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士傑在家裏靜候趙雙。
他悠閑地在屋裏踱著步,胡蘿卜似的又紅又粗的手指上夾著去過濾嘴香煙,淡藍色的煙霧不斷地從他的塌鼻子裏噴出來,在寬敞的屋子裏四處彌漫。對門擺著張大方桌,桌上,上供似的放滿了大大小小的碗碟,那規格不同、式樣不同的碗碟裏倒臥著某些動物的屍體,現刻兒,這屍體有的下過了油鍋,有的爬完了刀山,在冷水裏洗三次,在沸水裏煮三次之後,都不約而同地冒著香噴噴的白色蒸汽。雍容華貴的金獎白蘭地帶著一副貴族派頭,大搖大擺地爬上了桌麵,正準備以滿腹才華一肚子思想去討主人和賓客的歡心。大有國王威嚴的茅台,脖子上係著鮮豔的緞帶,以居高臨下的目光滿不在乎地看著不可一世的金獎白蘭地,準備隨時給他一個出色的教訓。果然,當女主人送上涼拚時,胳膊肘和桌沿發生了點小小的誤會,桌子動了一下,它便趁機用頭去撞金獎白蘭地的肚子。女主人和善地把它們拉開了。
這是女主人——阮家女人一個下午的傑作,現在,隻等著內行的藝術家來欣賞、評價了。
這一下午把她忙壞了,渾身的筋骨象散了架,腰酸腿脹。不過,最累的還是嘴。嘴陷入了極度疲勞狀態。她太愛說,隻要有什麼幹部到家裏做客,她總要不停地廣播,以使每個人都知道,她這個家對於這個小鎮是何等的重要,而她,又對這個家負有何等重大的責任。在她的眼睛中,她的家便是世界的中心。
這不是缺陷,是天性,天性虛榮。
阮士傑不太喜歡老伴兒的嘴。話多了就顯得不莊重,高明的人懂得怎麼含蓄,老伴兒卻一輩子沒能弄懂莊重與含蓄的關係。什麼人到家裏來,大家看得清清楚楚,有小轎車、小吉普為證麼,何必再廣播一遍?這一廣播,反象是大驚小怪了。但是,今天老伴的廣播倒沒招致他太多的反感,他反倒有點支持的意思。他覺著這是一種變相的示威。他要讓這棟房子的臣民知道,現在的世界還是他的世界。
掛在正麵牆上的三五牌掛鍾響了,時針和分針拉成了一條直線。六點了。天已經黑了下來,趙雙還沒有來。
對這個趙雙,他一直吃不透,拿不準。這個人對他似乎一直是敬而遠之的,還有點倔,否則,文化大革命中,他也不會吃這麼大的虧。最讓他不能忍受的是,有一陣子差一點兒和他鬧翻。那時候,趙雙已當上了副鎮長,拚命舉薦一個家庭出身是富農的人做一家鐵工廠的廠長,他斷然否決了,搞得趙雙在鎮委擴大會上拍起了桌子。若不是文化大革命,他也許會動手收拾他的,會的,他不允許在這塊土地上存在這種叛逆行為。
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也抱他的粗腿。整個中國大地天翻地覆了,唯有他治理下的這塊土地安如磐石,他的體係的人馬,隻要在這個小鎮上,沒有一個受到衝擊。至於趙雙,他則是故意拋出去的。而今天,他卻要把這個拋出去的卒子再撿回來,今非昔比,他畢竟回來做主持工作的鎮委書記了!
阮士傑又點了一支煙。
那幫文化大革命中上來的人馬靠不住了,盡管他們依然占據著小鎮的許多領導崗位,盡管他們的思想是那麼合乎他的胃口,盡管他們是他一手扶植上來的,可他們不中用了!
煙霧在他頭上繚繞,象一個個灰色的夢。
他相信,趙雙會來的。
老伴兒在埋怨:
“唉,這是請的哪道子客?咱又不圖他姓趙的什麼東西!”
在她看來,這簡直太不合理了,往日請客,都是客人大包、小包的往這兒帶來,什麼皮蛋啦、海蜇頭啦、大鯉魚啦……現今,卻是吃她家的,而且那該死的客人還不按時來。這世事委實越來越不成話了。
“你可是和姓趙的說定了?”
阮士傑皺了皺眉頭,“我沒見著他,是請組織部小劉說的!”
“那,靠不住!我說,你再跑一趟看看!”
阮士傑猶豫了一下,否決了老伴兒的建議,他不能失身分。
“再等一會兒吧!”
臥在碗碟裏的雞魚海鮮已失卻了最初的熱情,香噴噴的蒸汽不冒了,仿佛一律進入了冬眠狀態。金獎白蘭地和茅台酒也由於被意外的冷落,而很有些憤憤然了,它們以帶著高度蔑視的沉默,加劇著桌麵的冷落氣氛。
地下拋滿煙頭。阮士傑有點沉不住氣了,他開始懷疑組織部那位部下的失職,決定自己親自跑一趟,好在不遠,失身分也顧不得了。
老伴兒給他披上大衣,囑咐他快去快回。
他點頭應著,出了自家的屋門。
回來時,他的臉色難看極了,眼睛吊了下來,臉拉得老長。趙雙不願來,他正在主持召開鎮委擴大會議。……
阮士傑獨自一人入席了,一桌酒菜仿佛都在嘲笑他。他找了個大杯,倒上滿滿一杯酒,一飲而盡,霎時間,一股火咽進了肚裏,燒得他五髒六腑熱乎乎的。
外麵,黑乎乎的空中飄起了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