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車載著侯寶德、馬雄往小學方向開去。韓延文問馬雄能不能先下車,等他們把儀仗隊找齊了,再請馬雄上車,然後再請馬雄從車上下來。馬雄一千個一萬個不答應。到了小學,侯寶德又叫馮校長上車。馮校長說你們是要歡迎什麼雞巴人物?這麼晚了還要我去找儀仗隊。馮校長一邊說話一邊往車裏鑽,當他看見馬雄時,聲音卡住了。他說是不是歡迎你?馬雄點點頭說,是的。馮校長說我說馬雄呀,我是看著你長大的,我也做過你的老師,看在我的分兒上,你就下車吧。馬雄說馮老師,難道你不希望你的學生有出息嗎?你不希望你的學生光彩嗎?學生的光榮也是老師的光榮呀。
馮校長跟著吉普車一家一家地轉,轉了十幾家,總算把儀仗隊的大部分成員找來了。由馮校長兒子馮小寶等十六名小學生組成的儀仗隊,站在鄉政府門前敲鑼、打鼓、吹號,他們一齊麵對著吉普車的車門。夜色已經降臨,人們看不見儀仗隊成員的颯爽英姿,隻聽到樂器歡快的聲音從夜的縫隙裏傳出來。馬雄從車的縫隙鑽出來。侯寶德和韓延文終於噓了一口長氣,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這泡屎終於屙出來了,等他下車,比等女人生仔還難。
後來,八臘鄉的許多高考落榜青年都學著馬雄當年的模樣,在鐵路邊走來走去。他們像在塵土裏尋找針尖一樣尋找機會。馬雄看見他們就無奈地揮手和搖頭,叉腰站在鐵軌上對他們說你們別找了,那種機會一百年才有一次。
每次巡道路過桃村,馬雄都看見一位白頭發白胡須的老頭坐在塵土飛揚的村道上曬太陽。馬雄有時看見他安詳地睡在躺椅裏,白頭發上落著幾片半黃的樹葉,躺椅邊圍滿幾隻咯咯叫的雞。有幾次馬雄懷疑那位老頭已經死了,但第二天路過這裏馬雄仍然看見他好好地坐在屋前。醒著的時候,老頭會睜大眼睛往鐵路上遙望。他遙望火車遙望馬雄。馬雄以為那個老頭一定是被他走路的姿勢吸引了。
馬雄一直想進桃村去看一看那位奇怪的老頭,這種想法在他心裏埋藏了差不多一個月。有一天他走到桃村時突然感到口渴,想不如進村去喝一口水。他剛走到屋角,老頭便從躺椅裏站起來,說你是口渴了吧?馬雄說你怎麼知道我口渴?老頭說兩三個月來,我天天看見你從鐵路上走來走去,你的頭發有多少根我都差不多數出來了,怎麼會不知道你口渴。
馬雄進到老頭的屋裏喝了一碗茶。老頭說我姓謝,叫謝新民。你別看我頭發白,胡須白,其實我才六十多歲。從我長頭發的那天起,我身上的每一根毛都是白的。知道為什麼我每天都坐在門前看火車嗎?馬雄搖搖頭,說不知道。謝新民說我有個兒子,叫謝東,六歲的時候被火車軋死了,就在你進村的路口被火車軋死了。盡管我現在兒孫滿堂,但謝東是我最聰明的兒子。你知道他被軋死時最後喊了一句什麼嗎?馬雄說不知道。謝新民抹了一把眼淚,說他喊爹,他喊了一聲爹。別的孩子痛了或是受苦了總是喊媽,而謝東卻喊爹。二十多年來,一有空我就坐在門口看著那邊,相信總有一天他會從倒下去的地方站起來,或者從飛跑的火車上跳下來。等啊盼啊,我終於把他盼回來了。馬雄說他在哪裏?謝新民說他就是你,你長得像他。我看見你的腿不好使,就想當年謝東沒有被火車軋死,隻是被火車撞了一下大腿,所以現在走起路來才一歪一倒的。最初看見你在鐵路上走的時候,我認為是我的眼睛花了,不相信那是真的,把你當成虛幻的影子,慢慢地你變得真實了,真變成我的兒子了。
從此後,馬雄每一次從桃村走過都要遠遠地對著謝新民喊爹,你在幹什麼?爹,你的身體好嗎?謝新民聽到喊聲,從躺椅裏爬起來,說好,好,兒子呀你要注意安全。喊過之後,他們兩人都莫名其妙地笑,笑得淚花橫飛。
