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語言的生活(1 / 3)

王老炳和他的聾兒子王家寬在坡地上除草,玉米已高過人頭,他們彎腰除草的時候誰也看不見誰。隻有在王老炳停下來吸煙的瞬間,他才能聽到王家寬刮草的聲音。王家寬在玉米林裏刮草的聲音響亮而富於節奏,王老炳以此判斷兒子很勤勞。

那些生機勃勃的雜草,被王老炳鋒利的刮子斬首,老鼠和蟲子竄出它們的巢四處流浪。王老炳看見一團黑色的東西向他撲來,當他意識到撞了蜂巢的時候,他的頭部、臉蛋以及頸部全被馬蜂包圍。他在疼痛中倒下,叫喊,在玉米地裏滾動。大約滾了二十多米,他看見蜂團仍然盤旋在他的頭頂,像一朵陰雲緊追不舍。王老炳開始呼喊王家寬的名字。但是王老炳的兒子王家寬是個聾子,王家寬這個名字對於王家寬形同虛設。

王老炳抓起地上的泥土與蜂群作最後的抵抗,當泥土撒向天空時,蜂群散開了,當泥土落下來的時候,馬蜂也落下來。它們落在王老炳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上。王老炳感到眼睛快要被蜇瞎了。王老炳喊家寬,快來救我。家寬媽,我快完蛋啦。

王老炳的叫喊像水上的波瀾歸於平靜之後,王家寬刮草的聲音顯得愈來愈響亮。刮了好長一段時間,王家寬感到有點兒口渴,便丟下刮子朝他父親王老炳那邊走去。王家寬看見一大片肥壯的玉米被壓斷了,父親王老炳仰天躺在被壓斷的玉米稈上,頭部腫得像一個南瓜,瓜的表麵光亮如鏡照得見天上的太陽。

王家寬抱起王老炳的頭,然後朝對麵的山上喊狗子、山羊、老黑……快來救命啊。喊聲在兩山之間盤旋,久久不肯離去。有人聽到王家寬尖利的叫喊,以為他是在喊他身邊的動物,所以並不理會。當王家寬的喊聲和哭聲一同響起來時,老黑感到事情不妙。老黑對著王家寬的玉米地喊道: 家寬……出什麼事了?老黑連連喊了三聲,沒有聽到對方的回音,便繼續他的勞動。老黑突然意識到家寬是個聾子,於是老黑靜靜地立在地裏,聽王家寬那邊的動靜。老黑聽到王家寬的哭聲摻和在風聲裏,我爹他快死了,我爹捅了馬蜂窩快被蜇死了……

王家寬和老黑把王老炳背回家裏,請中醫劉順昌為王老炳治療。劉順昌指使王家寬脫掉王老炳的衣褲。王老炳像一頭褪了毛的肥豬躺在床上,許多人站在床邊圍觀劉順昌治療。劉順昌把藥水塗在王老炳的頭部、頸部、手臂、胸口、肚臍、大腿等處,人們的目光跟隨劉順昌的手遊動。王家寬發現眾人的目光落在他爹的大腿上,他們交頭接耳像是說他爹的什麼隱私。王家寬突然感到不適,覺得躺在床上的不是他爹而是他自己。王家寬從床頭拉出一條毛巾,搭在他爹的大腿上。

劉順昌被王家寬的這個動作蜇了一下,他把手停在病人的身上,對著圍觀的人們大笑。他說家寬是個聰明的孩子,他的耳朵雖然聽不見,但他已猜到我們在說他爹,他從你們的眼睛裏臉蛋上猜出了你們說話的內容。

劉順昌遞給王家寬一把鉗子,暗示他把王老炳的嘴巴撬開。王家寬用一根布條,在鉗口處纏了幾圈,然後才把鉗口小心翼翼地伸進他爹的嘴巴,撬開他爹緊閉的牙關。劉順昌一邊灌藥一邊說家寬是個細心人,我沒想到在鉗口上纏布條,他卻想到了,他是怕他爹痛呢。如果他不是個聾人,我真願意收他做我的徒弟。

