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雄這麼想著,李寒真的穿著紅襯衣牛仔褲,挑著銻桶端著臉盆出現在街口。她來了,低著頭,望著腳步,快要走到井邊時,抬頭看見馬雄,突然驚叫一聲,扭頭便跑。馬雄想我又不是鬼,她幹嗎要像看見鬼一樣發出尖叫?
李寒到街邊的另一口井去挑水,因為馬雄,她改變了多年的習慣。但是李寒走到哪裏,馬雄就跟到哪裏。不過馬雄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手長衣袖短,他瘸著的腿怎麼也跟不上李寒的速度。即使李寒挑著水,馬雄也跟不上。到了夜晚,李寒鑽進家門無處可逃,馬雄就坐在李寒家的門檻上,不停地叫開門。李寒在大門上加了兩道門閂。聽著馬雄類似於鬼哭狼嚎的聲音,她怎麼也無法入睡。有時她會從後門偷偷地溜出來,到女朋友那裏去睡覺。不知內情的馬雄仍然對著空蕩蕩的房屋叫開門,開門呀開門,快開門呀李寒。叫累了,馬雄便對著門板撒尿。
至少有十個男人對李寒說結婚吧,李寒,跟我結婚吧。如果你跟我結婚,馬雄就死了那條心,我就可以保護你,你就不用去跟張桂英、黃丹鳳她們睡覺了,就可以睡到我的床上來了。李寒在這種嘈雜的聲音裏冷靜地度過了十天。
最先想製服馬雄的是他的父親馬家軍。每天晚上十點,馬家軍準時打著手電,來到李寒家門前。馬家軍右手打著手電,左手拎住馬雄的右耳。隨著馬家軍左手的抬高,馬雄尖叫著從李寒的門檻上直起來,直得不能再直了,便踮起腳後跟,雙手吊住馬家軍的左手。馬家軍像牽一頭牛慢慢地牽著馬雄往回走。
馬雄說爹,你輕一點兒,我的耳朵脫出來了。馬家軍說誰叫你在這裏給老子出醜,虧你還是一個高中畢業生。馬雄雙手捂住耳朵,說我要工作。馬家軍說工作,我給你找。馬雄說我不要工作,我愛李寒,我要跟她結婚。馬家軍說你不能愛她。馬雄說我為什麼不能愛她?
馬家軍拿起一麵鏡子遞到馬雄的手上,說撒泡尿你自己照一照,看你能不能愛她?馬雄對著鏡子說我的頭發很黑,牙齒很白,眼睛很大,耳朵很肥,不缺鼻子不缺嘴巴,我為什麼不能愛她?馬家軍把馬雄一下子推到穿衣鏡前,說你再仔細看一看,看看你的模樣。馬雄從鏡子裏看到了那條彎曲的腿,看到傾斜的肩膀和空洞的褲管,臉色刷地發白。他說都是因為你,我媽說過,都是因為你,如果你不喝酒你不抽煙,我的腿不會這樣。馬家軍說放屁。馬雄說我沒放屁,都怪你。馬雄一頭紮到鏡子上,衣櫃搖晃了一下,鏡子紛紛破碎。碎玻璃上映著馬雄的幾十張麵孔,每一張麵孔上都掛著鮮血。
馬家軍飛快地揚起手,扇了馬雄一巴掌,說你前世造的什麼孽,今世才變成這樣?馬雄說你這輩子造了這麼多孽,下輩子你和我一樣。馬家軍說你竟敢詛咒我?馬家軍把馬雄推出家門,說我再也不想管你了。
馬雄捂著傷口走在無人的大街,想起他死去的爺爺和死去的母親,就不停地問他們我為什麼不能愛李寒?馬家軍他可以愛劉鳳群、汪長梅、江小桃、黎秋、房胖子、英大腳,而我為什麼不能愛李寒?爺爺和媽媽,你們回答我。走了一陣,馬雄又坐在李寒的門檻上,眺望八臘鄉的夜色。馬家軍非要把馬雄帶走不可,他的左手拎起馬雄的右耳,馬雄一動不動。馬家軍暗暗使勁。馬雄的嘴巴咧開了,耳朵裂開了,鮮血從耳根流下來,一直流到下巴,滴落到他的腳背上。但是,馬雄一動不動,不求饒也不喊叫。馬家軍終於鬆開了手,他似乎再也拎不走馬雄了。