彼此熟悉之後,馬雄開始走進謝新民家吃午飯。吃了好幾餐,馬雄都沒吃到豬肉。馬雄對謝新民說,爹你怎麼總炒素菜給我吃,為什麼不炒一盤肉給我吃?謝新民說,我們已經三個月沒吃上肉了。馬雄說是不是水災以後?謝新民說是的。馬雄說有多少家沒吃上肉?謝新民說整個桃村三個月沒吃上肉的不下五六十家。馬雄一拍胸口,說你們很快就會吃上肉的。
回到鄉裏,馬雄寫了一份材料,寄往縣人民政府辦公室,材料的題目是《桃村八十戶農民水災之後三個月不知肉滋味》。馬雄在材料裏詳細地描述了桃村八十戶農民在水災之後三個月裏吃不上豬肉的淒涼景象,文筆充滿感情,成語一個接著一個,有的地方還進行了合理的想象。他尤其對十九個字的題目感到滿意,認為這是世界上最好的標題。
縣領導對這份材料十分重視,派人打電話找到馬雄,問他情況屬不屬實?馬雄說絕對屬實,我可以用我的腦袋擔保,用我的先進擔保,不信,你們可以來調查。
放下電話,馬雄直奔桃村。他對謝新民說你們真的沒吃上肉嗎?謝新民說真的。馬雄說縣裏麵就要派人來調查了,你去告訴所有沒吃上肉的人,告訴他們如果真的想吃肉的話,就對來調查的幹部說三個月來不僅沒吃上肉,連油也沒吃上。謝新民說這不用告訴,誰會沒有吃上肉說吃上了?誰會沒錢說有錢?誰會沒有睡過女人說自己睡過?馬雄說你一定要告訴他們,否則縣裏來的會說我們碗裏放著一塊,嘴裏吃著一塊,筷子夾著一塊,眼睛還望著一塊。
謝新民隻好在前麵帶路,馬雄緊跟其後。每到一個屯,馬雄就扯著嗓門喊,大家聽好啦,縣裏麵準備派人來調查,問你們水災之後三個月以內吃沒吃肉?如果你們吃過了,你們就再也分不到縣裏麵運來的豬肉了。如果你們沒吃過,你們就會分到十斤、二十斤也許是三十斤豬肉。這三個月,你們誰吃過肉嗎?吃一塊不算吃過,吃一斤也不算是吃過。那吃了多少才算吃過呢?三個月內吃了十斤以上的才算是吃過。你們可要記好啦。
馬雄的聲音把桃村幾百戶人家一千多人的胃口都調動了起來。他們的喉結在靜靜地蠕動,胃酸在快速地分泌。有人告訴馬雄,除非他們動刑,否則我們絕對不會說我們吃過肉。
經過縣裏派來的三個同誌的詳細調查,證實桃村共有一百〇七戶農民三個月來確實沒有吃上肉。經過反複地討論,他們認為報一百〇七戶還不如報一百〇八戶。一〇八,一定發。他們為這個吉祥的數字興奮不已。
幾天之後,縣裏用貨車拉來十幾頭修得白白淨淨的肥豬,桃村一百〇七戶農民像過年一樣,歡歡喜喜分豬肉。他們給馬雄分了一份兒,還多分給他一個豬頭。馬雄提著那個豬頭和十幾斤豬肉站在陽光下,看著那輛貨車和送肉的人哐啷哐啷地離開了桃村。馬雄想他們就這樣走了,他們連一句話也沒跟我說就走了。馬雄懷疑送肉的人一定是遺忘了什麼,他們怎麼沒跟我說一句就走了?望著空蕩蕩的馬路,雖然馬雄左手提豬肉右手提豬頭,心裏還是感到不滿足,空落落的。
馬雄把豬肉和豬頭堆到自己家的飯桌上。馬家軍說有這麼多呀?馬雄說這還算少了。馬家軍脫掉襯衣,動手燒那隻豬頭,豬頭的焦味和香味彌漫了整條街。馬雄抽了抽鼻子,說爹,這個豬頭分外香,就像戰地黃花分外香。馬家軍說是特別香。馬雄說爹,這個豬頭是不是特別大?馬家軍說是特別大,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豬頭。馬雄說爹,為什麼你的名字叫馬家軍?馬家軍的雙眼被油煙嗆出了眼淚,有些不耐煩了,大聲地問馬雄,你剛才說什麼?馬雄說這麼多豬肉和豬頭,算不算是我的稿費?馬家軍說當然是你的稿費,但這些稿費是生的,現在我要把你的稿費變成熟的,如果沒事的話,你就滾到一邊去吧。你吃了我幾十年的稿費,今天我吃一回你的算不了什麼。馬雄像一條夾著尾巴的狗,在他爹的嘮叨聲中離開了飄蕩著肉香的廚房。離開廚房時,馬雄暗暗罵了一句: 我操你,馬家軍。
