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出時間的門檻(1 / 3)

最重要的東西都是用管子製成的,證明如下: 男性生殖器、筆和我們的槍。

——〔德〕利希騰貝格

A。 回首

十歲那年,我渴望一支火槍。

初春的午後,我和祖英姑娘替生產隊看護十八頭健壯的水牛。坡地上長滿嫩草,草尖掛著露珠。水牛們發出有節奏的啃食聲。天邊湧動黑雲,雨絲落一陣停一陣,白霧籠罩森林。我們跟著牛群在齊腰深的茅草裏穿行,感到害怕。我說如果有一支槍就好了。這種欲望像影子,一直跟隨我,直到我殺死一個人。

祖英仿佛沒聽到我說話。她微張小嘴,目光注視樹林裏的一群野雞。她的頭上落滿了細雨,細白的雨珠像虱子蛋掛在發間。幾隻螞蟻爬上她的小腿,她彎腰抓撓。雖然她在抓撓,但她的目光卻始終盯住那群野雞。她被野雞身上五彩的羽毛迷住了。野雞們排成一列,悠然自得又傲氣十足地走著,紅綠相間的羽毛長長的拖在地麵。我對著野雞做了一個舉槍射擊的動作,嘴裏發出開槍的叭叭聲。野雞們撲棱撲棱地飛起來,像一簇簇瞬間開放的花朵。祖英生氣地回過頭,說你怎麼把它們嚇跑了?我不無遺憾地說要是有一支槍就好了。

傍晚,我就看到了祖英家的那支火槍。我和祖英把生產隊的牛關進牛圈,便往村裏走。祖英的小腿被螞蟻叮咬,紅腫發亮。她一瘸一瘸地走在前麵,衣褲已被細雨濕透。一看到自家屋簷,她便開始哭號,一邊哭號一邊小跑,像耷拉著翅膀的小鳥急不可待地撲進家門。哭聲在屋子裏嘹亮。她媽媽從火房走出來,被她的哭聲弄得焦躁不安。媽媽越焦躁,她哭得越誇張,甚至調高音量,一屁股坐到地上。她媽媽從她誇張的動作裏看出了傷心的水分,沒有睬她,而是抬頭看著門外的我,說發粑你來了。她繞過祖英,邁出門檻拉我的手,像拉自己的娃仔那樣把我拉進家門,給我倒了一碗糖水。我看見一支火槍掛在牆上,血脈因此而賁張。

那時候山區的大人們都叫我發粑,原因是我愛哭,像發酵過的麵麵粑,軟弱無能不硬氣。我喝了一碗糖水,祖英媽又從鍋裏取出一個包穀粑遞過來,說發粑,你把這個吃了。我說不吃,我想要那支槍。祖英媽把包穀粑塞進我的衣兜,根本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我定定地看著槍,忽然聽到一聲嗬斥: 雞巴還沒長毛就想玩槍了。

這聲嗬斥是祖英爹發出的,他剛從地裏勞動回來。祖英一看見她爹,趕緊擦幹眼淚,從地上抬起屁股。因為祖英爹總是板著臉,全村的孩子都怕他,連祖英也怕,連祖英媽也怕。我掏出包穀粑放到桌上,便跑出門去。出門之後,我回頭想再看一眼牆上的火槍,但我隻看見祖英爹寬大的背膀塞在門框裏。我想他的肩膀這麼寬,他才配拿槍。

暑假,我和祖英常常代替父母為生產隊看牛。在我們看牛的日子裏,天氣時晴時雨,野雞如期而至。野雞像一盞盞彩燈,在樹林裏閃動。我像一隻獵狗,無聲地蹲伏在草叢裏,瞄準。但是沒有槍,我無法射擊,隻能潛伏。牛群啃草的聲音消失了,風聲雨聲,聲聲入耳。野雞的羽毛,啄食的動作,打鬥時的眼神,飛翔時的姿勢,我都一一看在眼裏。有時,我會跟蹤它們,有時就定定地看,直到它們飛走。

