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井推了一把馬男方的膀子,說你怎麼還不起床,太陽已經照到你的屁股上了。馬男方像一根木頭在床上滾了一下,說你的手怎麼這麼冰涼?劉井說我能不冰涼嗎?我從起床到現在已經挑了三挑水,煮了一鍋豬潲,熬了一銻鍋稀飯,我的手能不冰涼嗎?我的手不冰涼才怪呢?這時太陽正穿過屋頂破爛的瓦片,照到馬男方的屁股上,他像河馬一樣張開寬大的嘴巴,然後揚起寬大的手掌重重地拍打屁股。他像是拍打蚊蟲又像是拍打陽光劈劈啪啪的聲音比放炮仗還響亮,似有一顆打不到蚊蟲誓不下戰場的決心。盡管他這麼拍打著,已經在屁股上拍出幾根香腸一樣的手印,但是他還沒有醒來,好像那隻巴掌不是他的巴掌,那個屁股也不是他的屁股,好像是一個屠夫正在拍打案板上的豬肉。
劉井說今天太陽這麼好,我們去把南山上的稻穀收了,如果再不收回來,它們就會全爛在地裏,明年我們就沒得吃的。馬男方好像沒有聽見,他的鼾聲竟然在大清早響亮起來。劉井想這哪裏是農民的鼾聲,這明明是幹部的鼾聲。馬男方啊馬男方,你打出了幹部的鼾聲,卻沒有幹部的命運。馬男方在床上又滾了一下,說我喝醉了。聽他這麼一說,劉井真的聞到了一股濃濃的酒味。劉井說你總是說喝醉了,好像喝醉了就可以不勞動,就可以睡大覺,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剝削我,你就不能不喝嗎?馬男方揚手在耳朵邊不停地扇著,仿佛要把劉井的聲音趕跑。劉井知道現在要馬男方起床,除非是太陽從西邊出來。這麼些年為了叫馬男方起床,她差不多把嘴巴都說爛了。但是我不得不說,我要生活,我們全家都要生活,劉井嘟囔著,我先去南山的田裏割稻子,中午你送飯給我,順便跟朱正家借打穀機,叫上幾個人把穀子全收了。馬男方說好的。這一聲馬男方說得十分清脆響亮,有一點兒男人的樣子。等劉井準備好鐮刀背簍快出門時,馬男方突然在床上叫了起來。劉井說你叫什麼,有話你出來跟我說。馬男方說現在我還不想起床,我喝醉了,我隻是想問你一定怎麼辦?誰負責帶一定?劉井說我帶,現在我就把一定帶上,這樣我也有一個伴。
劉井站在門口喊一定,馬一定……她的喊聲剛剛落地,馬一定就站在她的麵前,手裏捏著一團黃泥。他的臉上屁股上手上到處都是黃泥,整個人像是用泥巴捏出來的,而不是她從肚子裏生下來的。劉井在馬一定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許多灰塵朝著她的鼻子衝上來,落在她的頭發上。她本來是想把馬一定身上的灰塵拍掉,但是現在她隻不過是把馬一定身上的灰塵轉移到了自己的身上。她說一定我們走吧。馬一定於是跟著他的母親往南山的方向走去。他的手裏仍然捏著那團泥巴。泥巴是他最喜歡的玩具。
八歲的馬一定隻有劉井的腰部高,他的頭正好碰到他母親的背簍底。他們每向前走一步,背簍就敲打一下馬一定的頭。劉井說一定,你在前麵吧,你的頭又不是鐵做的,怎麼經得起背簍的敲打。馬一定說不。馬一定不願走在她母親的前麵,他一手捏著泥巴,一手拉著他母親的褲子。
