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看見王家寬站在朱家高高的屋頂上,頂著烈日為朱大爺蓋瓦。狗子想朱大爺又在剝削那個聾子的勞動力。狗子用手把王家寬從屋頂上招下來,拉著他往老黑家走。王家寬惦記沒有蓋好的屋頂,一邊走一邊回頭求狗子不要添亂。王家寬拚命掙紮,最終還是被狗子推進了老黑家的大門。
狗子問老黑準備好了沒有?老黑說準備好了。狗子於是勒住王家寬的雙手,楊光按下王家寬的頭。王家寬的頭被浸泡進一盆熱水裏,就像一隻即將被扒毛的雞浸入熱水裏。王家寬說你們要幹什麼?
王家寬頂著濕漉漉的頭發,被狗子和楊光強行按坐在一張木椅上。老黑拿著一把鋒利的剃刀走向木椅。老黑說我們給你剃頭,剃一個光亮光亮的頭,像一百瓦的電燈泡,可以把朱家的堂屋和朱靈的房間照得鋥亮鋥亮。王家寬看見狗子和楊光哈哈大笑,他的頭發一團一團地落下來。
老黑把王家寬的頭剃了一半,示意狗子和楊光鬆手。王家寬伸手往頭上一摸,摸到半邊頭發,就說老黑,求你幫我剃完。老黑搖頭。王家寬說狗子,你幫我剃。狗子拿著剃刀在王家寬的頭上刮,刮出一聲驚叫。王家寬說痛死我了。狗子把剃刀遞給楊光,說你幫他剃。王家寬見楊光嬉皮笑臉地走過來,接過剃刀準備給他剃頭。王家寬害怕他像狗子那樣剃,便從椅子上閃開,奪過楊光手裏的剃刀,衝出老黑家大門,回家找出一麵鏡子。王家寬照著鏡子,自己給自己剃完半個腦袋上的頭發。
做完這一切,太陽已經下山了。王家寬頂著鋥亮的腦袋,再次爬上朱家的屋頂蓋瓦。狗子和楊光從朱家門前經過,對著屋頂上的王家寬大聲喊: 電燈泡……天都快黑啦,還不收工。王家寬沒有聽到下麵的叫喊,但是朱大爺聽得一清二楚。朱大爺從屋頂丟下一塊斷瓦,斷瓦擦著狗子的頭發飛過,狗子倉皇而逃。
朱大爺在後半夜被雨淋醒,雨水從沒有蓋好的屋頂漏下來,像黑夜中的潛行者,鑽入朱家那些陰暗的角落。朱大爺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他抬頭望天,天上黑得像鍋底。雨水如天上撲下來的蝗蟲,在他抬頭的一瞬間爬滿他的臉。他聽到屋頂傳來一個聲音: 塑料布。聲音在雨水中含混不清,仿佛來自天國。
朱大爺指使全家搜集能夠遮雨擋風的塑料布,遞給屋頂上那個說話的人,所有的手電光聚集在那個人身上。聞風而動的人們,送來各色塑料布,塑料布像衣服上的補丁,被那個人打在屋頂。
雨水被那個人堵住,那個被雨水淋透的人是聾人王家寬。他順著樓梯退下來,被朱大爺拉到火堆邊。很快他的全身冒出熱氣,熱氣如煙,仿佛從他的毛孔裏鑽出來。
王家寬在送塑料布的人群中,發現了張複寶。老黑在王家寬頭上很隨便地摸一把,然後用手比畫說張複寶跟朱靈好。王家寬搖搖頭,說我不信。
人群從朱家一一退出,隻有王家寬還坐在火堆邊,他想借那堆大火烤幹他的衣褲。他看見朱靈的右眼發紅,仿佛剛剛哭過。她的眼皮不停地眨,像是給人某種暗示。
朱靈眨了一會兒眼皮,起身走出家門。王家寬緊跟其後。他聽不到朱靈在說什麼,他以為朱靈在暗示他。朱靈說媽,我剛才遞塑料布時,眼睛裏落進了灰塵,我去找圓圓看看。我的床鋪被雨水淋濕了,我今夜就跟圓圓睡。
王家寬看見有一個人站在屋角等朱靈,隨著手電光的一閃,他看清那個人是張複寶。他們在雨水中走了一程,然後躲到牛棚裏。張複寶一隻手拿電筒,一隻手翻開朱靈的右眼皮,並鼓著腮幫子往朱靈的眼皮上吹。王家寬看見張複寶的嘴唇幾乎貼到了朱靈的眼睛上,隻一瞬間那嘴唇真的貼到眼睛上。手電像一個老人突然斷氣,王家寬眼前一團黑。王家寬想朱靈眨眼皮叫我出來,她是存心讓我看她的好戲。