藥湯灌畢,王家寬從他爹嘴裏抽出鉗子,大聲叫了劉順昌一聲師傅。劉順昌被叫聲驚住,片刻之後才回過神來。劉順昌說家寬你的耳朵不聾了,剛才我說的你都聽見了,你是真聾還是假聾?王家寬對劉順昌的質問未作任何反應,依然一副聾子模樣。盡管如此,圍觀者的身上還是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們感到害怕,害怕剛才他們的嘲笑已被王家寬聽到了。

十天之後,王老炳的身體才基本康複,但是他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了,他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瞎子。不知情的人問他,好端端的一雙眼睛,怎麼就瞎了?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回答: 是馬蜂蜇瞎的。由於他不是天生的瞎子,他的聽覺器官和嗅覺器官並不特別發達,他的行動受到了局限,沒有兒子王家寬,他幾乎寸步難行。

老黑養的雞東一隻西一隻地死掉。起先老黑還有工夫把死掉的雞撿回來拔毛,弄得雞毛滿天飛。但是一連吃了三天死雞肉之後,老黑開始感到膩味。老黑把那些死雞埋在地裏,丟在坡地。王家寬看見老黑提著一隻死雞往草地走,知道雞瘟從老黑家開始蔓延了。王家寬攔住老黑,說你真缺德,雞瘟來了為什麼不告訴大家。老黑嘴皮動了動,像是辯解。王家寬什麼也沒聽到。

第二天,王家寬整理好擔子,準備把家裏的雞挑到街上去賣。臨行前王老炳拉住王家寬,說家寬,賣了雞後給老子買一塊肥皂回來。王家寬知道爹想買東西,但是不知道爹要買什麼東西。王家寬說爹,你要買什麼?王老炳用手在胸前畫出一個方框。王家寬說那是要買香煙嗎?王老炳搖頭。王家寬說那是要買一把菜刀?王老炳仍然搖頭。王老炳用手在頭上、耳朵、臉上、衣服上搓來搓去,作進一步的提醒。王家寬愣了片刻,終於啊了一聲。王家寬說爹,我知道了,你是要我給你買一條毛巾。王老炳拚命地搖頭,大聲說不是毛巾,是肥皂。

王家寬像是完全徹底地領會了他爹的意圖,掉轉身走了,空留下王老炳徒勞無益的叫喊。

王老炳摸出家門,坐在太陽光裏,他嗅到太陽炙烤下衣服冒出的汗臭,青草和牛屎的氣味彌漫在他的周圍。他的身上出了一層細汗,皮膚似乎快被太陽燒熟了。他知道這是一個伸手就可以觸摸到陽光的日子,這個日子特別漫長。趕街歸來的喧鬧聲,從王老炳的耳邊飄過,他想從那些聲音裏辨出王家寬的聲音。但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他聽到了一個孩童在大路上唱的一首歌謠,孩童邊唱邊跑,那聲音很快就幹幹淨淨地消逝了。

熱力漸漸從王老炳的身上減退,他知道這一天已接近尾聲。他聽到收音機裏的聲音向他走來,收音機的聲音淹沒了王家寬的腳步聲。王老炳不知道王家寬已回到家門口。

王家寬把一條毛巾和一百元錢塞到王老炳手中。王家寬說爹,這是你要買的毛巾,這是剩下的一百元錢,你收好。王老炳說你還買了些什麼?王家寬從脖子上取下收音機,湊到王老炳的耳邊,說爹,我還買了一個小收音機給你解悶。王老炳說你又聽不見,買收音機幹什麼?

收音機在王老炳手中咿咿呀呀地唱,王老炳感到一陣悲涼。他的手裏捏著毛巾、鈔票和收音機,唯獨沒有他想買的肥皂。他想肥皂不是非買不可,但是家寬怎麼就把肥皂理解成毛巾了呢?家寬不領會我的意圖,這日子怎麼過下去?如果家寬媽還活著,事情就好辦了。

幾天之後,王家寬把收音機據為己有。他把收音機吊在脖子上,音量調到最大,然後走家串戶。王家寬走到哪裏,哪裏的狗就對著他狂叫不息。即便是很深很深的夜晚,有人從夢中醒來,也能聽到收音機裏不知疲勞的聲音。伴隨著收音機嘻嘻哈哈的,是王老炳的責罵。王老炳說你這個聾子,連半個字都聽不清楚,為什麼把收音機開得那麼響,你這不是白費電池白費你老子的錢嗎?