南山的稻田在五裏地之外,路愈走愈長愈走愈小。山坡上除了蟲子的叫聲之外,沒有一點兒多餘的聲音。太陽照著茅草和樹木的頭頂,肥大厚實的葉片像打破的玻璃,反射出細碎的光芒。那些被太陽照著的地方,很快就要燒起來了,並且發出奇怪的吱吱聲。這種聲音比蟲子的聲音更響,比人的聲音更親。劉井感到自己的褲子被什麼咬了一下,脖子很快地扭了回去。她看見一定倒到地上。一定說媽,我走不動了。劉井蹲下來,說一定,你爬到我的背簍裏來。馬一定爬進他媽的背簍裏,咿咿呀呀地叫喊著,不停地伸手去抓路邊的樹葉。他的手裏除了那一團泥巴外,現在又多了一把樹葉。他說媽,我要撒尿。劉井說撒你就撒。馬一定站在背簍裏,對著後麵撒尿。他母親一邊往前走,他一邊往後麵撒尿,路上便留下一道淋濕的水痕。
劉井在稻田裏割了一個上午,山路上仍然不見馬男方送飯的身影,打穀子的人也沒有來。她想馬男方一定是睡過頭了,或者又喝醉了。她的肚子裏堆滿氣,並且發出一串古怪的叫聲。她感到從來沒有過的餓,像有一隻長著長長指甲的手,在她的肚子裏不停地抓。她伸長脖子在田野裏找一定,沒有一定的身影。她叫一定……聲音小得連她自己都聽不見。她又叫了一聲一定,一定從別人家已經收獲過的稻草堆裏鑽出來,頭上沾著幾絲稻草。劉井說一定你餓了嗎?馬一定說我已經餓了很久了。劉井說餓了你先喝幾口水,田角那裏有一窩水,你先喝喝,一會兒你爸爸就給我們送飯來了。一定說我已經喝過好幾次了,現在我的肚子裏全是水,再喝肚子就會脹破。劉井說那你給我用樹葉包一點兒水過來。馬一定從稻田邊摘了幾張樹葉,在水窪裏給劉井包水。他剛把樹葉從水窪裏提起來,水就全漏光了。他又重新把樹葉放入水中,這次他手裏的樹葉包住了一點兒水。他小心地拿著水走向劉井。剛走幾步水又全漏光了,他把樹葉扔在地上,說你自己過來喝吧。劉井說你怎麼樣能夠這樣,你沒看見我忙嗎?既然你不給我包水,那你就來割稻穀。劉井把鐮刀丟在田裏,朝田角的那個水窪走去。她伏下身體看見自己額頭上除了汗就是稻草皮。她把嘴巴放到水窪上拚命地喝了幾口,感到肚子一片冰涼。喝水後,她感覺有了一點兒精神。她說一定,你怎麼還不去割稻穀?你不要和你爸爸一樣懶。你們都懶了,我怎麼養活你們?
馬一定拿著鐮刀仍然站在那裏。劉井說你實在割不了,你就過來給我捶捶背。馬一定跑過來給劉井捶背。劉井閉著眼睛,說你猜猜你爸爸會給我們做什麼菜?馬一定說酸菜,除了酸菜還是酸菜。劉井說那不一定,也許我們家的雞正好下蛋了,你爸爸會給你做個煎雞蛋。
劉井和馬一定到水窪邊的次數越來越多,他們喝過之後便不斷撒尿。劉井已經沒有力氣割稻穀了。劉井說馬一定你回去叫你爸爸送飯來,你告訴你爸爸如果他今天不來收稻穀,明天我就跟他離婚。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太欺負人了。一個大男人整天躺在床上,靠一個女人養著,這算怎麼一回事?