一天晚上,祖英被她爹押著來到我家門口。祖英爹說發粑,你出來,你說說你們是怎麼看的牛?壞事已經敗露,災難即將臨頭,我跨過門檻低頭站在祖英的身旁,媽提著一盞馬燈跟出來。媽說怎麼了?是不是糟蹋集體的禾苗了?媽的話音擲地有聲,怎麼一猜就猜準了?我聽到呼的一聲響,媽的竹鞭抽到我的屁股上。我針戳似的彈起來,媽的竹鞭追著我的腳後跟。祖英爹的鞭子也不甘示弱地響起來,祖英一動不動立在地上,像一個堅強的戰士。祖英爹一邊揮動鞭子一邊問,你們做什麼去了?十八頭牛都看不住,到底是誰的責任?你們兩個誰貪玩,才讓牛吃了禾苗?隊長說了要賠兩百斤幹包穀,要賠就用你的口糧賠,從今天起你給我喝稀飯。媽一聽到要賠幹包穀,鞭子下得更密。不管我怎樣彈跳,媽的鞭子就像我夢中的蛇,始終纏住我。

祖英咬著嘴唇,沒有說我追蹤野雞的事。祖英爹和我媽都沒能從我們的口裏逼出情況,我和祖英幼小的肩膀平分了災難的責任。我想倘若不涉及糧食,他們不會比賽抽打我們。周圍圈了一層人。人群的圍觀使那個夜晚的場麵仿如山區流行的批鬥大會,我和祖英像十惡不赦的地富反壞右。祖英的嘴唇憋了許久憋出一句話來,說爹,我不是你的女兒嗎?祖英爹說是我女兒又怎樣?是我女兒就可以放牛吃禾苗嗎?祖英的那句台詞和她爹的鞭子一樣響亮。

祖英爹是那支火槍的主人,但我從來沒見他拿槍。他的肩頭在季節更替中,常常變換著犁耙、刮子和砍刀一類的農具,卻沒有槍。我想如果他扛著槍,那才像祖英的爹呢。

隻有祖英爹出門幹活的時候,我才敢溜到祖英家的那麵牆壁下,去看火槍。夏天即將結束了,秋天的稻香撲麵而來,牆壁上的火煙愈積愈厚,那槍依然一動不動地掛在那裏。忽然,我聽到大門嘩地推開,祖英媽像一隻斷了翅膀的鳥撲進家門。祖英媽說我看見了,什麼我都看見了。

祖英說媽,你看見什麼了?祖英媽說我看見你爹了。爹在做什麼?你爹在打野雞。打野雞怎麼不帶槍?你爹打野雞從來不帶這支槍。祖英媽說這話時,已把槍拿在手上。祖英說媽你拿槍做什麼?祖英媽說拿去打你爹。

祖英媽拿著槍撲出去了。祖英撲出去了。我看見牆壁上仍然掛著一支白色的槍,那是因為槍常年掛在牆上,火煙沒有熏到的部位留下的白影。我離開牆壁,快速飛出祖英家的大門,目光追隨著祖英媽奔跑的身影,渴望聽到一聲槍響。

祖英和她媽像兩片飛動的樹葉,裝點山區景色。祖英媽雙手緊握火槍,嘴裏噴出髒話: 我要殺了那兩個不要臉的畜生,我要一槍穿了他們的家夥,叫他們一輩子也不能快活。祖英緊跟在她媽的身後,她媽的槍尖指向哪裏祖英就奔向哪裏。午後的陽光炫目燦爛,祖英母女的身上沾滿草屑和樹葉。祖英在奔跑中突然栽倒。祖英媽並沒有因為祖英栽倒而停止憤怒,她依然舉槍奔跑,像一簇孤獨的火苗,點燃了整個坡地。我聽到祖英的哭聲飄起來,成為那簇火苗的背景音樂。