9月,我考上了縣城高中,帶著一口紅木箱和一床被窩去擠火車。八臘鄉火車站雖然不大,但擠火車的人卻不少。父親扛著那口油漆未幹的木箱在人群中為我開路,他的頸脖和臉上沾滿了紅油漆。油漆與汗水混雜在一起,黃皮膚變成了紅皮膚,臉上是那種喝了幾斤酒之後皮膚正在燃燒的顏色。
馬雄背著簡單的行李爬上了火車,像是要遠行的樣子。他的背包上掛著一個口盅一條濕毛巾。他站在火車上向我們招手。
我們和馬雄站在同一節車廂裏,火車搖搖晃晃地離開了八臘。火車裏的人屁股貼著屁股,胸膛貼著胸膛,車廂裏氣候炎熱,飄蕩著大森林裏植物和動物發酵後的氣味。我們都沒有座位,在火車的搖晃中馬雄幾次險些倒下,但幾次都讓我扶住了。馬雄用複雜的眼神打量我。
賣座位啦,十五塊錢一個,誰要?誰買?喊聲從我們的腳底下傳上來。透過大腿組合的叢林,我看見一個裸著上身的肥胖男人正在叫賣。汗水像河流在他肥沃的背膀上流淌,他的綠褲衩被汗水濕透了。馬雄說我要,我買座位。胖子說拿錢來。胖子一邊說著一邊離開座位。馬雄坐下去,胖子站起來,我們的空間又小了一點兒。胖子說拿錢來。馬雄說沒有錢。胖子說沒有錢就給我滾。馬雄說你沒看見我是殘疾人嗎?你學一學雷鋒行不行?胖子說你睜眼看一看,我這麼胖,我也是殘疾人。馬雄說你站著更有利於減肥。胖子伸手去抓馬雄的頭發。馬雄突然跳到座位上,說我是乘務員。胖子說乘務員也得拿錢。馬雄說我是記者。胖子說我隻認錢,不認什麼記者。馬雄說我是領導。胖子說你隻領導你自己。馬雄潔白的襯衣領已經被胖子的右手高高地拎起。馬雄抓起一瓶啤酒,在桌上狠狠地砸了一下。啤酒瓶炸開了,玻璃和啤酒的泡沫四處飛揚。馬雄的右手緊緊抓住半截酒瓶,酒瓶寒光閃閃鋒利無比。馬雄說我是流氓,你再不鬆手,我就把酒瓶戳到你的肚皮上。胖子終於放手,說你等著。馬雄說我等著。胖子從縫隙裏溜走了。
馬雄安然地坐在座位上,不停地晃動他手裏的半截啤酒瓶,說我爹是派出所所長,我怕他幹啥?我是縣委辦公室的通訊員,我怕他幹啥?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他已調到縣委辦公室工作。他說調令已經來了幾天,他一直猶豫著去不去報到。他怕我們不相信,從口袋掏出調令來給我看。我看見調令上的日期,確實已離今天有好些日子了。
馬雄指著我的父親說,等我當書記了,我給你們穀裏修一條公路,建一所希望小學,路要修得筆直寬敞,學校要修得富麗堂皇。工程嗎,就由你負責。父親筆直地站著,不停地點頭,也想哈腰,但父親的腰被乘客們的腰頂著,沒有辦法哈。他竭力做出欲哈不能的模樣,仿佛真的領到工程,滿臉驚喜和感激。
火車到達縣城時已是下午七點鍾。馬雄說現在他們都下班了,我隻好睡在縣委大院的值班室裏了。我問他們給你睡嗎?他說怎麼會不給,我有調令。我看著他的背包、口盅和毛巾離開了我們,離開大約有十米遠了,他突然回過頭來對我說,有什麼困難的話就來找我。我說好的。
張書記對走進辦公室的馬雄說,調你來主要是要你來編簡訊和寫信息,我們縣的信息被采用量目前在全地區排倒數第一,你要像寫桃村人吃不上豬肉那樣為我們縣寫信息,為我們縣叫窮叫苦。什麼時候為我們寫出一筆撥款來了,我就給你轉幹。馬雄說那要等到哪年哪月?張書記說運氣好的話,半把年就可以了。
但是半年過去了,馬雄一直沒有寫出一篇像樣的信息來。他向報社、電台投去的新聞稿件一篇也沒有被采用。半年來,他基本上不敢抬起頭來走路。下班之後,他便坐在宿舍裏,像一匹北方的狼不停地嗚咽,回憶他英雄的時光以及傳說中美麗的草原。