第二天晚上,馬家軍又來拎馬雄的耳朵。他把拎耳朵當成了每天晚上例行的工作。馬雄白天愈合的傷口被馬家軍又一次撕開。這一次,馬雄忍無可忍,像被刀殺的豬一樣尖叫起來,尖叫聲中夾雜著傷心的哭泣。馬雄說爹,你殺了我吧,我的心肝都痛爛了。爹你鬆一下手,讓我喘口氣吧,等我換了口氣,你再扯我的耳朵。馬家軍說隻要你回家,隻要你不在這裏丟人現眼,隻要你不再騷擾你的李阿姨,我就不再拎你的耳朵。馬雄說我要李寒,她隻比我大四歲,不是我的阿姨。馬克思可以娶比他大四歲的燕妮,我為什麼不可以娶比我大四歲的李寒?馬家軍又用力提了一下馬雄的耳朵,馬雄再次尖叫。馬家軍說你不能愛她,你這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她連你的媽媽她都不願做,她怎麼會做你的老婆?如果她願意嫁給馬家的話,她也絕不會嫁給你。
李寒的大門呀的一聲打開。李寒說馬所長,你別折磨他了,你走吧。馬家軍說我怕他折磨你。李寒說現在沒有他的叫喊聲,我還睡不著。我聽慣了他的叫喊聲,適應了。馬家軍說不怕就好。馬家軍說完,丟下馬雄揚長而去,一邊走還一邊吹口哨,手電筒在黑暗裏晃來晃去。李寒望著馬家軍遠去的背影,說殺人犯秦世傑還沒抓到,他就在附近,每天晚上都跑出來搶食和強奸婦女。馬雄捂著耳朵,嘴裏吸著絲絲涼氣,像是痛了又像是害怕了。馬雄說秦世傑會不會到這裏來?李寒說我昨夜還看見他,他手裏拿著槍,像一隻野貓爬過我的屋頂。馬雄說你撒謊。李寒說誰撒謊誰死。馬雄說那……那我回去啦。
但是,每每遇見我們這些年齡比他小的,馬雄就揚起他手中的拐棍說,這是我的車輪,這是我健壯的大腿,這是我征服李寒的武器。
有一天,被馬雄追得無處可逃的李寒爬上了鄉政府門前的那棵柿子樹。馬雄在柿子樹下轉來轉去,說除非你不下來,隻要你從上麵下來,就得給我抱一抱。你曾經說過我一輩子也追不上你,現在我追上你了,你就得做出一點犧牲。李寒說除非你能爬到樹上來。馬雄哼了一聲,圍著柿子樹順時針轉了一圈,又逆時針轉了三圈,仰頭看李寒。李寒仰頭看天,始終不讓馬雄看到她的臉。馬雄說再不下來,我就把這棵樹砍了。李寒沒有理會馬雄,她隻顧往上爬,並且騰出手來摘樹上的葉子。她一邊摘樹葉一邊唱歌,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下麵馬兒跑……
馬雄想跑回家裏去拿斧頭,但他剛走幾步,發覺這是一個圈套,便對著圍觀的群眾說,等我拿得斧頭來,她早就跑了。群眾笑了一下,馬雄又得意揚揚地對著樹上的李寒說,我才不回去拿斧頭呢,現在我一步也不離開這裏。李寒說你像一條狗。你為什麼要追我?你爹追我都不答應,何況是你。你看看你手裏的那根拐棍,連皮都沒有削一削,那麼難看。什麼時候你手裏的拐棍換成黃金的了,我才考慮嫁不嫁給你。李寒說話時,始終仰臉看天,好像樹下有什麼肮髒的東西不忍直視。
許多人圍著馬雄起哄。他們說馬雄趕快走吧,趕快去換一個黃金的拐棍,最好是純度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換好了再來娶李寒。他們說你還不走,你在這裏等什麼?馬雄伸手抓了抓頭皮。他們又說你爹也想娶她,你也想娶她。如果她嫁給你爹,她就是你的媽了,你怎麼可以對你媽非禮呢?馬雄又伸手抓了抓頭皮,他的臉一點點地紅,像有一隻手在他臉上輕輕地塗紅墨水。他在人群的起哄聲中丟掉了那根拐棍。拐棍像是從他身上拆下來的一條腿,在地上堅強地彈了幾下。馬雄說那我走啦,我要去找侯寶德算賬。
馬雄越過鐵軌,在樹林裏找到了侯寶德。凡是有陽光的中午,侯寶德總是在樹林裏睡午覺。從侯寶德煽動馬雄追求李寒的那個中午至今,已有了半個多月的光景。馬雄那天中午從這片樹林裏撲出去,現在他又飛回來了。馬雄覺得侯寶德就一直這麼睡著,從他離開到現在,就一直這麼睡著,好像沒有醒過似的。侯寶德真舒服,他除了睡覺什麼事也不用幹,不像我要找工作要追求李寒,最後連耳朵都被扯破了。