吃罷晚飯,王家寬最愛去謝西燭家看他們打麻將。謝西燭看見王家寬把收音機緊緊抱在胸前,像抱著一個寶貝,雙手不停地在收音機的殼套上摩挲。謝西燭指了指收音機,對王家寬說,你聽得到裏麵的聲音嗎?王家寬說我聽不到但我摸得到聲音。謝西燭說這就奇怪了,你聽不到裏麵的聲音,為什麼又能聽到剛才我的聲音?王家寬沒有回答,隻是嘿嘿地笑。笑過數聲後,他說他們總是問我,聽不聽得到收音機裏在說什麼?嘿嘿。

慢慢地王家寬成了一些人的中心,他們跨進謝西燭家的大門,圍坐在王家寬的周圍。一次收音機裏正在說相聲,王家寬看見人們前仰後合地咧嘴大笑,也跟著笑。謝西燭說你笑什麼?王家寬搖頭。謝西燭把嘴巴靠近王家寬的耳朵,炸雷似的喊: 你笑什麼?王家寬像被什麼擊昏了頭,木然地望著謝西燭。好久了王家寬才說,你們笑,我也笑。謝西燭說我要是你,才不在這裏呆坐,在這裏呆坐不如去這個。謝西燭用右手的食指和左手的拇指與食指,做了一個淫穢的動作。

謝西燭看見王家寬臉上紅了一下,謝西燭想他也知道羞恥。王家寬悻悻地站起來,朝大門外的黑夜走去,從此他再也不踏進謝家的大門。

王家寬從謝家走出來時,心頭像爬著個蟲子不是滋味。他悶頭悶腦在路上走了十幾步,突然碰到了一個人。那個人身上帶著濃香,隻輕輕一碰就像一捆稻草倒在了地上。王家寬伸手去拉,拉起來的竟然是朱大爺的女兒朱靈。王家寬想繞過朱靈往前走,但是路被朱靈擋住了。

王家寬把手搭在朱靈的膀子上,朱靈沒有反感。王家寬的手慢慢上移,終於觸摸到了朱靈溫暖細嫩的脖子。王家寬說朱靈,你的脖子像一塊綢布。說完,王家寬在朱靈的脖子上啃了一口。朱靈聽到王家寬的嘴巴嘖嘖響個不停,像是吃上了什麼可口的食物,餘香還殘留在嘴裏。朱靈想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麼貪婪動聽的咂嘴聲。她被這種聲音迷惑,整個身軀似乎已飄離地麵,她快要倒下去了。王家寬把她摟住,王家寬的臉碰到了她嘴裏呼出的熱氣。

他們像兩個落水的人,現在攀肩搭背朝夜的深處走去。黑夜顯得公正平等,聲音成為多餘。朱靈伸手去關收音機,王家寬又把它打開。朱靈覺得收音機對於王家寬,僅僅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匣子,吊在他的脖子上,他能感受到重量並不能感受到聲音。朱靈再次把收音機奪過來,貼到耳邊,然後把聲音慢慢地推遠,整個世界突然變得沉靜安寧。王家寬顯得很高興,他用手不停地扭動朱靈胸前的扣子,說你開我的收音機,我開你的收音機。

村裏的燈一盞一盞地熄滅,王家寬和朱靈在草堆裏迷迷糊糊地睡去。朱靈像做了一場夢,在這個夜晚之前,她一直被父母嚴加看管。母親安排她做那些做也做不完的針線活。母親還努力營造一種溫暖的氣氛,比如說炒一盤熱氣騰騰的瓜子,放在燈下慢慢地剝,然後把瓜子丟進朱靈的嘴裏。母親還馬不停蹄地說男人怎麼怎麼的壞,大了的姑娘到外麵去野如何如何的不好。

朱靈在朱大爺的呼喚聲中醒來。朱靈醒來時發覺有一雙男人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便朝男人的臉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王家寬鬆開雙手,感到臉上一陣陣麻辣。王家寬看見朱靈獨自走了,屁股一扭一扭。王家寬說你這個沒良心的。朱靈從罵聲裏覺出一絲痛快,她想今天我造反了,我不僅造了父母的反,也造了王家寬的反,我這巴掌算是把王家寬占的便宜賺回來了。

