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語言的生活(3 / 3)

王老炳同時被這種聲音糾纏。開始他對幹擾他睡眠的聲音做出了適應的反應。他坐在床沿整夜整夜地抽煙,不斷地往尿桶裏屙尿。但是,慢慢地他就不適應了。他覺得那聲音像一把鋸子,往他腦子裏鋸進去。他想如果再不能入睡,我就要發瘋啦。他一邊想著一邊假裝平心靜氣地躺到床上。隻躺了一小會兒,他又爬起來,伸手摸到床頭的油燈,油燈砸到地上。油燈碎裂的聲音,把那個奇怪的聲音趕跑了,但是它遊了一圈後馬上又回到王老炳的耳邊。

王老炳開始製造聲音來驅趕聲音。他把煙鬥當作鼓槌,不停地磕他的床板。他像一隻勤勞的啄木鳥,使同樣無法入睡的蔡玉珍雪上加霜。

啄木鳥的聲音停了。王老炳改變策略,開始不停地說話,無話找話。蔡玉珍聽到他在胡話裏睡去,鼾聲接替話聲。聽到鼾聲,蔡玉珍像饑餓的人,突然聞到了飯香。

屋頂的聲音沒有消失。蔡玉珍拿著手電往上照,她看見那些支撐瓦片的柱頭、木板,沒有看見聲音。她聽到聲音從屋頂轉移到地下,仿佛躲在那些箱櫃裏。她把箱櫃的門一一打開,裏麵什麼也沒有。她翻箱倒櫃的聲音,驚醒了剛剛入睡的王老炳。王老炳說你找死嗎?我好不容易睡著又被你搞醒了。屋子裏忽然變得出奇的靜。蔡玉珍縮手縮腳,再也不敢弄出聲響來。

蔡玉珍聽到王老炳叫她。王老炳說你過來扶我出去,我們去找找那個聲音,看它藏在哪裏?蔡玉珍用手推王家寬,王家寬翻了個身又繼續睡。蔡玉珍走到王老炳床前,拉起王老炳走出大門。黑夜裏風很大。

他們在門前仔細聽,那個奇怪的聲音像是來自屋後。他們朝屋後走去,走進後山那片桃林。蔡玉珍看見楊鳳池跪在一株桃樹下,用一根木棍敲打一隻倒扣的瓷盆,瓷盆發出空闊的聲音。手電光照到楊鳳池的身上,她毫無知覺,雙目緊閉口中念念有詞。蔡玉珍和王老炳聽到她在詛咒王家寬。她說是王家寬害死了朱靈。王家寬不得好死,王家寬全家死絕……

蔡玉珍朝瓷盆狠狠地踢去,瓷盆飛出去好遠。楊鳳池睜眼看見光亮,嚇得爬著滾著出了桃林。王老炳說她瘋啦,現在死無對證,她把屎呀尿呀全往家寬身上潑。我們窮不死餓不死,但我們快被髒水淹死了。我們還是搬家吧,離他們遠遠的。

王家寬扶著王老炳過了小河,爬上對岸。蔡玉珍扛著鋤頭、鏟子跟在他們的身後。村莊的對麵,也就是小河的那一邊是墳場,除了清明節,很少有人走到河的那邊去。王老炳過河之後,幾乎是憑著多年的記憶,走到了他祖父王文章的墓前。他走這段路走得平穩、準確無誤,根本不像個盲人。王家寬不知道王老炳帶他來這裏幹什麼。

王家寬說爹,你要做什麼?王老炳說把你曾祖的墳挖了,我們在這裏起新房。蔡玉珍向王家寬比畫了一個挖土的動作。王家寬想爹是想給曾祖修墳。

王家寬在王文章的墳墓旁挖溝除草,蔡玉珍的鋤頭卻指向墳墓。王家寬抬頭看見他曾祖的墳在蔡玉珍的鋤頭下土崩瓦解,轉眼就塌了半邊,嚇得臉都慘白。他神色莊重地奪過蔡玉珍手裏的鋤頭,然後用鏟子把泥巴一鏟一鏟地填到缺口裏。

王老炳沒有聽到挖土的聲音,他說蔡玉珍,你怎麼不挖了?這是個好地盤,我們的新家就建在這裏。我祖父死的時候,我已經懂事了。我看見我祖父是裝著兩件瓷器入土的,那是值錢的古董,你把它挖出來。你挖呀。是不是家寬不讓你挖?你叫他看我。王老炳說著,比畫了一個挖土的動作。他的動作堅決果斷,甚至是命令。