馬雄叫了一聲侯站長。侯寶德睜開眼皮,睡在他身旁的女兒和兒子也跟著睜開眼皮,六隻眼睛仰視馬雄,馬雄頭一次感到自己無比高大。他說侯站長,我追不上她,她連我爹都看不中,何況是我。侯寶德從草地上坐起來,他的孩子們也從草地上坐起來。侯寶德搖搖頭,說你追不上誰?你說什麼我一點也不明白。馬雄說你叫我去追她的,就是李寒,你說隻要把她弄上手,你就給我一份工作,可是連我爹都追不上她,何況是我。
侯寶德突然大笑起來,笑的時候全身顫抖不止。他說我是說著玩的,你真的去追她了?馬雄說真的去追了,你看我的耳朵。為了追她,我的耳朵被我爹扯破了好幾次。這種事你怎麼能開玩笑?你得給我在鐵路上找一份工作。侯寶德說憑什麼要我給你找工作?馬雄說你這個人說話怎麼不算數?我想死你偏要救我,你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可現在你連個工作都不給我。侯寶德說我救錯你了,我向你檢討。現在火車快開過來了,你去死吧,我下定決心不再救你了,我向老天保證向毛主席保證。馬雄說可是,現在我不想死了,我想跟你要一份工作。想死的時候你不讓我死,不想死的時候你卻叫我去死,你的良心大大的壞。
他們說著話,一列長長的火車從他們的眼皮底下飛過,列車上堆滿木頭、油罐、煤炭和水牛。站在列車尾部的那個人朝山坡上的他們揮揮手。侯寶德拍拍屁股,從草地上站起來。他的孩子跟著他往山下走。馬雄跟著侯寶德的孩子走。走到鐵軌上,侯寶德說馬雄,你跟侯遠方比賽跑一跑,看誰跑得快?如果你跑得過我兒子,我真的給你找一份工作。馬雄說你騙人。侯寶德說不騙你。
馬雄比侯遠方高出一個頭,他們並排站在枕木上麵。侯寶德一聲令下,他們朝著前方跑去,身影逐漸縮小。馬雄的身子一歪一倒地跑得十分吃力,但他還是把侯遠方甩在了後麵。看得出馬雄十分需要工作,他拚足老命在爭取這個機會。跑了一會兒,侯遠方站著不跑了,他說這一次不算。馬雄回過頭來問他為什麼不算?侯遠方說不算就是不算。馬雄抬頭詢問侯寶德。侯寶德說你們再跑一次吧,現在是誰先跑到我的身邊,誰就是冠軍。馬雄和侯遠方又並排站在枕木上,他們在侯寶德發出號令之後,一齊朝侯寶德跑過來。他們的身影愈來愈大。開始馬雄還跑在侯遠方的前麵,但是跑著跑著,馬雄跌了一跤,他的牙齒磕在了枕木上。他聽到侯寶德說你跑不過侯遠方,我不能給你找工作,你去找你爹要工作吧。侯寶德說完,離開了鐵路。馬雄捂著他的嘴巴慢慢地站起來。我操你媽,侯寶德。他在心裏狠狠地罵了一句。罵聲剛落,他的眼窩裏湧出了鹹的冰涼的淚水,鼻涕也跟著跑了出來,它們一同在秋風裏悲傷。
馬雄把他的兩顆斷牙拍到他爹馬家軍的手上。馬家軍看到了斷牙上鮮紅的血絲,甚至還感覺到了牙齒上的溫度。馬雄對馬家軍說,侯寶德明知道我跑不過侯遠方,但他還叫我跟他比賽,他說隻要我跑過了侯遠方就給我找一份工作,結果我把牙齒跑斷了。在這之前,他還對我說,隻要我把李寒弄到手,就給我一份工作。他叫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比登天還難……他還說如果我不去追李寒,你就要去追李寒,李寒很快會成為我的後媽。
馬家軍的臉色一點一點地黑下來,臉上陰雲密布電閃雷鳴。馬家軍說,馬雄,你給我好好地跟蹤侯寶德,隻要他進了鐵路招待所,你就通知我。他在招待所裏養有一個女人。
馬雄像一條耐心的獵狗,站在八臘鄉火車站站長侯寶德家的樓下。每天晚上侯寶德外出,總會看見馬雄。侯寶德對馬雄說,你是一條狗。馬雄說我是一條狗。侯寶德又說你在這裏找屎吃。馬雄說我在這裏找屎吃。說完,侯寶德哈哈大笑,馬雄也哈哈大笑。侯寶德說你有什麼好笑的。馬雄說我笑你的末日快到了。侯寶德說你能拿我怎麼樣?馬雄說隻要你跨進鐵路招待所半步,你的末日就到了。侯寶德說現在我就去鐵路招待所,你能拿我怎麼樣?鐵路又不歸地方管,馬家軍又能拿我怎麼樣?