次日清晨,王家寬還沒起床便被朱大爺從床上拉起來。王家寬看見朱大爺唾沫橫飛撈袖握拳,似乎是要大打出手才解心中之恨。在看到這一切的同時,王家寬還看到了朱靈。朱靈雙手垂落胸前,肩膀一抽一抽地哭。她的頭發像一團淩亂的雞窩,上麵還沾著一絲茅草。

朱大爺說家寬,昨夜朱靈是不是和你在一起?如果是的,我就把她嫁給你做老婆算了。她既然喜歡你,喜歡一個聾子,我就不為她瞎操心了。朱靈抬起頭,用一雙哭紅的眼睛望著王家寬,朱靈說你說,你要說實話。

王家寬以為朱大爺問他昨夜是不是睡了朱靈?他被這個問題嚇怕了,兩條腿像站在雪地裏微微地顫抖起來。王家寬拚命地搖頭,說沒有沒有……

朱靈垂立的右手像一根樹幹突然舉過頭頂,然後重重地落在王家寬的左臉上。朱靈聽到鞭炮炸響的聲音,她的手掌被震麻了。她看見王家寬身子一歪,幾乎跌倒下去。王家寬捂住火辣的左臉,感到朱靈的這一掌比昨夜的那一掌重了十倍,看來我真的把朱靈得罪了,大禍就要臨頭了。但是我在哪裏得罪了朱靈?我為什麼平白無故地遭打?

朱靈捂著臉返身跑開,她的頭發從頭頂散落下來。王家寬進屋找他爹王老炳。他說她為什麼打我?王家寬話音未落,又被王老炳扇了一記耳光。王老炳說誰叫你是聾子?誰叫你不會回答?好端端一個媳婦,你卻沒有福分享受。

王家寬開始哭,哭過一陣之後,他找出一把尖刀,跑出家門。他想殺人,但他跑過的地方沒有任何人阻攔他。他就這樣朝著村外跑去,雞狗從他腳邊逃命,樹枝被他砍斷。他想幹脆自己把自己幹掉算了,免得硌痛別人的手。想想家裏還有個瞎子爹,他的腳步放慢下來。

凡是夜晚,王家寬閉門不出。他按王老炳的旨意,在燈下破篾準備為他爹編一床席子。王老炳認為男人編篾貨就像女人織毛線或者納鞋底,隻要他們手上有活,就不會出去惹是生非。

破了三晚的篾條,又編了三天,王家寬手下的席子開始有了席子的模樣。王老炳在席子上摸了一把,很失望地搖頭。王家寬看見爹不停地搖手,爹好像是不要我編席子,而是要我編一個背簍,並且要我馬上把席子拆掉。王家寬說我馬上拆。爹的手立即安靜下來,王家寬想我猜對爹的意思了。

就在王家寬專心拆席子的這個晚上,王老炳聽到樓上有人走動。王老炳想是不是家寬在樓上翻東西?王老炳叫了一聲家寬,是你在樓上嗎?王老炳沒有聽到回音。樓上的翻動聲愈來愈響,王老炳想這不像是家寬弄出來的聲音,何況堂屋裏還有人在抽動篾條,家寬隻顧拆席子,他還不知道樓上有人。

王老炳從床上爬起來,估摸著朝堂屋走去。他先是被尿桶絆倒,那些陳年老尿灑滿一地,他的褲子濕了,衣服濕了,屋子裏飄蕩腐臭的氣味。他試圖重新站起來,但是他的頭撞到了木板,他想我已經爬到了床下。他試探著朝四個不同的方向爬去,四麵似乎都有了木板,他的額頭上撞起五個小包。

王家寬聞到一股濃烈的尿臭,以為是他爹起床小解。尿臭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並且愈來愈濃重,他於是提燈來看他爹。他看見他爹濕淋淋地趴在床底,嘴張著,手不停地往樓上指。

王家寬提燈上樓,看見樓門被人撬開,十多塊臘肉不見了,剩下那根吊臘肉的竹竿在風中晃來晃去,像空蕩蕩的秋千架。王家寬對著樓下喊: 臘肉被人偷走啦。

第五天傍晚,劉挺梁被他父親劉順昌綁住雙手,押進王老炳家大門。劉挺梁的脖子上掛著兩塊被火煙熏黑的臘肉,那是他偷去的臘肉中剩下的最後兩塊。劉順昌朝劉挺梁的小腿踹了一腳,劉挺梁雙膝落地,跪在王老炳的麵前。