雨過天晴,王家寬的光頭像一隻倒扣的瓢瓜,在暴烈的太陽下晃動。他開始憎恨自己,特別憎恨自己的耳朵。別人的耳朵是耳朵,我的耳朵不是耳朵,王家寬這麼想著的時候,一把鋒利的剃頭刀已被他的左手高高舉,手起刀落,他割下了他的右耳。他想我的耳朵是一種擺設,現在我把它割下來喂狗。
到了秋天,那些巴掌大的樹葉從樹上飄落,它們像人的手掌拍向大地,鄉村到處都是劈劈啪啪的拍打聲。無數的手掌貼在地麵,它們再也回不到原來的地方,要等到第二年春天,樹枝上才長出新的手掌。王家寬想樹葉落了明年還會長,我的耳朵割了卻不會再長出來。
王家寬開始迷戀那些樹葉,一大早他就蹲到村頭的那棵楓樹下。淡紅色的落葉散布在他的周圍,他的手像雞的爪子,在樹葉間扒來扒去,目光跟著雙手遊動。他在找什麼呢?張複寶想。
從村外過來一個人,近了張複寶才看清楚是鄰村的王桂林。王桂林走到楓樹下,問王家寬在找什麼?王家寬說耳朵。王桂林笑了一聲,說你怎麼在這裏找你的耳朵,你的耳朵早被狗吃了,找不到了。
王桂林朝村裏走來,張複寶躲進路邊的樹叢,避過他的目光。張複寶想幹脆在這樹林裏方便方便,等方便完了王家寬也許會走開了。張複寶提著褲帶從樹林裏走出來,王家寬仍然勾著頭在尋找著什麼,絲毫沒有離去的意思。張複寶輕輕地罵道: 一隻可惡的母雞。
張複寶回望村莊,他看到朱靈遠去的背影。他想事情辦糟了,一定是在我方便的時候,朱靈來過楓樹邊,她看見楓樹下的那個人是王家寬而不是我,就轉身回去了。如果朱靈再耽誤半個小時,便趕不上去縣城的班車了。
大約過去五分鍾,張複寶看見他的學生劉國芳從大路上狂奔而來。劉國芳在楓樹下站了片刻,撿起三片楓葉後,又跑回村莊。劉國芳咚咚的跑步聲,敲打在張複寶的心尖上,他緊張得有些支持不住了。
朱靈聽劉國芳說樹下隻有王家寬時,她當即改變了主意。她跟張複寶約好早晨九點在楓樹下見麵,然後一同上縣城的醫院。但她剛剛出村,就看見王桂林從路上走過來。她想王桂林一定在樹下看見了張複寶,我和張複寶的事已經被人傳得夠熱鬧了,我還是避他一避,否則他看見張複寶又看見我出村會怎麼想。朱靈這麼想著,又走回家中。
為了鄭重其事,朱靈把路經家門口的劉國芳拉過來。她叫劉國芳跑出村去為她撿三張楓葉。劉國芳撿回三片淡紅的楓葉,說我看見聾子王家寬在樹下找什麼。朱靈說你還看見別人了嗎?劉國芳搖搖頭,說沒有。
去不了縣城,朱靈變得狂躁不安。細心的母親楊鳳池突然記起好久沒有看見朱靈洗月經帶了。楊鳳池把手伸向女兒朱靈的腹部。她的手被一個聲音刺得跳起來。朱靈懷孕的秘密,被她母親的手最先摸到。
每一天人們都看見王家寬出村去尋找他的耳朵,但是每一天人們都看見他空手而歸。如此半月,人們看見王家寬領著一個漂亮的姑娘走向村莊。
姑娘的右肩吊著一個黑色的皮包,皮包裏裝滿大大小小的毛筆。快要進村時,王家寬把皮包從姑娘的肩上奪過來,挎在自己的肩上。姑娘會心一笑,雙手不停地比畫。王家寬猜想她是說感謝他。
村頭站滿參差不齊的人,他們像土裏突然冒出的竹筍,一根一根又一根。有那麼多人看著,王家寬多少有了一點兒得意。然而王家寬最得意的,是姑娘的表達方式。她怎麼知道我是一個聾子?我給她背皮包時,她一邊說話一邊用手比畫,不停地感謝。她剛剛碰到我就知道我是聾子,她是怎麼知道的?