馬雄發現侯寶德一個星期之內進了三次鐵路招待所。每一次進去馬雄都向馬家軍報告。馬家軍把頭一昂,說一聲知道了。說完了也就完了,他根本不采取任何行動,馬雄感到深深失望。
第二個星期的星期三晚上,侯寶德第四次進入鐵路招待所。這個晚上,侯寶德和那個外省的女人被馬家軍和兩位公安幹警抓獲了。當時,侯寶德和那個女人正赤身裸體躺在床上。電燈像一道閃電照亮房間,也不像閃電,因為它亮了之後就沒有熄滅。馬家軍、馬雄以及幹警們的目光在他們的身體上撫摸了一陣,口水迅速從他們的嘴角掛出來。他們被外省女人豐滿的身體震住了。侯寶德顯得很平靜,說你們也太無能了,不去抓殺人犯,反而來抓我們老百姓。馬家軍說你身為國家幹部,鐵路站領導,竟敢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嫖娼,在你老婆和孩子的眼皮底下嫖娼,不抓你抓誰?
錄完口供按過手印,馬家軍問侯寶德還有什麼要求,需不需要家屬來見見麵?今晚可要委屈你一下了。侯寶德擦掉悔恨的眼淚,說想不到我會栽在你的手裏,如果我能重新做站長的話,我一定給你兒子安排一份最好的工作。馬家軍說你現在仍然是站長。侯寶德說那你的兒子需要做什麼工作?馬家軍朝窗外招手。馬雄走進派出所的辦公室。馬家軍說兒子,你想做什麼工作?馬雄說我想做巡道工。馬家軍說你走路都還不穩,怎麼能巡道?馬雄說我要在鐵路上走來走去,讓所有看不起我的人看我走路。我要沿著那兩根鐵軌走到縣城。馬家軍用手在馬雄的頭上拍了兩下,說有誌氣。
從這個晚上開始,馬雄又恢複了英雄本色。我們又看見他在鐵路邊走來走去,腰杆愈來愈挺,走路的姿態愈來愈有風格,愈來愈有氣質。
第二年夏天,洪水像一群駿馬從高高的山上從遙遠的地方奔騰而來,八臘鄉鐵路兩旁大水連著大水,深溝和凹坑一夜之間被大水填平,兩根被雨水衝刷過的鋥亮的鐵軌像兩束筆直的光線直指天邊。火車在光線裏往來穿梭,水花四濺。火車已不像火車,倒像浮遊在大水裏的船隻。
馬雄站在雨裏對著往來的火車喊叫。他喊我愛你我操你我想你我親你。他的話音未落,火車已從他身邊呼嘯而過,渾濁的水濺滿他的全身。為了讓火車聽得見他的呼喊,火車剛剛在遠處拉響汽笛,他便拉開喊叫的架勢。他看見車頭像星星之火,從遠處慢慢地冒出來。他喊: 我愛你。他剛喊完我愛你,站著的地方就塌了一塊土,緊跟著路基裂了一條縫。他對著那塊塌陷下去的土罵道: 我恨你。他剛罵完,腳邊的土又塌了一大塊。他說我操你我想你我親你,他腳邊的土跟隨他的聲音快速陷落,好像塌方不是洪水造成的,而是他的喊聲震塌的。他飛快地舉起手中的小紅旗,喊叫著朝火車跑過去。他想火車就要開過來了,很多人就要死了。這麼想著,他的嘴巴竟然發不出聲音了,雙腳也變得像木頭一樣僵硬。他心裏一急,眼淚叭嗒叭嗒地掉下來,嘴裏發出嗚嗚的哭聲。
火車在離他幾十米的地方戛然停住。他像潑出來的水散漫在地上。當乘客們知道是坐在水裏的那位瘸子救了他們時,他們紛紛從窗口爬出來,把蘋果、荔枝、葡萄、熟食麵放在他的懷裏。他的懷裏放不下了,他們就把那些好吃的食品放在他的麵前。他們說就算是我們支援災區吧。
馬雄及時製止一起重大事故發生的事跡上了電視和報紙。那列火車每一次從八臘經過,隻要看見馬雄,車上總會扔下一些東西,有時是果子有時是礦泉水。馬雄依然對著那些匆忙的火車喊叫,仿佛他的聲音會貼在火車上飄向遠方。他愈喊愈起勁,有時還對著火車唱歌撒尿。他逢人便說,我一看見火車喉嚨就發癢。
