還看你小說幹什麼?馬原後來說過,“故事是小說唯一的救命稻草”。寫《後悔錄》時我就想回歸,重塑人物。我定義的人物標準就是: 獨特,但又要跟每個人都有關係。我很羨慕《阿Q正傳》這樣的小說,因為它寫出了和我們每個人都有關係的典型人物。我思考了半年時間,想到了後悔,後悔是我們每個人都會有的。於是便設想到曾廣賢這樣的一個人物,從禁錮到放開的這個情感過程中,他一直都在後悔。我想,這樣一個人物既獨特,又具有普遍性。他達到了我預設的標準,我才開始動筆寫作。後來有一位作家寫了《不悔錄》,我認為,不悔是不可能的,除非他(她)是一種特殊材料。捫心自問,“不悔的青春”之類的說法,能成立嗎?凡是說“不悔”的人潛意識裏很可能比我們更後悔。
侯虹斌: 這麼看來,你的小說是從思考開始的?
東西: 是的。作家們的寫作習慣不同,有的作家可能是標題想好了就開始寫,有的作家可能構思了一個淒美的畫麵就開始動筆,有的作家則是為傷情而作。而我的寫作是從思考出發,很少從生活中照搬一個人物或故事來寫。因為一個寫小說的人肯定有編故事的能力,甚至一天編一百個故事都沒有問題,但你的故事要表達什麼?故事的內核是什麼?能否震撼我?這個才是難度,才是關鍵。不過,我力爭做到,我的小說寫出來以後,讀者看見的是故事,而不是理念,因為我的理念已經揉碎了,放進故事裏了。
侯虹斌: 你認為這個人物寫成功了嗎?
東西: 這得讓讀者和專家來鑒定。但私下裏我為這個人物興奮。《後悔錄》是去年5月在《收獲》上發表的,7月份人民文學出版社出單行本。8月7日,有一個讀者打電話來要我看當天的《參考消息》,說是法國一個科學家發現了人的大腦有個“後悔中心”,這個“後悔中心”在人的大腦前額底部,通過大量人和動物的實驗證明,隻要這個區域不被損壞,就會後悔。我看到這個消息後很興奮,它再一次證明文學比科學走得快。
侯虹斌: 在你看來,曾廣賢的命運算得上是悲劇嗎?這種命運是誰支配的,是動蕩的時代、是自身的性格,還是不可知的命運本身?
東西: 曾廣賢這個人是有點悲哀的。我心痛這個人,有時我會停下來想,要不要把他寫得這麼慘呢?我是不是太殘忍了?謝有順談道:“《後悔錄》仿佛在告訴我們,小人物承擔個人的命運,跟英雄承擔國家、民族的命運,其受壓的過程同樣值得尊敬。”曾廣賢承擔了太多東西,有些後悔,是他不應該承擔的東西,比如趙敬東的死。趙敬東和狗的曖昧關係在那個年代是不可以容忍的,他隻能死。命運的成因很複雜,一方麵,可以說是性格決定命運,假如曾廣賢不是那麼心事重重,假如他的後悔不那麼強烈,而是有阿Q精神的話,那他的命運就不會那麼慘;同時,社會也有責任,每個人都有責任,但我在書裏沒有責備這個社會,而全部是曾廣賢的自責;況且,命運又充滿了偶然性,這些偶然事件進一步把他推至絕境。這幾點共同造成了他人生的困境。
侯虹斌: 在《後悔錄》裏,你把性壓抑和性渴望作為故事發展的動力,在你看來,是否這就是時代的真實呈現?
東西: 我寫的情感變遷的過程是真實的。《後悔錄》裏,分別用“禁欲”、“友誼”、“衝動”、“忠貞”、“身體”、“放蕩”幾個詞作為每一章的小標題,這些小標題跟我成長時的心情和社會的背景是吻合的。比如“禁欲”,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都知道,那時的禁忌風氣很重,對我們的心靈影響非常大;比如“友誼”,那時交女友談戀愛都是以友誼為基礎的,寫信給女友都是寫“友誼萬歲”、“革命的友誼萬古長青”!到後麵幾章的“忠貞”、“放蕩”,這些剛好是我們情感一步步發展的寫照,今天已發展到“放蕩”,雖然對於個體而言(比如農民工),還可能是禁忌,但對於大部分人來說,隻要有條件,都可以把錢轉換成情感。通俗地說,《後悔錄》在告訴我們: 性生活來之不易。中國用了幾十年完成了這個過程,而西方足足用了幾個世紀。這個線索是客觀真實的。
侯虹斌: 你在《後悔錄》及多部作品裏,都寫了一種很殘酷的命運,但是你的這種殘酷和餘華等作家所寫的殘酷又是有所不同的,這種不同主要是體現在什麼地方?
東西: 餘華所寫的殘酷,是生存的殘酷,像《許三觀賣血記》裏,賣血是為什麼?就是為了過一次好生活,他寫人的自我榨取,許三觀想吃紅燒肉就去賣血,用嘴巴來炒紅燒肉等都是生存的殘酷;張賢亮的小說寫了很多吃不飽的痛苦,我還記得一個細節,有個人用圓柱體的容器到食堂打飯,隻因為在同樣大小的容器裏,圓柱體體積最大。這些都是基於生存,而曾廣賢的殘酷是在於精神困境。你發現他有吃不飽的問題嗎?沒有,他不為吃不飽而痛苦。他是我們在吃飽了以後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