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就認識馬雄了。那時他正跟隨一群公安人員在我家鄉一帶追捕殺人犯。夏天靜謐的深夜,我聽到馬雄他們雜亂的腳步聲。他們的腳步聲像寄生於木頭上的蟲子,歡快地啃咬我的床板。我在腳步聲和尿脹的夾擊下突然驚醒,看見屋外風清月白。
我隔著漏風的牆壁叫我的父親。父親正鼾聲四起,根本不管我的叫喊。我再叫母親。母親在父親鼾聲的籠罩下,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問我有什麼事?我說好多人包圍了村莊。母親閉緊嘴巴,豎起她的耳朵認真地聽了一會兒,說外麵隻有月亮和風,沒有人。我說有。母親說沒有。我說我想撒尿。母親說你撒尿叫我幹什麼?我說我怕。母親窸窸窣窣地爬下床,一邊拉開我家的大門,一邊自言自語。母親說你都十三歲的人啦,還這麼膽小怕事,我十三歲的時候,都差不多出嫁了。
在母親的注視下,我走到白晃晃的月亮地,對著滿地的月光撒尿。我看見村頭的高坡上有一群人匍匐前進,他們的身上背著自動步槍。我驚叫一聲跑進大門,對母親結結巴巴地說有人,他們還背著槍。母親不信,走到月光下朝村頭瞭望,倒吸了一口冷氣,踉踉蹌蹌縮回來。母親說真的出事了。母親掩好大門。我那憋回的半截尿像決堤的大水噴射而出,全部撒在褲衩上。
我清楚地記得尿撒褲襠的情景。那時我還是天峨縣八臘鄉中學初中一年級學生,那時我成績優異膽小如鼠。
父親仍舊鼾聲如雷,我和母親卻一夜未眠。我的上牙敲打我的下牙,我的右手環抱左手。夏天跑出我的身體,冬天爬上我的雙腳。一絲青灰色的光線鑽進門縫。隨著光線鑽進來的還有山坡上嘹亮的聲音:
穀裏村的群眾,你們已經被我們包圍了。請你們趕快起床,穿上衣服褲子,到村頭集中。殺人犯秦世傑昨晚潛逃回村,你們千萬小心趕快行動。秦世傑的身上帶有一支五四手槍。秦世傑,你聽到了吧?繳槍不殺。
我破門而出,朝村頭的那塊草地奔去。由於奔跑速度過快,涼鞋從腳上飛落。石頭和泥巴潮濕冰涼,我赤裸的雙腳被石頭割破。草地上已站滿了人群,他們衣冠不整渾身發抖,好像秦世傑就在某個地方用五四手槍瞄準他們的腦袋。坡地上臨時架起了一個高音喇叭,周圍站滿了荷槍實彈的公安,他們像晨光初露時的樹,漸漸地清晰和高大,肩章和服裝的顏色比露珠都還新鮮。高音喇叭傳出的聲音穿雲破霧,像烏鴉點綴早晨的天空。
太陽出來紅彤彤。公安人員開始往秦世傑家搜索。八臘鄉派出所所長馬家軍走在隊伍的最前麵,他兒子馬雄混跡於隊伍之中。馬雄比我大四五歲,剛剛高中畢業,是個瘸子,走路時一搖一晃,平地像走高山。我公安幹警們神色嚴肅身材筆挺,而馬雄仿如夾在其中的一個標點符號。因為馬雄的介入,這支隊伍立即顯得奇形怪狀起來,使站在潮濕的草地上的人群發出了一連串的笑聲。他們(當然也包括我)不相信一個瘸子能抓到殺人犯。我想如果真的碰上持槍的秦世傑,第一個被擊斃的肯定是馬雄。