王老炳從外麵的喧鬧聲中,判斷有一個啞巴姑娘正跟著王家寬朝自家走來。他聽到大門被推開的響聲,在大門破爛的響聲裏還有王家寬的聲音。王家寬說爹,我帶來一個賣毛筆的姑娘,她長得很漂亮,比朱靈漂亮。王老炳雙手摸索著想站起來,但他被王家寬按回到板凳上。王老炳說姑娘你從哪裏來?王老炳沒有聽到回答。
姑娘從包裏取出一張紙,抖開。王家寬看見那張紙的邊角已經磨破,上麵布滿大小不一的黑字。王家寬說爹,你看,她打開了一張紙,上麵寫滿了字,你快看看寫的是什麼?王家寬一抬頭,看見他爹沒有動靜,才想起他爹的眼睛已經瞎了。王家寬說可惜你看不見,那些字像春天的樹長滿了樹葉,很好看。
王家寬朝門外招手,竹筍一樣立著的圍觀者,全都東倒西歪擠進大門。王老炳聽到雜亂無章的聲音,聲音有高有低,有大人的也有小孩的。王老炳聽他們念道:
我叫蔡玉珍,專門推銷毛筆,大支的五元,小支的二元五角,中號三元五角。現在城市裏的人都不用毛筆寫字,他們用電腦、鋼筆寫,所以我到農村來推銷毛筆。我是啞巴,伯伯叔叔們行行好,買一兩支給你的兒子練字,也算是幫我的忙。
有人問這字是你寫的嗎?姑娘搖頭。姑娘把毛筆遞給那些圍著她的人。圍觀者麵對毛筆仿佛麵對凶器,他們慢慢地後退。姑娘一步一步地緊逼。王老炳聽到人群稀裏嘩啦地散開。王老炳想他們像被拍打的蒼蠅,哄的一聲散了。
蔡玉珍以王家為據點,開始在附近的村莊推銷她的毛筆,所到之處,人們望風而逃。隻有色膽包天的男人和一些半大不小的孩童,對她和她的毛筆感興趣。男人們一手捏毛筆,一手去摸蔡玉珍紅撲撲的臉蛋,他們根本不把站在蔡玉珍旁邊的王家寬放在眼裏。他們一邊摸一邊說他算什麼,他是一個聾子是跟隨蔡玉珍的一條狗。他們摸了蔡玉珍的臉蛋之後,就像吃飽喝足一樣,從蔡玉珍的身邊走開。他們不買毛筆。王家寬想如果我不跟著這個姑娘,他們不僅摸她的臉蛋,還會摸她的胸口,強行跟她睡覺。
王家寬陪著蔡玉珍走了七天,他們一共賣去十支毛筆。那些油膩的零碎的票子現在就揣在蔡玉珍的懷裏。
秋天的太陽微微斜了。王家寬讓蔡玉珍走在他的前麵。他聞到女人身上散發出的汗香。陽光追著他們的屁股,他的影子疊到了她的影子上。他看見她的褲子上沾了幾粒黃泥,黃泥隨著身體擺動。那些擺動的地方迷亂了王家寬的眼睛,他發誓一定要在那上麵捏一把,別人捏得為什麼我不能捏?這樣漫無邊際地想著的時刻,王家寬突然聽到幾聲緊鑼密鼓的聲響。他朝四周張望,原野上不見人影。他聽到聲音愈響愈急,快要撞破他的胸口。他終於明白那聲響來自他的胸部,是他心跳的聲音。
王家寬勇敢地伸出右手,姑娘跳起來,身體朝前衝去。王家寬說你像一條魚滑掉了。姑娘的腳步就邁得更密更快。他們在路上小心地跑著,嘴裏發出零零星星的笑聲。
路邊兩隻做愛的狗打斷了他們的笑容。他們放慢腳步生怕驚動那一對牲畜。蔡玉珍突然感到累,她的腿怎麼也邁不動了。她坐在地上津津有味地看著狗。牲畜像他們的導師,從容不迫地教導他們。太陽的餘光灑落在兩隻黃狗的皮毛上,草坡無邊無際的安靜。狗們睜著警覺的雙眼,八隻腳配合慢慢移動,樹葉在狗的腳下發出輕微的沙沙聲。蔡玉珍聽到狗們嗚嗚地唱,她被這種特別的唱詞感動。她在嗚咽聲中被王家寬抱進了樹林。