祖英爹從一叢草裏彈出來,上衣纏裹在腰間,因為匆忙沒有穿上褲子,兩條銅色的長腿在草尖飛翔。祖英媽有了追殺的目標,槍口擺過去。目標愈跑愈快,距離漸漸拉長,祖英媽手裏的槍衝出一束藍煙,爆出一聲悶響。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祖英家的火槍發出聲音,它沒我想象的那麼強勁,反而顯得疲倦無力。

祖英爹伴隨槍聲沉入草叢。人們都驚呼著朝坡地蜂擁而去,以為祖英爹中彈身亡了。但是,祖英爹很快就從地麵跳起來,返身撲向祖英媽。祖英媽靠在樹上,嚇得手裏的槍早已掉落。祖英爹說你還真想殺我。祖英爹撿起火槍,朝祖英媽砸去。祖英媽喲的一聲慘叫,身子彎下,倒於草叢。祖英爹拉起祖英媽,像拖死狗一樣拖著,祖英媽的身子把草叢都壓平了,壓出一條道路。祖英爹說我讓你看看,看看我在做什麼,我隻不過在草裏乘乘涼,大熱天的,我脫光衣服乘涼有什麼錯?祖英媽看見草叢裏散落滿地的樹葉,一條褲子鋪在樹葉上,沒有女人。祖英媽突然抓起那條長褲,指著褲上的一塊濕斑,問這是什麼?祖英爹猛然低頭,看見自己的下身赤條條的,趕緊奪過長褲,往兩條腿上套去。祖英媽抓起地上的槍,威武地站起來,說你真敢跟那個騷貨亂來,老娘就敢開槍,不怕打不死你。祖英爹說總有一天,我要把這槍砸了。

祖英媽的那次追殺之後,祖英爹盡管嘴巴依然強硬,但身子骨卻被嚇軟了。祖英爹從此本分,直至祖英媽癱瘓後,他又拈花惹草。那段時間,我不時聽到祖英爹說把槍砸了……槍在他的砸槍聲中另易其主。

祖英媽在一夜之間癱瘓。那個夜晚像一個黑洞吞沒了真相,經過無數日子的演繹,後來我才知道故事梗概。

時間是夏末,我又長了一歲。那個夜晚,天上地下沒有一絲風,門外黑如鍋底,熱氣原地踏步,汗水爬滿脊背。我的爹媽在吃完晚飯後比賽挑牙齒,一團團沒有油水的碎物從他們的牙縫間飛出,並伴隨著有關生活的議論。媽說把燈吹了,省點油。爹便對著油燈噴了一口氣。燈苗一閃,沒了。我們坐在黑夜裏。爹說傳說要打仗,到處都在備戰備荒,我們要買一百斤鹽留起來。媽說家裏沒有一分錢,拿什麼去買?沒有一分錢的我們坐在夜裏,聽到一陣腳步聲從遠遠的村頭響過來,直響進祖英家。我們警覺地豎著耳朵。

片刻的寂靜之後,祖英家傳出乒乒乓乓的聲音,悲慘的叫喊在沉沉如墨的夜空擴散。爹媽和我都縮在黑夜裏,屏住呼吸。媽說發粑你聽到什麼了?我說我聽到打架的聲音。媽說你什麼也沒聽見,你什麼也不知道。我說知道了。

乒乓聲響了好長一段時間,我聽見一個男人嘹亮的聲音: 我要戰鬥!接著便是一聲女人的慘叫。那個男聲是陳龍發出來的,那個慘叫的女人是祖英媽。祖英媽是從地主家嫁過來的,那個時期到處都能聽到地主富農的慘叫。

第二天早晨,十八歲的陳龍掛著祖英家的那支槍,在村子裏穿梭。他挺胸收腹,見人便說我要戰鬥。村人們隔著窗口指點他的背影,說這個家夥帶人抄了祖英的家,還把祖英媽打癱瘓了。就在陳龍背槍行走的時候,陳隊長站在村頭喊癲仔,你他媽給我回來。陳隊長無疑是喊給大家聽的,要大家知道他的仔是個癲子,而癲仔打人是不犯法的。