馬一定提著褲子往家裏跑。劉井說你要快一點回去,不要在路上玩,要快去快回。馬一定嘴裏哎哎地答應著。
劉井繼續割著稻穀,她一邊割一邊想一定現在應該到楓木坳了,現在已經到紫竹林了,現在肯定進家了。馬男方或許還睡在床上,我就算他還睡在床上。馬男方還睡在床上不要緊,他本來就是一個靠不住的人。而一定是個聰明的孩子,他會把我的話轉告馬男方。聽到離婚,馬男方準會從床上跳起來。跳起來之後他就會記住要給我送飯,就會到南山來收穀子。即使馬男方不跳起來,他喝醉了仍然睡在床上,一定也會從鍋頭裏裝好飯送給我。
劉井這麼想了一次又一次,她故意放慢馬一定行走的速度,在腦海裏為馬一定製造幾個困難,甚至想象馬一定剛剛出發,以便自己能夠耐心地等待。但是等啊等,馬一定還沒有送飯來,馬男方也沒有來。她想我不能再這樣等下去了,再這樣等下去我就會餓死。她捆好一捆割倒的稻穀,放在背簍裏,雙手試了試重量,看了看回家的路程,然後又多捆了幾把。她想回家的路程很遠,而我的力氣又隻能背這麼一點點。她看著那些割倒的稻穀,心裏痛了一下。
劉井背著稻穀來到楓木坳。她看見馬一定睡在一塊石板上,馬一定的臉上爬著幾隻螞蟻。聽著馬一定均勻的鼾聲,劉井心裏一下就硬了。她大聲吼道你原來在這裏睡覺,你差不多把我餓死了。她揚手打了馬一定一巴掌,馬一定從石板上爬起來,摸摸被劉井打過的頭部,好像突然記起了自己的任務。他說媽媽,我實在是走不動了,其實我和你一樣餓。劉井的肚裏一陣亂叫,她剛才喝下去的水現在直往外湧。她往地上吐了一口水,說我現在不想見你,你和你爸爸一個樣,你們快把我氣死了。馬一定的眼睛裏含著淚水,他很想哭但最終沒有哭。
劉井背著稻穀往前走,馬一定跟在她的身後。他們誰也不說話,默默地走著。走了好長一段路,劉井沒有聽到腳步聲。她回頭一看,灰色細小的土路上,沒有馬一定的身影。她放下背簍往回走,走了大約半裏路,才發現馬一定又倒在路邊的石板上睡著了。她背著熟睡的馬一定往前走,走到背簍邊,她把馬一定放下來,說走吧,現在你走在前麵。馬一定一邊打瞌睡一邊往前走,有好幾次他差不多走到路坎下。走著走著,劉井突然聽到馬一定喊痛。劉井說哪裏痛?馬一定說腳。劉井現在才看見在馬一定走過的路上,有幾滴血跡。馬一定的腳板磨破了。馬一定站在說痛的地方,血還在流著。劉井說你為什麼不穿鞋子?你出門的時候為什麼不穿鞋子?馬一定說我沒有鞋子,從天氣熱之後,我就沒有穿過鞋子。劉井說我不是不想給你買,隻是家裏沒錢,現在你坐到我的背簍上來。劉井把背簍靠到土坎邊,等待馬一定坐到稻穀上。馬一定看看劉井背簍裏那捆大大的稻穀,搖晃著頭說不。劉井說那怎麼辦呢?你又不上來,你又不能走。馬一定說我能走。劉井說真的能走?馬一定說真的能走。馬一定像一隻受傷的狗,提著左腳一歪一倒地走著。劉井看著他走出去好遠,才跟了上去。
回到家裏,大門敞開著,天上已經沒有太陽了,幾隻雞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劉井看見馬男方還躺在床上沒有起來,屋子裏的酒氣比早上出門時還重。馬男方好像醉得很厲害,連劉井回來他都不知道。劉井故意把聲音弄得很響,馬男方仍然不知道。劉井想現在我沒有力氣跟你吵架,等我吃飽了再收拾你。劉井揭開鍋頭,早上她煮的稀飯一粒不剩。爐子自她離開後沒有人動過,豬潲也沒有人動過。看到豬潲劉井才聽到豬的號叫,現在豬的叫聲比有人用刀殺它還難聽。這麼說馬男方除了起來喝稀飯喝酒之外,一直躺在床上,劉井想。