王家寬說爹,你是叫我挖墳嗎?王老炳點點頭。王家寬說為什麼?王老炳說挖。蔡玉珍撿起橫在地麵的鋤頭,遞給王家寬。王家寬不接,他蹲在河邊看河對麵的村莊以及他家的瓦簷。他看見炊煙從各家各戶的屋頂升起,早晨的天空被清澈的煙染成藍色。有人趕著牛群出村。誰家的雞飛上劉順昌家的屋頂,昂首闊步,來來回回。

王家寬回頭,看見墳墓又缺了一隻角,新土覆蓋舊土,蔡玉珍像一隻螞蟻正艱難地啃食著一塊大餅。王老炳摸到了地上的鋤頭,他慢慢地把鋤頭舉起來,慢慢地放下去,鋤頭砸在石塊上,偏離目標,差一點兒鋤到王老炳的腳。王家寬想看來他們是下定決心要挖這座墳了。王家寬從他爹手上接過鋤頭,緊閉雙眼把鋤頭鋤向墳墓。他在幹一件他不願意幹的事情。他渴望閉上雙眼。他想爹的眼睛如果不瞎,他就不會向他燒香磕頭的地方動鋤頭。

挖墳的工作持續了半天,他們總算整出了一塊平地。他們沒有看見棺材和屍骨。王家寬說這墳裏什麼也沒有。王老炳聽到王家寬這麼說,十分驚詫。他摸到剛整好的平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放到鼻尖前嗅了又嗅。他想我是親眼看著祖父下葬的,棺材裏裝著兩件精美的瓷器,現在怎麼連一根屍骨都沒有呢?

時間到了夏末,王家寬和蔡玉珍在對岸壘起兩間不大不小的泥房。他們把原來的房屋一點一點地拆掉,屋頂上的瓦也全都挑到了河那邊。他們原先的家,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搬家的那天,王家寬甩掉許多舊東西。他砸爛那些油膩的壇子,劈開幾個沉重的木箱。他對過去留下來的東西帶著一種天然的仇恨。他像一個即將遠行的人輕裝上路,隻帶上他必須攜帶的物品。

整理他爹的床鋪時,他在床下發現了兩隻精美的瓷瓶。他揚手準備把它扔掉,被蔡玉珍及時攔住。蔡玉珍用毛巾把瓷瓶擦亮,遞給王老炳。王老炳用手一摸,臉色刷地變了。他說就是它,我找的就是它。我明明看見它埋到了祖父的棺材裏,現在又從哪裏跑出來了?幫忙搬家的人說是王家寬從你床鋪下麵翻出來的。王老炳說不可能。

王老炳端坐在陽光裏,抱著瓷瓶不放。搬家的人像搬糧的螞蟻,走了一趟又一趟。他們看見王老炳麵對從他身邊走過的腳步聲笑,麵對空蕩蕩的房子笑,笑得合不攏嘴。

王老炳一家完全徹底地離開老屋是在這一天傍晚。搬家的人們都散了,王家寬從老屋的火坑裏點燃火把,眼淚隨即掉下來。他和火把在前,王老炳和蔡玉珍斷後。王老炳懷抱兩隻瓷瓶,蔡玉珍小心地攙扶著他。

過了小木橋,王老炳叫蔡玉珍拉住前麵的王家寬,要大家都在河邊把腳洗幹淨。他說你們都來洗一洗,把髒東西洗掉,把壞運氣洗掉,把過去的那些全部洗掉。三個人六隻腳板在火光照耀下,全都泡進水裏。蔡玉珍看見王家寬用手搓他的腳板,搓得一絲不苟,像有老趼和鱗甲從他腳上一層層脫下來。

村莊裏的人全都站在自家門口,目送王家寬一家人上岸。他們覺得王家寬手上的火把像一簇鬼火,無聲地孤單地遊向對岸。那簇火隻要把新屋裏的火引燃,整個搬遷的儀式也就結束了。一同生活了幾十年的鄰居們,就這樣看著一個鄰居從村莊消失。