枯枝敗葉被蔡玉珍的身體壓斷,樹葉腐爛的氣味從她身下飄起來,王家寬覺得那氣息如酒,可以醉人。王家寬看見蔡玉珍張開嘴,像是不斷地說什麼。蔡玉珍說你殺死我吧。蔡玉珍被她自己說出來的話嚇了一跳。她想我會說話了,我怎麼會說話了呢?也許話根本就沒有說出來,隻是自己的想象。
那兩隻黃狗已經完事,此刻正蹣跚著步子朝王家寬和蔡玉珍走來。蔡玉珍看見兩隻狗用舌頭舔著它們的嘴皮,目光冷漠。它們站在不遠的地方,朝著他們張望。王家寬似乎是被狗的目光所鼓勵,變得越來越英雄。王家寬看見蔡玉珍的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它們全都扭曲了,有兩串哭聲從扭曲的眼眶裏冒出來。
這個夜晚,王家寬沒有回到他爹王老炳的床上。王老炳知道他和那個啞巴姑娘睡在一起了。
朱靈上廁所,她母親楊鳳池也會緊緊跟著。楊鳳池的聲音無孔不入,她問朱靈懷上了誰的孩子?這個聲音像在朱靈頭頂盤旋的蜜蜂,揮之不去避之不及,它仿佛一條細細的竹鞭,不斷抽在朱靈的手上、背上和小腿上。朱靈感到全身緊繃繃的沒有一處輕鬆自在。
朱靈害怕講話,她想如果像蔡玉珍一樣是個啞巴,母親就不會反複地追問了。啞巴可以順其自然,沒有說話的負擔。
楊鳳池把一件小孩衣物舉起來,問朱靈好不好看?朱靈不答。楊鳳池說好端端一個孫子,你怎麼忍心打掉?我用手一摸就摸到了他的鼻子、嘴巴和他的小腿,還摸到了他的鳥仔。你隻要說出那個男人,我們就逼他成親。楊鳳池采取和朱靈截然相反的策略。
就連小孩都能看出朱靈懷孕。朱靈輕易不敢出門。放午學時有幾個學生路經朱家,他們扒著朱家門板的縫隙處,窺視門裏的朱靈。他們看見朱靈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裏的笨熊,狂躁不安地走來走去。從門縫裏窺視人的生活,他們感到新奇,他們忘記回家吃午飯。直到王家寬和蔡玉珍從朱家門前走過,他們才回過頭來。
學生們有一絲興奮,他們想做點兒什麼事情。當他們看見王家寬時,他們一齊朝王家寬圍過來,他們喊道:
王家寬大流氓,搞了女人不認賬……
蔡玉珍看見那些學生一邊喊一邊跳,汙濁的聲音像石頭、破鞋砸在王家寬的身上。王家寬對學生們露出笑容,和著學生們的節拍跳起來。因為他聽不見,所以那些侮辱的話對他沒有造成絲毫的傷害。學生們愈喊愈起勁兒,王家寬越跳越精神,他的臉上已滲出了粒粒汗珠。蔡玉珍忍無可忍,朝那些學生揮舞拳頭。學生被她趕遠了,王家寬跟著她往家裏走。他們剛走幾步,學生們又聚集起來,學生們喊道: 蔡玉珍是啞巴,跟個聾子成一家,生個孩子聾又啞。
蔡玉珍回身去追那個領頭的學生,追了幾步她就被一塊石頭絆倒在地上。她的鼻子被石頭碰傷,流出幾滴濃稠的血。她趴在地上對著那些學生咿哩哇啦地喊,但是沒有發出聲音。
王家寬伸手去拉她,笑她多管閑事。蔡玉珍想還是王家寬好,他聽不見,什麼也沒傷著,我聽見了不僅傷心還傷了鼻子。
在那幾個學生的帶領下,更多的學生加入了窺視朱靈的行列。學校離朱家隻有三百多米,老師下課的哨聲一響,學生們便朝朱家飛奔而來。張複寶站在路上攔截那些奔跑的學生,結果自己反被學生撞倒在路上。一氣之下,張複寶把帶頭的四個學生開除了。張複寶對他們說,你們不準再踏進學校半步。