劉順昌說老炳,我醫好過無數人的病,就是醫不好我這個仔的手。一連幾天我發現他都不回家吃飯,覺得有些奇怪,就跟蹤他。原來他們在後山的林子裏煮你的臘肉吃,他們一共四人,還配備了鍋頭和油鹽醬醋。別的我管不著,劉挺梁我綁來了,任由你處置。

王老炳說挺梁,除了你還有哪些人?劉挺梁說狗子、光旺、陳平金。

王老炳的雙手順著劉挺梁的頭發往下摸,他摸到了臘肉,然後摸到了劉挺梁反剪的雙手。他把繩子鬆開,說今後你們別再偷我的了,你走吧。劉挺梁起身走了。劉順昌說你怎麼就這樣輕輕鬆鬆地打發他?王老炳說順昌,我是瞎子,家寬耳朵又聾,他們要偷我的東西就像拿自家的東西,易如反掌,我得罪不起他們。

劉順昌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說你的這種狀況非改變不可,你給家寬娶個老婆吧。也許,那樣會好一點兒。王老炳說誰願意嫁他呀。

劉順昌在為人治病的同時,也在暗暗為王家寬物色對象。第一次,他為王家寬帶來一個寡婦。寡婦手裏牽著一個大約五歲的女孩,懷中還抱著一個不滿周歲的嬰兒。寡婦麵帶愁容,她的丈夫剛剛病死不久,她急需一個男勞力為她耙田犁地。

寡婦的女孩十分乖巧,她一看見王家寬便雙膝落地,給王家寬磕頭。她甚至還朝王家寬連連叫了三聲爹。劉順昌想可惜王家寬聽不到女孩的叫聲,否則這樁婚姻十拿九穩了。

王家寬摸摸女孩的頭,把她從地上拉起來,為她拍淨膝蓋上的塵土。拍完塵土之後,王家寬的手無處可放。他猶豫了片刻,終於想起去抱寡婦懷中的嬰兒。嬰兒張嘴啼哭,王家寬伸手去掰嬰兒的大腿,他看見嬰兒腿間鼓脹的鳥仔。他一邊用右中指在上麵抖動,一邊笑嘻嘻地望著寡婦。一線尿從嬰兒的腿中間射出來,嬰兒止住哭聲,王家寬的手上沾滿了熱尿。

趁著寡婦和小女孩吃飯的空隙,王家寬用他破篾時剩餘的細竹筒,做了一支簡簡單單的簫。王家寬把簫湊到嘴上狠勁兒地吹了幾口,估計是有聲音了,他才把它遞給小女孩。他對小女孩說等吃完飯了,你就吹著這個回家,你們不用再來找我啦。

劉順昌看著那個小女孩一路吹著簫,一路跳著朝她們的來路走去。簫聲粗糙斷斷續續,雖然不成曲調,但聽起來有一絲淒涼。劉順昌搖著頭,說王家寬真是沒有福分。

後來劉順昌又為王家寬介紹了幾個單身女人。王家寬不是嫌她們老就是嫌她們醜。沒有哪個女人能打動他的心,他似乎天生地仇恨那些試圖與他一起生活的女人。劉順昌找到王老炳,說老炳呀,他一個聾人挑來挑去的,什麼時候才有個結果,幹脆你做主算啦。王老炳說你再想想辦法。

劉順昌把第五個女人帶進王家時,太陽已經西落。這個來自異鄉的女人,名叫張桂蘭。為了把她帶進王家,劉順昌整整走了一天的路程。劉順昌在燈下不停地拍打他身上的塵土,也不停地痛飲王家寬端給他的米酒。隨著一杯又一杯米酒的灌入,劉順昌的臉變紅脖子變粗。劉順昌說老炳,這個女人什麼都好,就是左手不太中用,其實也沒什麼,就是伸不直。今夜,她就住在你家啦。