忽然,從秦世傑家門前的草堆裏衝出一個人,他的頭皮閃閃發亮,上麵沾著一根枯黃的稻草。他手持砍刀麵帶殺氣撲向公安,說殺人的是秦世傑,又不是我,你們為什麼要搜我的家?我看清說話的人是秦世傑的弟弟秦世界,他離馬所長馬家軍隻有一步之遙,砍刀眼看就要落到馬家軍的左肩上了。千鈞一發之際,馬雄從他父親的皮套拔出手槍,對準那把砍刀,一束藍煙從槍口噴薄而出,爆炸聲驚天動地。秦世界的砍刀斷成兩截,一截掉到地上,一截還捏在他的手裏。藍光閃過之後,秦世界的雙膝比砍刀落得還快。來不及眨眼,他便雙膝跪下,向馬雄求饒。眼前的這一幕讓我無比驚訝,覺得秦世界山大無柴外強中幹,丟盡了穀裏村和他家祖孫三代的臉。但同時我又覺得馬雄無比高大,從他手裏噴出的那束幽藍色的光芒,不時出現在我的腦海裏和睡夢中。一想起它,我就血液歡暢,我就想破釜沉舟破罐破摔。
馬雄走到秦世界的身後,抬起他彎曲的右腿,朝秦世界的脊梁狠狠地踢了一下。他的右腿簡直就是一截彎曲的樹根,一些關鍵部位(比如腳背)始終碰不到秦世界的脊梁,與其說踢還不如說頂。馬雄用膝蓋頂了一下秦世界,秦世界紋絲不動,而馬雄卻倒在地上。馬雄艱難地爬起來,用他父親的手槍砸了一下秦世界鋥亮的頭皮,一股鮮血像早上的太陽從秦世界的頭頂升起,光芒萬丈。馬雄對著那顆破爛的頭顱罵罵咧咧,說你再敢動老子一根指頭,老子就崩了你。他把“崩”字說得脆響,好像是嚼黃豆。秦世界不敢抬手抹頭上的血,傷口因此愈開愈紅,像深紅色的玫瑰花。
馬雄原來不叫馬雄。據說馬雄是在一個冬天的早上來到這個世界的,那時他的父親馬家軍還不是鄉派出所所長,隻是一位普通而平凡的小學老師。馬雄出世之前,天氣一直很壞,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八臘鄉方圓幾百裏地下了十三場細雨,兩場大雨和一場薄雪,氣候嚴寒天空陰霾。馬雄出生的那天早晨,天空突然晴朗,有了太陽即將升起的跡象。當馬家軍聽到嬰兒啼哭,看見嬰兒胯下的鳥仔時,興高采烈地走出鄉醫院那間陰暗的產房。天空是如此湛藍,拖拉機小賣部母狗是那麼令人爽心悅目。他想就給小孩取名馬湛藍吧。
從此,馬湛藍這個名字就伴隨著馬雄茁壯成長。可恨的是許多人擅自改變馬湛藍的顏色,他們嫌湛藍難寫,於是把馬湛藍改為馬淡藍,最後改為馬蛋藍,甚至簡化為馬蛋。如果有人要找馬家軍,他們就會意味深長地啊一聲,然後說你是要找馬蛋的父親吧。馬家軍對這種叫法深惡痛絕。馬雄五歲那年,患了一場小兒麻痹症,右腿眼看著彎曲了。馬家軍急馬雄之所急,找到一位專攻《周易》的老師,給馬雄排了一次八卦。那位老師說馬雄命中缺火,必須用火一點兒的名字。馬家軍本不信邪,但出於無奈,還是在字典中像選美一樣為馬雄選了一個炎字。
馬炎的父親馬家軍調到鄉派出所工作之後,突然有了一種榮耀,也滋生了一種失落感。他一下子由文人變成武官,原來拿粉筆的手整天不再拿粉筆,而是提著手槍東遊西蕩,文字跟他愈來愈生疏。但不管他如何威武英雄,內心始終壓著一塊石頭,那就是他兒子殘缺的腿。作為鄉派出所所長的馬家軍本不該信什麼氣功和《周易》,但在一次性生活失敗之後,他對這兩樣東西深信不疑。