一個秋天的中午,劉順昌從山上采回滿滿一背簍草藥。他把草藥倒到河邊,然後慢慢地清洗它們。河水像趕路的人,從他手指間快速流過,他看到淺黃的樹葉和幾絲衰草,在水上漂浮。他的目光越過河麵,落到對岸王老炳家的泥牆上。

他看見王老炳一家人正在蓋瓦。王老炳家搬過去的時候,房子隻蓋了三分之二。那時劉順昌勸他等房子全蓋好了再搬走不遲。但王老炳像逃債似的,急急忙忙地趕過那邊去住,現在他們利用他們的空餘時間補蓋房子。

蔡玉珍站在屋簷下撿瓦,王老炳站在梯子上接,王家寬在房子上蓋。瓦片從一個人的手傳到另一個人的手裏,最後堆在房子上。他們配合默契,遠遠地看過去看不出他們的殘疾,看不出他們的破綻。王家寬不時從他爹遞上去的瓦片中選出一些斷瓦扔下來,有的被他扔到河裏。劉順昌隻看到小河裏水花飛揚,卻聽不到斷瓦殘片砸入河中的聲音。這是個沒有聲音的中午,太陽在小河裏靜靜地走動。王老炳一家人不斷地彎腰舉手,沒有發出絲毫的聲響。劉順昌看著他們,像看無聲的電影,也仿佛是自己的耳朵突然失靈。沒了聲音,他們就像陰間裏的人,或畫在紙上的人。他們在光線裏動作,輕飄、單薄、虛幻。

劉順昌看見房上的一塊瓦片飛落,碰到蔡玉珍的頭上,破成四五塊碎片。蔡玉珍雙手捧頭,彎腰蹲在地上。劉順昌想蔡玉珍的頭一定被砸破了。劉順昌朝那邊喊話: 老炳,蔡玉珍的頭傷得重不重?需不需要我過去看一看,給她敷點兒草藥?那邊沒有回音,他們好像沒有聽到劉順昌喊話。

王家寬從房子上走下來,把蔡玉珍背到河邊,用河水為她洗臉上的血。劉順昌喊蔡玉珍,你怎麼啦?王家寬和蔡玉珍仍然沒有反應。劉順昌撿起腳邊的一顆石子,往河邊砸過去。王家寬朝飛起的水花匆匆一瞥,便走進草叢為蔡玉珍采藥。他把他采到的藥放進嘴裏嚼爛,再用右手摳出來,敷到蔡玉珍的傷口上。

蔡玉珍再次趴在王家寬的背上。王家寬背著她往回走。盡管小路有一點兒坡度,王家寬還能在路上一邊跳一邊走,像從某處背回新娘一樣快樂愜意。蔡玉珍被王家寬從背上顛到地麵,她在王家寬的背膀上擂上幾拳,想設法繞過王家寬往前跑。但是王家寬張開他的雙手,把路攔住。蔡玉珍隻得用雙手搭在王家寬的雙肩上,跟著他走跟著他跳。

跳了幾步,王家寬突然反身抱住蔡玉珍。蔡玉珍像一張紙片,輕輕地離開地麵,落入王家寬的懷中。王家寬把蔡玉珍抱進家門。王老炳摸索著也進入家門。劉順昌看見王家的大門無聲地合攏。劉順昌想他們一天的生活結束了,他們看上去很幸福。

秋風像夜行人的腳步,在河的兩岸在屋外沙沙地走著。王老炳和王家寬都已踏踏實實地睡去。蔡玉珍聽到屋外響了一聲,像是風把掛在牆壁上的什麼東西吹落了。蔡玉珍本來不想理睬屋外的聲音,她想瓦已蓋好了,家已經像個家了,應該安安穩穩地睡個好覺。但她怕她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被風吹落,於是從床上爬起來。

她拉開大門,一股風灌進她的脖子。她把手電摁亮,看見手電光像一根無限伸長的棍子,一頭在她的手上,另一頭擱在黑夜裏。她拿著這根白晃晃的棍子走出家門,轉到屋角看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衣服還晾在原先的位置,風甩動那些垂直的衣袖,像一個人的手臂被另一個人強行地扭來扭去。蔡玉珍想收那些衣服,她把手電筒叼在嘴裏,雙手伸向竹竿。她的手還沒有夠著竹竿,便被一雙粗壯的手臂摟住了。那雙手摟著她飛越一條溝,跨過兩道坎,最後一起倒在河邊的草堆裏。蔡玉珍嘴裏的手電筒在奔跑中跌落,玻璃電珠破碎,照明工具瞎了,河兩岸亂糟糟的黑。