馬雄的宿舍隻有九平方米,在縣委辦公大樓的一層。盡管是白天,他的房間也像黑夜一樣,所以他經常唱《我的黑夜比白天多》。他沒有錢買床架,就用幾塊板子鋪在地上,上麵再鋪一張席子,席子之上他經常和衣而眠。他不讓任何人進入他的房間。有一次收發室的何誌麗小姐跟馬雄談一本當時流行的書,說要找來看一看。馬雄說他那裏有。馬雄帶著何誌麗往他的宿舍走,腦子裏大概隻想著那本書的封麵、插圖以及精彩的細節,完全忘記了不能讓人踏進他的宿舍。打開門,拉亮燈,馬雄被自己的床和自己的宿舍嚇了一大跳,好像是闖入了陌生世界。他趕忙用身子擋住門口,不讓何誌麗進去,說他沒有那本書,剛才的話都是吹牛皮的。何誌麗說我想進去坐一坐,隻坐一會兒。馬雄說一會兒也不能。說完,他就把自己關在屋內,把何誌麗關在門外。關於馬雄房間的大致描寫,是何誌麗告訴別人,別人再告訴我們的。
天氣漸漸變冷了,馬雄不願一個人待在宿舍裏,就和保衛幹事薛勇經常到各大飯店串來串去。哪個部門開會,在哪裏就餐,他都了如指掌,並且在開飯時準點到達。吃完飯,用手抹一下油光可鑒的嘴皮,就對部門的領導說,我給你們的會議寫個稿子,拿到縣廣播站去廣播。有好幾次,吃飯的人都走光了,隻剩下馬雄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餐桌邊熟睡。他常常在服務員收碗掃地的聲音中醒過來,醒來之後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該回家了。
天氣一冷,人們便開始談論獎金,談論哪些人發財了,今年每人能拿到多少錢,然後又如何把獎金花完,其中吃喜酒占多少,拜年占多少?馬雄聽著辦公室的人們無邊無際地談論獎金,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他跑進張書記的辦公室。張書記正在接電話。放下話筒,張書記問馬雄有什麼思路?馬雄說我們是不是要給他們拜年?張書記說給誰拜年?馬雄說給地委辦公室管信息的領導,給電視台、報社、電台的有關編輯、記者。我認為我們的信息工作和宣傳工作上不去,主要一個原因是沒有給他們拜年。張書記說你打一個報告來。馬雄說連吃飯在內,至少要五千元。張書記說批你八千。馬雄說書記,你真大方。張書記微微笑了一下,說你快點去辦吧,趕在過年前把事情辦妥。馬雄說保證完成領導交給的任務。馬雄說完,從書記的辦公室跑出來。他竟然覺得自己奔跑的姿態十分優美。
馬雄再次走進張書記的辦公室是一個多月之後的某個下午。馬雄走進去時,張書記正埋頭看報紙。張書記的臉不陰不陽,咳了兩聲,仍然沒有說話。馬雄預感大禍臨頭,突然想跑,甚至想找個地縫鑽進去。馬雄站了好久,張書記才把頭從報紙上抬起來。寫這樣的消息,也不問我一聲,張書記一邊說話一邊用手指往報紙上戳,那張報紙被他的指頭戳破了。馬雄看見自己采寫的百餘名中學生食物中毒的消息赫然地登在報紙上,內心一陣狂喜。他想我的文章上報了,第一篇文章叫什麼來著?叫處女作,我的處女作終於發表了。馬雄忘記了張書記的憤怒,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他隻看見張書記的嘴巴不停地翻動,但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張書記提高嗓門,說我在對你說話,你聽到了嗎?馬雄說聽到了什麼?張書記說我再說一遍,今後凡是你往外寄的信件,除了戀愛信之外,都要給我看一遍。這是關心你,也是對你負責。馬雄說什麼稿件都要看嗎?張書記說都得看。馬雄說前幾天我寄了一篇散文,沒有來得及給你看。張書記說什麼散文?馬雄說題目叫“遙寄母親”,我一直沒有見過我的母親,也許我見過,但我記不得了。我不知道她什麼模樣,身高多少體重多少公斤?不知道她什麼血型,喜不喜歡辣椒?是喜歡打人呢還是喜歡罵人?是喜歡唱歌呢還是喜歡勞動?她的業餘愛好和她喜歡的格言是什麼?真的,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張書記說你沒有母親了?馬雄說早就沒有了。張書記把報紙摔給馬雄,說你走吧,今後注意點。