劉井煮了一鍋雪白的米飯,它把馬一定的眼睛都雪白得痛了。劉井說一定,今晚我們比賽吃飯,能吃多少吃多少,別虧待了自己。劉井還沒把話說完,馬一定已經把頭埋到了碗裏。劉井說你也別吃得太猛了,如果自己噎著自己,那才虧上加虧。劉井慢慢地吃下三碗米飯,感到力氣又回到自己的身體。她想現在要吵要打我都不會怕誰。她走進臥室,在馬男方的膀子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馬男方的身子抽搐一下,說你要幹什麼?是不是欠打了。劉井說打吧打吧,再不打你就沒有機會了。馬男方從來沒有看見劉井這麼強硬過,他睜開眼睛,有點不相信地看著劉井,說你要幹什麼?馬男方的口氣明顯疲軟了。劉井說我要跟你離婚。馬男方說不就是離婚嗎?我以為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離就離。馬男方說完,又繼續睡覺。
一個小時之後,馬男方突然從床上爬起來。他說你為什麼要離婚?你得找出個理由。劉井說還要找什麼理由?你最清楚我的理由。馬男方說我冤枉啊我冤枉。馬男方叫喊著,跳躍著,好像有天大的冤枉無處申冤,一點兒也沒有醉酒的痕跡。馬男方說你的理由是不是因為我今天沒有給你送飯?可是我告訴你,今天我病了,隻要是人都會有病,你敢保證你沒有病嗎?敢不敢保證?打仗的時候抓到俘虜,如果俘虜有病都要關心他,何況我不是俘虜,而是你的丈夫。在你丈夫有病的時候,你不僅不關心你丈夫的病,而且還要提出跟他離婚,你有沒有一點兒良心?你以為我不想給你們送飯嗎?我不給你送也得給我的兒子送,當時我躺在床上想到你們還沒有吃飯,心裏比誰都急。隻是我怎麼也爬不起來,我當時一點兒力氣都沒有,真的,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如果有的話,我就爬起來給你們送飯了。我不僅會給你們送飯,還會給你們殺雞、煎雞蛋。你想想天底下哪裏還有這麼好的丈夫?劉井說你的病除了懶,還是懶。你的這個病有好幾年了。
第二天早上,劉井認真地梳了一回頭,用香皂抹過臉,從櫃子裏找出一套平時舍不得穿的衣服穿在身上,然後對著床上的馬男方說我先走啦。馬男方說你走去哪裏?劉井說去鄉政府離婚。馬男方說你真的要離?劉井說我說話算話,你是大丈夫說話更要算話。
劉井朝鄉政府的方向走去。她的腦子裏現在全是那些她昨天割倒的稻穀。她看見那些稻穀隨著時間的推移正在腐爛。但一想到馬上就要跟馬男方離婚了,她渾身是勁。稻穀算什麼明年算什麼饑餓算什麼?她離鄉政府愈來愈近,離稻穀愈來愈遠。在快要進入鄉政府的時候,她回頭看了一眼她走過的地方,沒看見馬男方。她想他是不是不來了?她站在街頭等馬男方。街市上基本沒什麼人,隻有幾個賣菜的和幾個幹部在街上走來走去。她從衣兜裏掏出一麵小圓鏡,偷偷照了一下自己,沒有發現不滿意的地方。她看著自己滿意的臉蛋,想馬男方現在你知道我的厲害了,現在你要後悔了。她把鏡子偏了一下,身後的土路也照到了鏡子裏。她看見馬男方提著一隻酒壺正從鏡子裏朝她走來。她張大嘴巴,吐了一下舌頭。她想我為什麼要吐舌頭呢?難道我害怕了嗎?我一點都不害怕。