那人撕開她的衣服,像一隻吃奶的狗仔用嘴在她胸口亂拱。蔡玉珍想喊,但她喊不出來。她的奶子被啃得火辣辣的痛。她記住這個人有胡須。那人想脫她的褲子。蔡玉珍雙手攥緊褲頭,在草堆裏打滾。那人似乎是急了,騰出一隻手來摸他的口袋,摸出一把冰涼的刀。他把刀貼在蔡玉珍的臉上。蔡玉珍安靜下來。蔡玉珍聽到褲子破裂的聲音,她知道她的褲襠被小刀割破了。

蔡玉珍像一匹馬,被那人強行騎了上去。掙紮中,她的褲襠完全徹底地撕開。她想現在攥著褲頭已經沒有用處。她張開雙手,十根手指朝那人的臉上抓去。她想明天,我就去找臉皮被抓破的人。

強迫和掙紮持續了好久,蔡玉珍的嘴裏突然吐出幾個字: 我要殺死你。她把這幾個字劈頭蓋臉吐向那人。那人從蔡玉珍的身上彈起來,轉身便跑。蔡玉珍聽到那人說我撞上鬼啦,啞巴怎麼也能說話?聲音含糊不清,蔡玉珍分辨不出那聲音是誰的。

當她回到床前,點燃油燈時,王家寬看到了她受傷的胸口和裂開的褲襠。王家寬搖醒他爹,說爹,蔡玉珍剛才被人搞了,她的褲襠被刀子劃破,衣服也被撕爛了。王老炳說你問問她,是誰幹的好事?王老炳想說也是白說,王家寬他聽不到。王老炳歎了一口氣,對著隔壁喊玉珍,你過來,我問問你。你不用怕,爹什麼也看不見。

蔡玉珍走到王老炳床前。王老炳說你看清是誰了嗎?蔡玉珍搖頭。王家寬說爹,她搖頭,她搖頭做什麼?王老炳說你沒看清楚他是誰,那麼你在他身上留下什麼傷口了嗎?蔡玉珍點頭。王家寬說爹,她點頭了。王老炳說傷口留在什麼地方?蔡玉珍用雙手抓臉,又用手摸下巴。王家寬說爹,她用手抓臉還用手摸下巴。王老炳說你用手抓了他的臉還有下巴?蔡玉珍點頭又搖頭。王家寬說現在她點了一下頭又搖了一下頭。王老炳說你抓了他臉?蔡玉珍點頭。王家寬說她點頭。王老炳說你抓了他下巴?蔡玉珍搖頭。王家寬說她搖頭。蔡玉珍想說那人有胡須,她嘴巴張了一下,但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她急得想哭。她看到王老炳的嘴巴上下長滿了濃密粗壯的胡須,她伸手在上麵摸了一把。王家寬說她摸你的胡須。王老炳說玉珍,你是想說那人長有胡須嗎?蔡玉珍點頭。王家寬說她點頭。王老炳說家寬他聽不到我說話,即使我懂得那人的臉被抓破,嘴上長滿胡須,這仇也沒法報啊。如果我的眼睛不瞎,那人哪怕跑到天邊,我也會把他抓出來。孩子,你委屈啦。

蔡玉珍哇的一聲哭了,她的哭聲十分響亮。她看見王老炳瞎了的眼窩裏冒出兩行淚。淚水滾過他皺紋縱橫的臉,掛在胡須上。

無論是白天或者黑夜,王家寬始終留意過往的行人。他手裏捏著一根木棒,對著那些窺視他家的人晃動。他懷疑所有的男人,甚至懷疑那個天天到河邊洗草藥的劉順昌。誰要是在河那邊朝他家多看幾眼,他也會不高興也會懷疑。

王老炳叫蔡玉珍把小河上的木板橋拆掉,王家寬不允。他朝準備拆橋的蔡玉珍晃動他手裏的木棒,堅信那隻餓嘴的貓一定還會過橋來。王家寬對蔡玉珍說我等著。

王家寬耐心地等了將近半個月,終於等到了報仇的時機。他看見一個人跑過獨木橋,朝他家摸來。王家寬還暫時看不清那個人的麵孔,但月亮已把來人身上白色的襯衣照得閃閃發光。王家寬用木棒在窗口敲了三下,這是通知蔡玉珍的暗號。