八臘鄉派出所簡易的辦公室樓上,有一間幽暗的屋子。馬家軍常常躲在樓上陰暗的角落窺視行人,也常常把那些放蕩的婦女勾引到樓上。很小的時候,我們就知道那是一間恐怖的房子,正午或者深夜,那裏會發出鬼哭狼嚎的聲音。路過派出所門口,我總會抬起頭朝那間房張望,被那些傳說和莫名其妙的聲音吸引,甚至於在課堂上,語文老師叫我用“鬼哭狼嚎”造句的時候,我不假思考脫口而出: 馬所長的房間鬼哭狼嚎。那一次我以為闖了大禍,但等了好久禍沒來。後來我苦苦尋找無禍的原因,不外乎有二: 一是馬所長那間房子盡人皆知,人們見怪不怪;二是當時的八臘鄉已擁有相當自由、民主的空間。
當然我們不能因為那間房子,就斷定馬家軍是個壞人,從今後的表現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基本稱職的父親。他不止一次對朋友們說,錯誤來自於那些放蕩的婦女。他曾經痛下決心不再拈花惹草,因為每一次行為不軌之後,他都發覺兒子馬炎的腿瘸得更加厲害。長此以往,馬炎很快會變成一個癱子。可是,馬家軍無可奈何地說,可是那些婦女們,隻要你在樓上輕輕地向她們一招手,她們便氣喘籲籲地跑上樓來,眼睛水靈靈臉上紅霞飛,你拿她們根本沒有辦法。
一個夏天的中午,護士小汪拿著調令走進馬家軍的辦公室。在醫院通往派出所的路上,小汪碰上三個熟人。她渴望朋友們分享她的喜悅,但朋友們隻禮節性地打個招呼,便匆忙地走開。她們不知道小汪手上正捏著一紙調令,一紙來之不易的調令。馬家軍是小汪拿到調令後第一個與她對話的人。小汪對伏在辦公桌上鼾聲連天的馬家軍說我的調令來了。馬家軍的臉離開雙臂,從睡意中抬起來。馬家軍說什麼調令?小汪說我的調令。小汪發現馬家軍的臉像塗了胭脂似的紅,臉上掛滿汗珠鼻涕,頓時覺得馬家軍好可憐。後來小汪曾對許多朋友說,那天我真的覺得馬家軍十分可憐,這種想法從前沒有過,以後也沒有過,隻是拿到調令的那一天,這種念頭像一道閃電,劃破我的腦海。
小汪想安慰一下馬家軍,然後再談戶口的事。那時街道靜悄悄的,隻有陽光鋪天蓋地地照在樹木和屋頂上,整個八臘街的人好像死絕了,沒有人影沒有聲音,地球上似乎隻剩下他們倆。馬家軍用右手抹一把臉上的汗,對小汪說想要辦戶口嗎?先得和我睡一覺。小汪基本上沒做出什麼反應,隻是輕聲地說非得這樣嗎?馬家軍斬釘截鐵地說非得這樣。
可能小汪對馬家軍的行為早有所聞,所以並不感到驚訝。在接到調令的大喜日子裏,她的手被馬家軍的手牽著,半推半就地走上了派出所吱吱呀呀的木板樓梯。她的嘴裏不停地說著非得這樣嗎?非得這樣嗎?陽光猛烈、寂靜無邊的中午,這種聲音等於呻吟,等於春藥。但關鍵時刻,馬家軍朝樓下看了一眼。他的兒子馬炎正一歪一倒地朝派出所走來。太陽當空,馬炎的影子縮在腳下跟隨腳步移動。從樓上看下去,馬炎就像一個怪物。如果當時街道上有人群,馬炎也許不會那麼顯眼,可是偌大的街道上除了馬炎之外空無一物。馬家軍脊背一陣發涼,他對小汪說我不行了,你走吧。小汪從床上站起來,在馬家軍的臉上扇了一巴掌。馬家軍看見小汪像一條魚,搖頭擺尾從他的麵前滑走。