當馬雄快要把這件重大的事情忘卻的時候,鐵路局表彰了一批抗洪救災先進集體和個人,馬雄被劃入表彰之列。馬雄胸戴大紅花腳蹬牛皮鞋到柳州去領獎。領完獎之後,馬雄一言不發,默默地坐在鐵路局的辦公室裏。有人說馬雄,天氣這麼熱,你還是把大紅花先摘下來吧。馬雄搖搖頭。有人說馬雄,你是不是嫌我們獎的錢太少了?馬雄還是搖頭。有人說那你有什麼要求就趕快說。馬雄抬起頭來,說他們都有小車來接,而我卻沒有,我大小也算個先進,不能就這樣偷偷摸摸地回去,我又不是小偷。
侯寶德接到電話後,第二天從鄉裏借了一輛吉普車,請司機韓延文到柳州市去接馬雄。韓延文老大地不高興,把車開得飛快,似乎是要把馬雄顛出車外才解心中之恨。馬雄坐在車上始終不說一句話。韓延文卻說個不停。韓延文說我的年齡和你爹差不多,你在我麵前沒必要擺什麼架子。你完全可以坐火車回去,為什麼要來折磨我?先進算什麼?十幾年前我也得過先進,可現在我還是個司機。年輕人,不要認為自己一得了先進,尾巴就翹上了天。
到達八臘鄉已是下午五點。馬雄的頭發和胸前的大紅花都沾滿了塵土。塵土讓馬雄青絲變白發,胸前紅花蔫耷耷。韓延文把車停到鄉政府門前,說到家啦,馬先進,下車吧。馬雄說請你告訴侯寶德,就說我馬雄回來啦。我不是小偷,用不著偷偷摸摸回家。你叫他把儀仗隊叫來,歡迎歡迎我才下車。韓延文說要叫你自己去叫,我可要去洗澡啦。韓延文跳下車,關上車門,大搖大擺地進了鄉政府。
馬雄一個人坐在吉普車上,路過車邊的人都探頭往裏麵望一眼。望過之後,他們輕描淡寫地說是馬雄呀,怎麼一個人坐在車裏麵。他們不知道馬雄得了先進,更不知道馬雄坐在車上是為了等侯寶德組織儀仗隊來歡迎他。馬雄對著路經車邊的每一個人說,去,你們去幫我把侯寶德叫來。你們告訴他,別的先進回到地方都有儀仗隊歡迎,我們為什麼沒有?聽到馬雄吩咐的人紛紛跑開,他們一傳十,十傳百,說沒有儀仗隊馬雄不下車。很快車邊圍了一大堆人。
韓延文洗完澡,喝了一碗稀飯後走出鄉政府,對著圍觀的人群揮手,說你們都走開,馬雄又不是馬熊,有什麼好看的?你們都給我滾。他像驅趕蒼蠅一樣驅趕人群。人群閃開一條道,韓延文跳到車上,說你下不下車?你不下車我就把你和車一起鎖到車庫裏。馬雄說不下。韓延文說真的不下?馬雄說真的不下。
韓延文把車開到火車站,然後站在樓下喊侯站長。侯寶德聽到喊聲後把頭伸出窗口,問韓延文有什麼事?韓延文說我把你的先進接回來了,可是他不下車,他要你找儀仗隊在街上搞一個歡迎儀式,不然他堅決不下車。侯寶德抬手看了一下表,說現在學生們都放學了,我去哪裏找儀仗隊?等我吃了晚飯再去張羅,你上來喝兩杯吧。侯寶德和韓延文一邊說話,一邊暗送秋波。韓延文說不喝啦,我把車子停在這裏,我可要去和他們搓麻將了。
侯寶德說請你等一下,幫忙幫到底,我這就下來,你送我到小學去。侯寶德咚咚地跑下樓,鑽到吉普車的前座,對馬雄點點頭,說回來啦。馬雄說回來啦。侯寶德說非要這樣嗎?馬雄說他們都是這樣。侯寶德說現在學生們都放學了,能不能簡化手續?馬雄說不行,我救了一火車的人,你連叫個儀仗隊都做不到,你配做一站之長嗎?侯寶德說總有一天,我會把站長這個位置讓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