馬雄拿著那張被張書記戳破的報紙往樓下走,一邊走一邊看。到了樓下,他碰到了陳縣長。他對陳縣長說,你看,我寫的文章被張書記戳破了。陳縣長說你過我這邊來,我保證在半年內給你轉幹。馬雄說你說話算數?陳縣長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馬雄調到縣政府辦公室的時候,到處都在傳說陳縣長要調走,這個傳聞嚇了馬雄一個大跳。他想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縣長一調走,我可就完蛋了。現在,不僅是庫區人民需要陳縣長,我馬雄也需要陳縣長。向陽縣地處紅水河畔,是包穀灘電站庫區。修電站的時候,向陽縣搬遷了近七萬人口,他們在背井離鄉之際,特別特別思念他們的縣長。他們的家園被大水淹沒了,但他們永遠不會忘記向陽和縣長陳大光。移民的信從大海邊從農場飛回到陳縣長的案頭,陳大光簡直就是他們的親人,是他們的家園。於是,馬雄寫了一篇《庫區人民需要陳縣長》的文章,寄往地區、省城。不知道馬雄的文章發沒發生效力,反正陳縣長沒有調走。馬雄對自己的轉幹又一次充滿了信心。
隻有馬雄知道陳縣長患有肝炎病,這是陳縣長在一次酒醉之後自己對馬雄說的。每一次在飯店裏喝酒,馬雄總搶過陳縣長的杯子,替陳縣長喝下那些必須喝下的酒。有一次,陳縣長對馬雄說,你替我喝那些剩在杯子裏的酒,就不怕我把肝炎傳染給你?馬雄說如果科學能夠發展到以肝易肝的話,我願意把我的肝換給你。陳縣長感激地拍了拍馬雄的肩膀,說好兄弟,我的好兄弟,今後我有肉吃就有你的湯喝。你說,現在你最想做什麼?馬雄說我想開車。
馬雄開著陳縣長的本田車回八臘鄉去看望他的父親馬家軍。他的右腳踏不了油門,就為自己配了一根短木棍。他把木棍頂在油門踏板上,如果要加速,就用右手輕輕地推動那截木棍;如果要減速,他就把木棍一點一點地收回來。盡管這樣能夠把車開走,但馬雄還是覺得不過癮,覺得那截木棍把他和車子隔開了,他和車子仿佛沒有發生直接關係。木棍沒有感覺,所以馬雄的油門愈轟愈大,沒走出五裏路,馬雄就把車撞到了路邊的石頭上。車頭爛成一團,像炸醬麵。闖大禍了,我為什麼不一頭撞死呢?馬雄想著,冷汗冒了出來。等身上的汗漸漸幹了,他才想到挽救局麵的最佳辦法。
他請了一輛卡車,把轎車直接拉進修理廠。他對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說,不要告訴陳縣長。他們真的沒敢告訴。第二天,陳縣長要用車的時候才找到馬雄。馬雄說我把車撞壞了。陳縣長說現在車子在什麼地方?能不能跑?馬雄說現在車子在修理廠,最快也要一個星期才能修好。陳縣長說你把車撞成什麼樣子了?帶我去看一看。馬雄說你千萬別去看。陳縣長說你還管得了我嗎?馬雄雙膝落地,跪到陳縣長的麵前。陳縣長說你這是怎麼了?馬雄什麼也不說,頭勾得快要觸到了地麵。陳縣長說起來吧,把車修好就行了,何必做得那麼可憐。馬雄從地上爬起來,爬起來的時候,他沒有忘記拍膝蓋上的灰塵。
有一天馬雄對陳縣長說,你把何群撤了。陳縣長說為什麼要撤他?馬雄說反正你得把他撤了。陳縣長說你必須說出一個理由來。馬雄說我叫他到修理廠去結賬,他不去。他還說我是你的狗腿子。陳縣長說車子一共修去多少錢?馬雄說兩萬多塊。陳縣長說何群是我多年來的好朋友,叫他一下拿兩萬多塊錢恐怕有難處。馬雄說可是他說我是你的狗腿子。
兩個月之後,供銷社主任何群調到縣文化館工作。馬雄碰見他的時候,對他說你知不知是誰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