從此馬家軍天天早晨練氣功,似乎是想從氣功中找回昔日的雄風。業餘時間,他則細心研讀《周易》。根據馬炎的生辰八字,應該是命中缺水,為什麼別人又說他缺火呢?同樣一本《周易》,得出的結論卻截然相反。思慮再三,馬家軍決定給馬炎改名,改為馬淼。馬家軍在戶籍本上改名的一刹那,體會到了無窮無盡的快樂,就像閻王爺掌握著全鄉的勾命簿,勾誰是誰愛誰是誰,要想改名字,就像打一聲哈欠那麼容易。他甚至想給自己改一個響亮的名字。
不管叫馬炎還是馬淼,馬雄的病始終沒有好起來。馬雄搖搖晃晃進入課堂學習。那些熟悉他的老師有時叫他馬湛藍,有時叫他馬炎或者馬淼,無論叫哪一個名字,馬雄都得答應。一個又一個奇怪的名字像一個又一個螞蚱,被他那根分管姓名的神經串著。馬雄也是從那時開始,有了篡改名字的嗜好。有好長一段時間,馬湛藍不叫馬湛藍,馬淼不是馬淼,今晚睡下去的是馬淼,明天醒來時已變成馬名揚。在我的記憶中,馬雄的姓名總是和青草、霧氣,和早晨聯係在一起。他總是在晚上改名,第二天早上就向同學們宣布。當時我們很羨慕他擁有的權利和自由,他就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為了想更好的名字,馬雄的腦子出過問題。有一次上體育課,他爬到籃球架,坐到籃筐上。許多同學都為他的舉動歡呼。馬雄在歡呼聲中從籃筐上跳下來。你們知道馬雄是瘸子,他從那麼高的地方往下跳,竟然未傷一根毫毛。於是同學們都叫他馬英雄。起先他對這個名字不感興趣,但老師和同學對於他頻頻更換姓名已流露出強烈的不滿,再也不願接受除了馬英雄之外的新名字。由此我得出一個結論: 不怕你有權改名,就怕我們不叫。漸漸地,馬英雄的姓名已不再掌握在他手中,有時我們連馬英雄也不買賬,隻叫他馬雄,私下裏還叫他馬熊。
馬雄他們那個夏天的突然出擊,並沒有抓到殺人犯秦世傑。夜深人靜的時候,小孩和大人都不敢外出,黑夜變得枯燥無味。我們聆聽每一聲狗叫和每一串腳步,想象秦世傑從天而降,威脅我們的性命。馬雄回到鄉政府後無事可做,便整天到鐵路邊去轉悠。
坐在八臘鄉初中一年級的教室裏,會看見從山腳駛過去或跑過來的火車。但是山腳那邊多霧,兩根筆直的鐵軌經常會被乳白色深埋,輕易看不見。有時火車齜牙咧嘴叫喊著從霧中穿過,我們隻聞其聲不見其身,聽起來顯得十分遙遠,好像火車和現實不發生絲毫的關聯。晴朗的天空裏,我們看見馬雄沿著鐵軌走來走去,瘸腿和筆直的鐵軌形成鮮明的對比。我們不知道他在那裏幹什麼?遠遠地看過去,他像是在練習步伐。從列車上傾倒下來的髒水、果皮、紙飯盒,不時地砸在他頭上,他連罵都不罵一聲。也許他罵了,我們聽不見。
馬雄常常頂著五顏六色的腦袋途經校園,回到家中,然後在水龍頭下把他的頭衝了又衝。衝過幾次之後,他嫌麻煩,幹脆就剃了一個光頭。馬雄的光頭在太陽下光芒四射。沒有陽光的日子,他的頭又像一個在水裏遊動的葫蘆。
馬家軍被馬雄那個五顏六色的腦袋搞得頭昏腦脹。好幾次,馬家軍發現馬雄的頭上竟然掛著豆芽、鼻涕。馬家軍把馬雄帶到學校。同學們很快就把校長、馬雄和馬家軍圍在球場的中間。馬家軍用右手擰住馬雄的左耳朵,問馬雄補不補習?馬雄說不補習。馬家軍抬腳踢了一下馬雄的左腿,馬雄撲倒在地上。馬家軍又問你到底補不補習?馬雄說不補習,不補習就是不補習。馬雄的態度十分堅硬,像一個行將就義的烈士大言不慚。馬家軍抬腳準備再踢馬雄,但我們的校長眼明手快,及時抱住馬家軍那條抬起來的右腿。校長說馬所長,何必呢?如果馬雄實在不願讀書,我們學校還缺一個門衛,他可以到我們學校來當門衛。馬家軍從校長手裏收回他的右腿,轉身走了。馬雄在地上掙紮了好久,才爬起來。