自從那次臘肉被盜之後,王家寬和王老炳就開始合床而睡,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防止再有小偷進入時,他們好聯合行動。張桂蘭到達的這個夜晚,王家寬仍然睡在王老炳的床上。王老炳用手不斷地掐王家寬的大腿、手臂,示意他過去跟張桂蘭睡。但是王家寬賴在床上死活不從。漸漸地王家寬抵擋不住他爹的攻擊,從床上爬了起來。

從床上爬起來的王家寬沒有去找張桂蘭,他在門外的曬樓上獨坐,多日不用的收音機又掛到他脖子上。大約到了下半夜,王家寬在曬樓上睡去,收音機徹夜不眠。如此三個晚上,張桂蘭逃出王家。

小學老師張複寶、姚育萍夫婦,還未起床便聽到有人敲門。張複寶拉開門,看見王家寬挑著一擔水站在門外。張複寶揉揉眼睛伸伸懶腰,說你敲門,有什麼事?王家寬不管允不允許,徑直把水挑進大門,倒入張複寶家的水缸。王家寬說今後,你們家的水我包了。

每天早晨,王家寬準時把水挑進張複寶家的大門。張複寶和姚育萍都猜不透王家寬的用意。挑完水後的王家寬站在教室的窗口,看學生們早讀,有時他一直看到張複寶或者姚育萍上第一節課。張複寶想他是想跟我學識字嗎?他的耳朵有問題,我怎麼教他?

張複寶試圖阻止王家寬的這種行動,但王家寬不聽。挑了大約半個月,王家寬悄悄對姚育萍說,姚老師,我求你幫我寫一封信給朱靈,你說我愛她。姚育萍當即用手比畫起來。王家寬猜測姚老師的手勢。姚老師的大意是說信不用寫,由她去找朱靈當麵說說就可以了。王家寬說我給你挑了差不多五十挑水,你就給我寫五十個字吧,要以我的口氣寫,不要給朱靈知道是誰寫的,求你姚老師幫個忙。

姚育萍取出紙筆,幫王家寬寫了滿滿一頁紙的字。王家寬揣著那頁紙,像揣一件寶貝,等待時機交給朱靈。

王家寬把字條揣在懷裏三天,仍然沒有機會交給朱靈。獨自一人的時候,王家寬偷偷掏出字條來左看右看,似乎是能看得懂上麵的內容。

第四天晚上,王家寬趁朱靈的父母外出串門的時機,把字條從窗口遞給朱靈。朱靈看過字條後,在窗口朝王家寬笑,她還把手伸出窗外搖動。

朱靈剛要出門,被串門回來的母親堵在門內。王家寬癡癡地站在窗外等候,他等到了朱大爺的兩隻破鞋子。那兩隻鞋子從窗口飛出來,正好砸在王家寬的頭上。

姚育萍發覺自己寫的情書未起作用,便把這件差事推給張複寶。王家寬把張複寶寫的信交給朱靈後,不僅看不到朱靈的笑臉,連那隻在窗口揮動的手也看不到了。

一開始朱靈就知道王家寬的信是別人代寫的,她猜遍了村上能寫字的人,仍然沒有猜出那信的出處。當姚育萍的字換成張複寶的字之後,朱靈的心情變得複雜起來。她看見信後的落款,由王家寬變成了張複寶,不知道這是有意的錯誤或是無意的。如果是有意的,王家寬被這封求愛信改變了身份,他由求愛者變成了郵遞員。

在朱靈家窗外徘徊的人不隻是王家寬一個,他們包括狗子、劉挺梁、老黑以及楊光,當然還包括一些不便公開姓名的人(有的是已經結婚的,有的是國家幹部)。狗子們和朱靈一起長大一起上小學讀初中,他們百分之百地有意或無意地撫摸過朱靈那根粗黑的辮子。狗子說他撫摸那根辮子就像撫摸新學期的課本,就像撫摸他家那隻小雞的絨毛。現在朱靈已剪掉了那根辮子,狗子們麵對的是一個待嫁的美麗的姑娘。狗子說我想摸她的臉蛋。

但是在王家寬向朱靈求愛的這年夏天,狗子們意識到他們的失敗。他們開始朝朱家的窗口扔石子、泥巴,在朱家的大門上寫淫穢的句詞,畫淩亂的人體的某些器官。王家寬同樣是一個失敗者,隻不過他沒有意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