到了冬天,朱靈自己把自己從門裏解放出來。她穿著鮮豔的冬裝,比原先顯得更為臃腫。她走東家串西家,逢人便說我要結婚了。人們問她跟誰結?她說跟王家寬。有人說王家寬不是跟蔡玉珍結了嗎?朱靈說那是同居,不叫結婚。他們沒有愛情基礎,那不叫結婚。
許多人暗地裏說朱靈不知道羞恥,幸好王家寬是聾子,任由她作踐,換了別人她的戲就沒法往下演了。
村莊的桃花在一夜之間開放。桃花紅得像血,看到那種顏色,就似乎聞到血的氣味。王老炳坐在家門口,說我聞到桃花的味道了,今年的桃花怎麼開得這麼早?還沒有過年就開了。
那個長年在山區照相的趙開應走到王老炳麵前,問他照不照相?王老炳說聽你的口音,是趙師傅吧,你又來啦。你總是年前這幾天來我們村,那麼準時。你問我照不照相,現在我照相還有什麼用。去年冬天我還看得見你,今年冬天我就看不見你了。照也白照。你去找那些年輕人照吧,老黑、狗子、朱靈他們每年都要照幾張。趙師傅,你坐。我隻顧說話,忘記喊你坐啦。趙師傅你走啦?你怎麼不坐一坐?
王老炳還在不停地說話時,趙開應已走出去老遠。他的身後跟著一群孩子和換了新衣準備照相的人們。
桃花似乎專為朱靈而開放。她帶著趙開應在桃林裏轉來轉去,那些紅色的花瓣像雪,撒落在她的頭發上和棉衣上。她的臉因為興奮變得紅撲撲的,像是被桃花染紅一般。趙開應說朱靈你站好,這相機能把你喘出來的熱氣都照進去。朱靈說趙師傅,你盡管照,我要照三十幾張,把你的膠卷照完。
朱靈特別的笑聲和紅撲撲的臉蛋,就留在這一年的桃樹上,以至於後來人們看見桃樹就想起朱靈。
朱靈是照完相之後走進王家寬家的。從她家遭大雨襲擊的那個晚上到現在,她是第一次踏進王家的大門。朱靈顯得有些疲憊,她一進門之後就躺到王家寬的床上。她睡王家寬的床,像睡她自己的床那麼隨便。她隻躺下片刻,蔡玉珍就聽到了她的鼾聲。
蔡玉珍不堪朱靈鼾聲的折磨,她把朱靈搖醒了。她朝朱靈揮手。朱靈看見她的手從床邊揮向門外。朱靈想她的意思是讓我從這裏滾出去。朱靈說這是我的床,你從哪裏來就往哪裏去。蔡玉珍沒有被朱靈的話嚇倒,她很用力地坐在床沿。床板在她坐下來時搖晃不止,並且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她想用這種聲音,把朱靈趕跑。
朱靈想要打敗蔡玉珍必須不停地說話,因為她聽得見說不出。朱靈說我懷了王家寬的小孩,兩年以前我就跟王家寬睡過了。你從哪裏來我們不知道,你不能在這裏長期住下去。
蔡玉珍從床邊站起來,哭著跑開。朱靈看見蔡玉珍把王家寬推入房門。朱靈說你是個好人,家寬,你明知道我懷了誰的孩子,但是你沒有出賣我。我今天是給你磕頭來啦。
王家寬看見朱靈的頭磕在床邊上,以為她想住下來。朱靈想不到她美好的幻想會在這一刻灰飛煙滅。王家寬說你懷了張複寶的孩子,怎麼來找我?你走吧,你不走我就向大家張揚啦。朱靈說求你,別說,千萬別讓我媽知道,我這就去死,讓你們大家都輕鬆。
朱靈把她的雙腳從被窩裏伸到床下,她的腳在地上找了好久才找到她的鞋子。王家寬的話像一劑靈丹妙藥,在朱靈的身上發生作用。朱靈試探著站起來,試了幾次都未能把臃腫的身體挺直。王家寬順手扶了她一把。朱靈說我是聾子,我什麼也沒聽到,我誰也不害怕。