馬雄對那兩根鐵軌有一種天生的好感。他不願補習也不願到八臘中學做門衛,依然像一隻發情的公狗在鐵路邊悠來悠去。一天中午,侯寶德站長發現馬雄坐在枕木上打盹,身上急出一身冷汗。火車從遠處鳴笛而來,馬雄一動不動,根本不把火車放在眼裏。大個子站長侯寶德衝到馬雄身邊,像拎小雞一樣把馬雄拎出鐵軌。但是小雞拎起來了,卻甩不出去。馬雄緊緊抱住侯寶德的右手,並朝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侯寶德雙手用力甩動,原地跳躍,馬雄跌在地上。侯寶德捂住右胳膊上的傷口,罵馬雄是渾蛋。馬雄哇的一聲哭了。侯寶德說哭,你有什麼好哭的?老子救了你一條命,還賠了你一個傷口。馬雄一邊哭一邊說,誰叫你救我,誰叫你救我?我算好今天中午去死的,你為什麼救我?真是多管閑事。既然你救了我,那就得給我一份工作,給我一碗飯吃。隻要你給我一份工作,我就給你磕頭。
馬雄當場跪下,給侯寶德磕頭。他的頭在石碴上重重地磕了一下,慢慢地抬起來,額頭上沾滿細小的石子和鮮血。你這個瘋子,侯寶德說完,轉身便走。馬雄跟在他後麵一步一磕頭。但是侯寶德隻管朝前走,一直走到火車站也不回頭。馬雄像一條狗遠遠地跟著。
馬雄就這樣一直跟隨侯寶德。侯寶德回家吃飯或睡覺了,他就坐在侯寶德家的門口,嘴裏不停地說你為什麼救我?你救了我就得給我一份工作。這話說多了,他竟然像哼唱一首流行歌曲那樣哼唱起來。
每一次拉開大門,侯寶德都看見馬雄死皮賴臉地坐在門口。如果侯寶德手上提著垃圾袋,馬雄便從他手上奪過來拿到院子裏去倒;如果侯寶德手提菜籃,馬雄便搶過菜籃挽在自己的手臂裏。馬雄自個走路都不穩,但手裏卻挽著侯寶德的菜籃子。馬雄願意為侯寶德奉獻微薄之力。起先侯寶德並不適應,久而久之也就沒什麼不適應了。馬雄對侯寶德說隻要我能做到的,你盡管吩咐,但是你必須給我一份工作。侯寶德說我要你吃屎,你幹不幹?馬雄說你保證給我一份工作,我馬上吃給你看。
天氣一點一點地涼了,鐵軌兩邊鋪滿了從山上掉下來的黃葉。侯寶德吃罷午飯,喜歡穿過鐵軌,跑到樹林裏的草地上去睡午覺,這個習慣是多年以前修鐵路時養成的。秋天的陽光鮮亮,氣候幹燥,落葉衰草蒸發出一股酒香。侯寶德靜靜地躺著,臉龐像曬在陽光裏的臘肉,漸漸地發紅。突然,侯寶德從地上坐起來,喉結拚命地蠕動,像是有什麼東西堵在裏麵,呼吸變得困難。侯寶德的喉結蠕動了一陣,從喉管裏終於蹦出一句話來。他說馬雄,你給我抓一下背,我的背現在癢得難受。馬雄說怎麼抓?侯寶德撩起他的外衣,露出結實的背膀,說抓左膀子。馬雄伸手去抓侯寶德的左膀子,一道道指印留在侯寶德的背上。侯寶德說往下抓,馬雄就往下抓。侯寶德說往右抓,馬雄就往右抓。馬雄聽到自己的指甲跟侯寶德的皮膚摩擦後發出的嘩嘩聲。隨著馬雄手指的移動,侯寶德嘴裏發出愉快的哼哼聲。抓了一陣,馬雄覺得無聊,便把目光掃向鄉政府門前的街道,他看見一位穿紅衣服的女人在空空蕩蕩的街上遊蕩。