那個穿白襯衣的人來到王家門前,四下望一眼後,便從門縫往裏望。大約是什麼也沒看見,他慢慢地靠近王家寬臥室的窗口,踮起腳後跟伸長脖子窺視窗裏。王家寬從暗處衝出來,舉起木棒橫掃那人的小腿。那人像秋天的螞蚱從窗口跳開,還沒有站穩就跪到了地下。那人爬起來試圖逃跑,但他剛跑到屋角,王家寬就喊了一聲: 爹,快打。屋角落下一根木棒,正好砸在那人的頭上。那人抱頭在地下滾了幾滾,又重新站起來。他的手裏已經抓住了一塊石頭。他舉起石頭正要砸向王家寬時,蔡玉珍從柴堆裏衝出,舉起一根木棒朝拿石頭的手掃過去。那人的手痛得縮了回去,石頭掉在地上。

那個人被他們三人合力打趴在地上,再也不能動彈了,他們才拿起手電筒照那個人的臉。王家寬說原來是你,謝西燭。你不打麻將啦?你跑到這裏來幹什麼?謝西燭的嘴巴動了動,說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話。王老炳和蔡玉珍誰也沒聽清楚。

蔡玉珍看見謝西燭的下巴留著幾根胡須,但那胡須很稀很軟,他的臉上似乎也沒有被抓破的印痕。蔡玉珍想是不是他的傷口已經全部愈合了?王家寬問蔡玉珍,是不是他?蔡玉珍搖頭,意思是說我也搞不清楚。王家寬的眼睛突然睜大。蔡玉珍看見他的眼球快要蹦出來似的。蔡玉珍又點了點頭。

蔡玉珍和王家寬把謝西燭抬過河,丟棄在河灘。他們麵對謝西燭往後退,他們一邊退一邊拆木板橋,那些木頭和板子被他們丟進水裏。蔡玉珍聽到木板咕咚咕咚地沉入水中,木板像溺水的人。

自從蔡玉珍被強奸的那個夜晚之後,王老炳覺得他和家寬、玉珍仿佛變成了一個人。特別是那晚上床前對話給他留下怎麼也抹不去的記憶。他想我發問,玉珍點頭或搖頭,家寬再把他看見的說出來,三個人就這麼交流和溝通了。昨夜,我們又一同對付謝西燭,盡管家寬聽不到我看不見玉珍說不出,我們還是把謝西燭打敗了。我們就像一個健康的人。如果我們是一個人,那麼我打王家寬就是打我自己,我摸蔡玉珍就是摸我自己……現在,橋已經被家寬他們拆除,我們再也不跟那邊的人來往。

無聊的日子裏,王老炳坐在自家門口無邊無際地狂想。他有許多想法,但他無法去實現。他恐怕要這麼想著坐著終其一生。他對蔡玉珍說如果再沒有人來幹擾我們,我能這麼平平安安地坐在自家的門口,我就知足了。

村上沒有人跟他們往來。王家寬和蔡玉珍也不願到那河邊去。蔡玉珍覺得他們雖然跟那邊隻隔著一條河,但是心卻隔得很遠。她想我們算是徹底地擺脫他們了。

隻有王家寬不時有思凡之心。夏天到來時,他會挽起褲腳涉過河水,去摘桃子吃。一般他都是晚上出動,沒有人看見他。他最愛吃的桃子,是朱靈照相時曾經靠過的那棵桃樹結出來的桃子。他說那棵桃樹結得特別甜。

大約一年之後,蔡玉珍生下了一個活蹦亂跳的男孩。孩童嘹亮的啼哭,使王老炳坐立不安。王老炳問蔡玉珍,是男的還是女的?蔡玉珍抬起王老炳布滿老繭的右手,小心地放到孩童的鳥仔上。王老炳捏著那團稚嫩的軟乎乎肉體,像捏著他愛不釋手的煙杆嘴。他說我要為他取一個天底下最響亮的名字。

王老炳為孫子的名字整整想了三天。三天裏他茶飯不思,像變了個人似的。最先他想把孫子叫做王振國或者王國慶,後來又想到王天下、王澤東什麼的,他甚至連王八蛋都想到了。左想右想,前想後想,王老炳想還是叫王勝利好。家寬、玉珍和我終於有了一個聲音響亮的後代,但願他耳聰目明口齒伶俐,將來長大了,再也不會有什麼難處,能戰勝一切,能打敗這個世界。