他們在鄉政府二樓找到民政幹事謝光明。謝光明大約有四十多歲,頭發已經禿頂。在劉井的印象中,他們結婚也是他給登的記。謝光明說你們要幹什麼?離婚,離婚幹什麼?是不是吃飽了沒事幹?是不是認為離婚好玩?是不是覺得鄉裏的事情太少了?首先我問你們,你們晚上在不在一起睡?在一起睡。在一起睡為什麼還要離?你們還睡在一起這說明你們的感情還很好,感情不好的人會睡在一起嗎?你們見過沒有感情的人睡在同一張床上嗎?沒有。對吧,沒有,絕對沒有。所以你們不能離婚。還有你們有沒有小孩?你們考慮過沒有,離婚對小孩有多麼大的傷害。小孩是跟爸爸呢或是跟媽媽,你們考慮過沒有?沒有考慮。沒有考慮怎麼來離婚?還有家產什麼的都得考慮,你們把這些都考慮好了再來找我。劉井說謝幹事,你說一張床是怎麼回事?謝光明說就是說你們要離婚的話,兩年之內不能睡在一張床上。劉井說我們家隻有一張床,我們的兒子也跟我們一起睡。謝光明把手一揮說那就別離了。
他們從鄉政府的二樓走下來,馬男方竟然吹起了口哨。劉井說你別太得意了,離是遲早的問題,不就是兩年嗎,謝幹事說隻要兩年不睡在一起,我們就可以離婚。從今天起,你睡你的我睡我的。馬男方說想離,沒那麼容易,謝幹事不同意我們離,你就別想離,還有孩子,我要他永遠姓馬不姓劉。劉井說你連自己都養不活,還有什麼資格提孩子。劉井想還有兩年時間,我還要被他剝削兩年時間,還要為他種兩季水稻、四次玉米。劉井突然想起田裏沒有收割的稻穀,那是他們的稻穀,既然沒有離婚那就是他們一家人的稻穀,是全家明年的口糧。如果我知道是白跑一趟鄉政府,還不如叫人去把稻穀收了。劉井挽起褲腳,開始往家裏跑步前進。馬男方站在小賣部打酒,他對著奔跑的劉井說馬一定是屬於我的,如果你願意把馬一定讓給我,我就跟你離婚。劉井說君子報仇,兩年不晚。
劉井手裏提著鐮刀,站在朱正家的門口。朱正坐在堂屋抽煙,煙霧像一團亂麻纏著他的腦袋,而且愈纏愈大,好像他的腦袋正在生長。但是他的眼睛是明亮的,他能透過煙霧看見劉井的臉。他說劉井你的眼睛紅得快出血了,你的鐮刀磨得那麼鋒利,你是不是想把誰殺了?我們朱家可沒有人得罪你。劉井舉起鐮刀說我想把馬男方殺了。朱正說殺不得殺不得,他是你的丈夫。朱正從煙霧裏走過來,奪下劉井的鐮刀。
劉井借了朱正和朱正的弟弟朱木朗兩個勞力,還借了朱家的打穀機。他們一行三人朝南山的稻田走去。朱家的兄弟抬著打穀機走在前麵,劉井背著背簍提著鐮刀走在後麵,許多碰上他們的人都問馬男方呢?馬男方怎麼不去收穀子?劉井說馬男方已經死了。
等馬男方從鄉裏回到村裏,人們告訴他朱家的兄弟為他收穀子去了。馬男方說去就去了,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中午,朱木朗送回來一擔穀子,順便回來拿午飯。馬男方問朱木朗現在田裏還有些什麼人?朱木朗抹著汗水,張大嘴巴很久說不出話來。他的嘴張了很久,終於合到了一起。他說你讓我喘一口氣,你先讓我喘一口氣再問好嗎?馬男方看著朱木朗的這副模樣,竟然笑了起來。馬男方說你真不中用,我像你這年紀的時候,一天來回跑六趟也沒有累成你這副模樣,現在的年輕人愈來愈不像勞動人民了。朱木朗正在喝一大瓢冷水,他的臉和頭全被瓢瓜蓋住。當他聽到馬男方說他不像勞動人民的時候,他被水嗆了一下,瓢瓜裏沒有喝完的水從他的兩個嘴角流出,就像瀑布一樣飛流直下。朱木朗說你像勞動人民你為什麼不去收你家的穀子?為什麼還要我們幫你收?要說不像你才不像。