侯寶德從地上窸窸窣窣地站起來,也發現了街道上那個穿紅衣服的女人。侯寶德說馬雄,如果你把那個女人弄到手,我就在鐵路上給你找一份工作。馬雄興奮地從樹林裏撲出去,隻撲了兩三下,就像一隻受傷的鳥撲倒了。但是撲倒了馬雄又站起來,他固執地朝著街道撲去。
姑娘的紅衣服像一團火在馬雄的眼前愈燒愈旺。馬雄看清她的頭上紮著兩根發辮,手裏捏著葵花子,一邊走一邊嗑,那些空了的葵花子殼飛過她的肩膀,落在地上。馬雄跟了一段路程,大起膽子叫了一聲李寒。姑娘像被誰拍了一下,迅速回過頭來,說你叫我做什麼?馬雄說不做什麼,我隻是叫一聲好玩,沒什麼事,你走吧。姑娘奇怪地哼了一聲,掉頭走開了。姑娘沒有注意這位昔日叫她寒姐的馬雄,今天卻叫她李寒。
馬雄獨自在秋風裏站了幾秒鍾,後悔剛才沒抓住機會,想不能讓李寒就這麼跑了。於是,他沿著地上的葵花子殼追趕李寒。李寒先後走進百貨商店、裁縫店、菜市、稅務局,並不知道馬雄在跟蹤她。她在百貨店裏摸了摸櫃台上剛到的一匹絲綢,又看了看一卷擺在地上的塑料布,然後在裁縫店裏跟那位浙江來的老板開了句玩笑,在菜市買了一把青菜,在稅務局裏打了一個電話……快要走到家門口時,李寒才發現有一個人在跟蹤,回頭看見是馬雄,便說你總跟著我幹什麼?是不是想吃我的屁呀?
馬雄支吾了一陣,說我要工作。李寒說跟著我,你就有工作了嗎?馬雄說侯寶德說隻要把你弄到手,他就給我一份工作。李寒說討厭,你們怎麼把我扯進去了。滾,你快點兒滾開,你們真下流!李寒說完撒腿便走。她打開門,又關上門。馬雄想這門根本沒有打開過,李寒是從門縫裏鑽進去的。
馬雄坐在李寒家的門檻上,張嘴望著西下的夕陽。慢慢地太陽愈來愈弱,照耀的地方逐漸縮小,最後隻照在李寒家的門板上和馬雄的臉上。馬雄靠在門板上完全徹底地睡著了,他在鬆軟的陽光下做了一個夢,夢見殺人犯秦世傑持槍朝他射擊,子彈從他的耳畔呼嘯而過。他說李寒,你要注意,殺人犯秦世傑還沒有抓到,你千萬要小心。馬雄被自己的夢話驚醒,從李寒家門檻上站起來。陽光突然消失,夜色鋪天蓋地。
李寒每天早上都要到鄉政府旁邊的水井裏來挑水。馬雄坐在井邊等候李寒的到來。天慢慢地明亮,井裏的水開始照得見天空和鄉政府的瓦簷。但是李寒她還不來,馬雄想萬事已備,隻欠李寒了。他開始想象李寒起床,然後打一個哈欠伸一下懶腰,然後拿起昨天穿過的紅襯衣在鼻尖前嗅了嗅,覺得這件襯衣並沒有髒,還可以穿上一天,於是她把襯衣穿在身上。穿好襯衣之後,李寒開始穿褲子,穿什麼褲子呢?馬雄想了想還是穿牛仔褲好,就是掛在窗前那條發白的牛仔褲。盡管早上穿那條又硬又冷的牛仔褲會割疼皮膚,但是李寒還是穿上了它。李寒走到窗前,拿起那把綠色的梳子,望了一眼窗外,開始梳頭。李寒梳頭梳得真有耐心,一點也不知道有人坐在井邊等她。梳完頭,李寒挑著銻桶拿上臉盆香皂毛巾跨出大門。李寒正式走出家門了,她覺得早上的風有些涼,打了一個寒戰,後悔沒有加一件外套。她想還是洗完臉挑完水再加衣服吧。她轉了一個彎又轉了一個彎,來到了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