朱靈在王家寬麵前輕描淡寫說的那句話,被蔡玉珍認真地記住了。朱靈說我這就去死,讓你們大家都輕鬆。
蔡玉珍看見朱靈提著一根繩索走進村後的桃林,暮色正從四麵收攏,餘霞的尾巴還留在山尖。蔡玉珍發覺朱靈手裏的繩索泛著紅光,繩索好像是下山的太陽染紅的也好像是桃花染紅的。蔡玉珍想她白天還在這裏照相,晚上卻想在這裏尋死。
朱靈突然回頭,發現了跟蹤她的蔡玉珍。朱靈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朝蔡玉珍砸過來。朱靈說你像一隻狗,緊跟著我幹什麼?你想吃大便嗎?蔡玉珍在辱罵聲中退縮,她猶豫片刻之後,快步跑向朱家。
朱大爺正在掃地,灰塵從地上揚起來,把朱大爺罩在塵土裏。蔡玉珍雙手往頸脖處繞一圈,再把雙手指向屋梁。朱大爺不理解她的意思,覺得她影響了他的工作,流露出明顯的不耐煩。蔡玉珍的胸口像被爪子狠狠地抓了幾把,她拉過牆壁上的繩索,套住自己的脖子,腳跟離地,身體在一瞬間拉長。朱大爺說你想吊頸嗎?要吊頸回你家去吊。朱大爺的掃把拍打在蔡玉珍的屁股上,蔡玉珍被掃出朱家大門。
過了一袋煙的時間,楊鳳池開始挨家挨戶呼喚朱靈。蔡玉珍在楊鳳池焦急的喊聲裏焦急,她的手朝村後的桃林指,還不斷地畫著圓圈。朱大爺把這些雜亂的動作和剛才的動作聯係起來,感到情況不妙。
星星點點的火把遊向後山,人們呼喊朱靈的名字。
第五天清晨,張複寶一如既往來到了學校旁的水井邊打水。他的水桶碰到了一件浮動的物體,井口隱約傳來腐爛的氣味。他回家拿來手電,往井底照射,看到了朱靈的屍體。張複寶當即嘔吐不止。村裏的人不辭勞苦,他們寧願多走幾腳路,去挑小河裏的水來吃。而這口學校旁的水井,隻有張複寶一家人享用。朱靈死了五天,他家就喝了五天的髒水。
那天早上學校沒有開課,在以後的幾天裏,張複寶仍然被屍體纏繞著,學生們看見他一邊上課一邊嘔吐。而姚育萍差不多把膽汁都吐出來了,她已經虛弱得沒法走上講台。
到了春天,趙開應才把他年前照的那些相片送到村子裏來。他拿著朱靈的照片,去找楊鳳池收錢。楊鳳池說朱靈死了,你去找她要錢吧。趙開應碰了釘子,正準備把朱靈的照片丟進火炕。王家寬搶過照片,說給我,我出錢,我把這些照片全買下來。
一種特別的聲音在屋頂上滾來滾去,它像風的呼叫,又像是一群老鼠在瓦片上奔跑。聲音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準時地降落,蔡玉珍被這種聲音包圍了好些日子。她很想架一把梯子,爬到屋頂上去看個究竟,但是在睜著眼和閉著眼都一樣黑的夜晚,她害怕那些折磨她的聲音。
白天她爬到屋後的一棵桃樹上,認真地觀察她家的屋頂,她隻看到灰色的歪歪斜斜的瓦片,瓦片上除了陽光什麼也沒有。看過之後,她想那聲音今夜不會有了。但是那聲音還是如期而來,總是在她即將入睡的時刻把她喚醒。她不甘心,睜著眼睛等到天明,再次爬到桃樹上。一次又一次,她幾乎數遍了屋頂上的瓦片,還是沒找到聲源。她想是不是我的耳朵出了什麼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