馬男方突然記起了剛才的話題,他再次問稻田裏還有什麼人?朱木朗說我哥,還有你老婆。馬男方雙手拍著屁股,像被人捅了刀子,原地跳起一尺多高。他在跳躍中張大嘴巴,做出一副要哭的樣子,說你怎麼能把他們兩個留在田裏?你這不是害我嗎?你不是成心要使我們夫妻關係破裂嗎?他們兩個在田裏不知道要鬧出些什麼名堂?你難道還不知道他們的關係嗎?他們一直在找這樣的機會,現在你把機會白白地送給他們了。這種機會用錢都買不來,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如果你給我這樣的機會,我願意出錢收買你。你為什麼不讓朱正回來,你留在田裏?朱木朗說你不放心,現在你就到田裏去。馬男方說現在去還有什麼用?那隻不過是幾分鍾的事情,該做的他們已經做了,我去還有什麼用?為了他們的幾分鍾,我要跑五裏路。馬男方看看天上的太陽,好像是在計算一下為了那幾分鍾跑五裏路劃不劃算。馬男方甚至站到陽光之下,朝南山的方向張望。他說現在一切都晚了,都沒有辦法補救了,你快一點兒回到田裏去,最好是跑著回去,愈快愈好,否則他們會來好幾個幾分鍾。那樣田裏的稻穀今天收不完,明天也收不完,後天也收不完,子子孫孫都收不完。
馬男方對著朱木朗的背影喊朱木朗,你走快一點兒,你怎麼有氣無力的像一頭瘟豬。你走快一點兒,我求你了。朱木朗帶著劉井和他哥的午飯往南山方向走去。他故意放慢腳步,讓馬男方著急。他想要跑你自己跑,劉井又不是我的老婆,為什麼要我跑步前進?
朱木朗走了大約半個多小時後,王桂林邁進了馬男方家的門檻。王桂林的身上冒著熱汗。他用一把樹葉充當扇子,不停地給自己扇涼風。王桂林說這鬼天氣,怎麼這麼熱?馬男方問王桂林剛才去了什麼地方?王桂林說去南山看了一下我的稻田。馬男方說你看見劉井和朱正了嗎?王桂林不陰不陽地笑了一下,說怎麼會不看見?馬男方說你看見他們怎麼了?王桂林又笑了一下。馬男方好像被這一笑刺痛了,說他們是不是那個了?王桂林說我不知道,你自己去看一看吧,你一去什麼都知道了。馬男方說他們肯定那個了,你這麼一說我就知道了。王桂林說我可沒告訴你什麼。馬男方說不用你告訴,我要宰了他們。馬男方說要宰了他們的時候已經從牆壁上拉下一把刀,在空中做了一個劈砍的動作,好像已經把他想要劈的人劈成了幾截。王桂林說你現在就去劈他們?馬男方說不,讓他們把稻穀收回來了我才劈他們。
王桂林走後,馬男方站在門口朝南山的方向張望,其實他什麼也望不見,南山太遙遠了,他隻是這麼望著心裏才感到舒服。望著望著,他感到自己的脖子不夠用了,脖子上的皮膚把他的咽喉勒得生痛,連出氣都十分困難。這時他看見李民兵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竿,從南山方向走來。他把竹竿舉在手裏,就像舉旗杆那樣舉著,於是他手裏的竹竿高出路旁的樹木好一大截。有時竹竿會碰著樹木橫生的枝葉,李民兵照樣堅強地直挺地舉著,把擋住他的樹枝掃斷,許多樹葉落到他走過的路上。李民兵漸漸地走近馬男方,馬男方看見李民兵舉著的竹竿上刻著尺寸。馬男方說你去了南山是嗎?李民兵說去了,我去丈量我的稻田。馬男方說你看見什麼了?李民兵說我看見他們,唉,太不像話了。李民兵搖晃著腦袋,一直往前走。馬男方想攔住他了解一些情況,但李民兵沒有停下來交談的意思。他說我沒你那麼閑,我還要去北坡量我的地。李民兵手裏的竹竿仍然高高地舉著,在走過屋角時,碰落了馬男方屋簷上的一片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