在早晨、中午或者黃昏,在天氣好的日子裏,人們會看見王老炳把孫子王勝利舉過頭頂,對著河那邊喊王勝利。有時候小孩把尿撒在他的頭頂他也不顧,他隻管逗孫兒喊孫兒。王家開始有了零零星星的自給自足的笑聲。

不過王家寬仍然不知道他爹已給他的兒子取了一個響亮的名字。他基本上是靠他的眼睛來跟兒子交流。對於他來說,笑聲是一種永遠也無法企及的奢侈品。當他看到兒子咧開嘴角,露出幸福的神情時,他就想那嘴巴裏一定吐出了一些聲音。如果聽到那聲音,就像口袋裏兜著大把錢一樣愉快和美妙。於是,王家寬自個兒給兒子取了個名字,叫王有錢。王老炳多次阻止王家寬這樣叫,但王家寬不知道怎麼個叫法,他聽不到王勝利這三個字的發音,他仍然叫兒子王有錢。

王勝利漸漸長大,每天他要接受兩種不同的呼喊。王老炳叫他王勝利,他幹脆利索地答應了。王家寬叫他王有錢,他也得答應。有一天,王勝利問王老炳,你幹嗎叫我王勝利,而我爹卻叫我王有錢?好像我是兩個人。王老炳說你有兩個名字,王勝利和王有錢都是你。王勝利說我不要兩個名字,你叫爹他不要再叫我王有錢了,我不喜歡有錢這個名字。王勝利說完,朝他爹王家寬揮揮拳手,說你不要叫我王有錢了,我不喜歡你這樣叫我。王家寬神色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王家寬說有錢,你朝我揮拳頭做什麼?你是想打你爹嗎?

王勝利撲到王家寬的身上,開始用嘴咬他爹的手臂。王勝利一邊咬一邊說,叫你不要叫我有錢了,你還要叫,我咬死你。

王老炳聽到叭的一聲耳光,他知道那是王家寬扇王勝利發出的。王老炳說勝利,你爹他是聾子。王勝利說什麼叫聾子?王老炳說聾子就是聽不到你說的話。王勝利說那我媽呢,她為什麼總不叫我名字?王老炳說你媽她是啞巴。王勝利說什麼是啞巴?王老炳說啞巴就是說不出話,想說也說不出。你媽很想跟你說話,但是她說不出。

這時,王勝利看見他媽用手在他爹的麵前比畫了幾下。他爹點了點頭,對爺爺說,爹,有錢他快到入學的年齡了。爺爺閉著嘴巴歎了一口氣,說玉珍,你給勝利縫一個書包吧。到了夏天,就送他入學。王勝利看著他的爺爺、爹和媽,像一隻受驚的小鳥,頭一次被他們古怪的動作和聲音嚇怕了。他的身子開始發抖,隨之嗚嗚地哭起來。

到了夏天,蔡玉珍高高興興地帶著王勝利進了學堂。第一天放學歸來,王老炳和蔡玉珍就聽到王勝利吊著嗓子唱: 蔡玉珍是啞巴,跟個聾子成一家,生個孩子聾又啞……蔡玉珍的胸口像被鋼針猛猛地紮了幾百下,她失望地背過臉去,像一匹傷心的老馬大聲地嘶鳴。她想不到她的兒子,最先學到的竟是這首破爛的歌謠,這種學校不如不上了。她一個勁兒地想我以為我們已經逃脫了他們,但是我們還沒有。

王老炳舉起手裏的煙杆,朝王勝利掃過去。他一連掃了五下,才掃著王勝利。王勝利說爺爺,你幹嗎打我?王老炳說我們白養你了,你還不如瞎了、聾了、啞了的好,你不應該叫王勝利,你應該叫王八蛋。王勝利說你才是王八蛋。王老炳說你知道蔡玉珍是誰嗎?王勝利說不知道。她是你媽,王老炳說,還有王家寬是你爹。王勝利說那這歌是在罵我,罵我們全家,爺爺,我怎麼辦?王老炳把煙杆一收,說你看著辦吧。

從此,王勝利變得沉默寡言,他跟瞎子、聾子和啞巴沒什麼兩樣。

§§猜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