陳龍一搖一擺地迎著他爹走去,走到他爹麵前時,敬了一個莊嚴的軍禮。陳隊長抬腳踹了一下陳龍的屁股,陳龍像一根弱不禁風的包穀稈倒在陳隊長腳下。陳隊長說祖英媽的雙腿站不起來了,你闖大禍啦。陳龍像一隻死狗趴在地上,腳和手分別指向四個方向,半天都不敢站起來。

祖英不上學了,我去看她,去的時候她正好上坡打豬菜,隻有祖英媽盤腿坐在門前,守望曬坪上的包穀。一群雞在曬坪上啄食,祖英媽低頭納鞋底。雞啄了好久,祖英媽才抬起頭來,呀呀地趕雞。雞不怕她的聲音,依舊站在曬坪裏啄包穀。祖英媽爬到柴堆邊,拉起一塊柴,朝雞群砸去。雞們拍著翅膀飛開,但隻一會工夫,又試探著朝曬坪走來。祖英媽砸了幾塊柴,都沒把雞趕跑,它們像是故意欺負她,她急得都快哭了。忽然,她看見我,就指著那些頑皮的雞,說發粑,你幫我把它們全部捉來殺了。

我幫祖英媽趕跑了雞,就跑進屋去看牆壁。因為沒有槍掛在那裏,牆壁已被火煙全部熏黑,槍的痕跡漸漸抹平。

農村開始興辦初級中學,馬老師由小學教員一躍而成初中數學老師。麵對那所匆忙辦起的初中,我猶豫不定。

開學的日子正好是圩日,入學的新生夾雜在成年人的背簍和擔子中間行走。爹已捆好了一擔橡木皮。看著扁擔兩頭小山似的木皮,他雙手不停地搓動,歎了一口長氣,說你媽怎麼還不來?走早一點涼快。爹說這話時,我看見媽從生產隊的倉庫裏拉出一杆大秤,快步走過來。一根木棍穿過秤杆上的鐵圈,爹把木棍的那頭架在條凳上,用肩膀扛棍子的這一頭。橡木皮被秤鉤吊離地麵,媽慢慢移動秤砣,說一百二十斤。爹的身子往地麵一矮,橡木皮落在地上。爹說五分錢一斤,一百二十斤可以賣多少錢?媽說六塊,如果公家的秤沒有問題,能賣得六塊錢。

圩場在離我家七公裏外的地方,爹的眉頭在七公裏的這一端蹙成疙瘩。爹說要幾個錢不容易。媽把秤杆從擔子上解下來,扛在肩膀往倉庫走去。爹把左手伸進衣袋,拉出一堆零散的票子,然後對著右拇指吐了一口唾沫,把零票仔細地數了一遍,伸到我麵前,說這是二十塊,你拿去繳學費、書費和生活費。

我第一次捏著巨額鈔票,肩上頓時有了沉重的感覺,好像比我爹麵前的那擔橡木皮還重。我說爹,這錢真的給我嗎?爹說給你讀書。我說爹你太累了,我不讀書了,從明天起我跟你下地勞動。爹說你長大了,懂得為爹著想了。我說不過,這二十塊錢你得在圩場給我買一杆火槍,這是我最後一次用你的錢。爹說你媽同意嗎?你真的不讀初中了嗎?我點點頭。

爹奪過錢,彎腰把擔子送到肩膀,橡木皮的重量壓得他的嘴巴咧成一個大口子,牙齒緊緊咬著。爹的雙腳開始啟動,臉部恢複平靜。我說爹,你要給我買槍。爹哼了一聲,像一架笨重的牛車從我麵前搖過去。我目送爹在山路上漸行漸小,最後小得像一滴濃黑的墨汁,慢慢地消失了,隻留給我一段空空的山路。

媽的腳步聲“撲嗒撲嗒”響到我的身後。媽說一百二十斤,你爹的肩膀恐怕要磨出血來,你什麼時候才能替你爹挑上一肩?我沒有吭聲,聽到身後有鐵碰鐵的響聲。媽又把棒秤扛回來了,估計倉庫已經關門。媽放下棒秤,像突然記起什麼大事,說發粑,你怎麼還不去報名?我說馬老師說明天報名。

在我的記憶裏,那個圩日特別漫長,三五成群的人帶著圩場的信息,在午後紛紛返回村莊,可我爹遲遲不回。我坐在家門遙望,想象我爹在圩場做些什麼。他真會消磨時光。黃昏的顏色鋪滿村莊,房屋以及樹木的影子變瘦變長。我終於看見爹像散兵遊勇,走在最後的黃昏裏,他的肩上依然壓著那根刺竹扁擔,扁擔的兩頭吊著兩根雪白的鼓脹的袋子。

爹漸漸近了,我沒有看見渴望的槍,期待的心情像西天的落日,慢慢地墜落。

進了家門,爹摔下肩上的重擔,軟坐在地上。媽驚訝地問你買了些什麼?哪來的錢?媽用激動的雙手打開布袋。我看見布袋裏裝著顆粒粗大的生鹽、電池、餅幹、煤油和火柴等等。爹說街上都在搶購鹽巴,都說還有半個月天要黑七天七夜。天黑那麼長的時間,大家都在準備吃的用的。發粑,這比你的槍重要。我想哭,鼻子酸麻了好久。我爹一向對各種傳說神經質地敏感,那年備戰備荒,爹也想到要買吃的用的,但那時家裏沒有一分錢,所以買不成。現在,他有了我的二十塊學雜費生活費,便感到錢在口袋裏跳,便成了傳說的犧牲品。我說如果天不黑七天七夜,你賠我的錢。爹說你的錢又是誰的錢?還不是我賣橡木皮積攢的。媽從口袋邊跳起來,指著爹的鼻梁說,怎麼,你把他上學的錢用光了?你毀了他的前程,你哪裏配做他的老子!爹從口袋上抽出扁擔,高高地舉過頭頂,說老子一百多斤來回,走了二十多裏路,還要受你們的氣嗎?

媽有氣無力地縮回火房。我邁出家門,一回頭,看見爹雙手僵硬地舉著扁擔,定格在堂屋。爹大聲地喊道: 跑什麼跑,給我舀一瓢冷水來,老子口渴了。

癱瘓的祖英媽終日沉溺在針線活裏,她做了一雙又一雙小巧精致的布鞋給祖英,但是沒有一雙布鞋是做給祖英爹的。祖英媽曾經送過一雙布鞋給我,我把它壓在木箱底層,每逢開會或是什麼重大的節日,才拿出來穿一穿。祖英爹像一陣風,自由出入家門,自由地穿梭在草叢和刺蓬間。

那個早晨,太陽初露,晾曬衣物的竹竿沾滿露珠。祖英媽叫祖英把木箱裏的布鞋搬到陽光下曬一曬。我從祖英家門前經過,祖英媽像一尊慈善的佛坐在家門口。祖英的布鞋排列在曬坪上,一雙比一雙長。祖英媽指著那一串鞋子說,祖英,十四歲的時候你穿那一雙繡花的,十五歲時穿那雙藍色的,出嫁時穿那雙紅色的,你要經常拿出來曬太陽,你都記住了嗎?祖英媽似乎把祖英這一輩子要穿的布鞋全都做好了。

這是祖英媽第一次這麼詳細地交待,好像她要出遠門似的。祖英怔怔地立在她媽麵前,眼裏沾滿淚花,淚花仿如早晨的露珠。我羨慕地盯著那一排布鞋,心想祖英的媽真好。祖英媽推了祖英一把,說去,拿一雙布鞋給發粑。祖英轉過欲哭未哭的臉,走向那一排布鞋,撿起一雙男式的往我麵前遞。我感動得雙手都抬不起來,連嘴巴也笨拙了。祖英媽說發粑,你不嫌棄就接了吧,將來祖英就嫁給你算了。我的胸腔裏咚咚地響了幾下,全身幸福得都酥軟了,就覺得早晨的陽光華麗憂傷。我接過布鞋,從此有了自己的秘密。

祖英媽的手朝山路上一揮,說我沒有槍了,我跑不動了,他可以放心地跟那個騷貨亂來了。我隨著祖英媽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祖英爹和那個叫冬梅的寡婦每人挑著一擔水,一路興致勃勃地往村莊走來。冬梅的雙手擺得很起勁,就像跳舞,近了,我看見她的兩個奶子也跟著跳,仿佛兩個鼓脹的排球滾來滾去。祖英爹把水挑進家門。冬梅挑著水從祖英家門前走過,雙手仍然擺得厲害。祖英媽說騷貨。祖英爹挑著的水桶就在門檻上掛了一下,桶裏的水嘩嘩地溢出口子,濺濕了地麵和祖英媽的褲子。祖英媽提高嗓門罵道: 騷貨,騷貨,騷貨……祖英爹的身子歪了歪,身後的水桶被門檻掛住,一桶水全潑在祖英媽的身上。祖英爹說有本事,你去抓呀,捉賊拿贓,捉奸拿雙,你又沒捉到現場,憑什麼罵人家騷貨?祖英媽把打濕的衣服揭起來,抖出一串串水珠,說你認為我癱了,抓不住你了,但我還有祖英呢。祖英低聲抽泣。祖英媽說沒出息的,值得你那麼傷心嗎?大不了,我跟你爹離婚,分開過日子。我還是頭一次聽到女人提出離婚,想祖英媽已經癱了,離了婚她怎麼養活自己?

祖英後來跟我說每天晚上,我總要扶媽起來拉尿。爹經常在媽拉尿的時候,哐地拉開大門出去。爹說我去睡女人了,有本事就去抓現場。媽氣得臉色發青,尿也拉不出來。媽說祖英,我受不了啦,我想嫁個老實的聽話的男人,隻要他能給我一口飯吃,能扶我拉屎拉尿。媽要是再嫁,你不能跟媽走,媽養不活你,媽陪不了你一輩子。

祖英對我說這話時,我正陷落在深深的失望裏,我失望不能讀書,沒有買到火槍,日複一日地坐在家門口,拒絕聽從爹的指使。一周之後,祖英媽改嫁給遠村的一個傻子,她坐在滑竿上,由傻子和我們村的啞巴抬著。傻子的屁股上掛著一個黃書包,書包一跳一跳地打在他屁股上,十分好看。

滑竿遠去。當村路上一無所有之後,我看見一個黑點遊過來。黑點漸行漸近,我看清來人叫馬忠清,我們村初中的數學老師。

馬老師像一隻手伸到我家,再一次把我拉進學堂。

祖英在一個早晨挽著包袱,走過我們教室的窗口,再也沒有回來。祖英爹說她把那些布鞋全都帶走了。我媽說祖英是被她後媽逼走的。祖英的後媽就是那個叫冬梅的寡婦。

陳龍從被他爹踢倒的那個早上起,再也不敢背祖英家的那支火槍。我以初中生的口吻對陳龍說,能把你的槍拿來玩一玩嗎?陳龍說你鳥仔長毛了嗎?你睡過女人了嗎?你有錢嗎?陳龍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裏。

十七歲那年我考上了大學,村莊為之搖動,消息像瘟疫到處流傳。陳龍第一個跑進我家,雙手把槍遞到我的手上,說你真有本事,這槍給你玩一個假期。陳龍以他獨特的方式,向我表示祝賀。我依憑一紙錄取通知書,拒絕鄉間的農活,扛槍穿行於坡地草叢。但整整一個假期,我沒有看見一隻野雞,那些美麗的目標消失了。

暑假最後一天,我像一隻獵狗在草叢裏瘋跑。夕陽為白日畫出句號。我說陳龍,我要放一槍空的。陳龍說你放吧。我把槍杆指向草叢,槍管上閃爍夕陽的餘暉。我的目光穿越時間,穿越森林,回到十歲時的那個初春。我鉤動扳機,槍聲震撼山穀。我想象一群野雞撲棱撲棱地飛起來,它們的翅膀色彩斑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