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宏村的客棧裏遇見她,學攝影的姑娘,大二下學期出來采風。喜歡她的性格,率真大方,有男孩氣。
有一次整天都沒見到她,到晚上開始下雨,她發短信說帶十元錢到村口的網吧來救我。我抓起傘去找她,她從顯示器後麵露出油亮亮的一張臉來。
我問她:“一整天都在打遊戲?”
她蔫蔫地說:“查資料,寫了一篇八千字的論文,眼睛都要瞎掉了。”
經過巷子口的米酒坊,她饞貓樣笑著,說:“請我喝酒吧。”
兩個人抱著一壺酒回客棧,開著窗,有豆大的雨點落在桌上。她說話語速很快,但喝了酒後卻極緩慢地講了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其實很普通。
她小升初那年認識了他,母親同事的兒子,高她一屆。
於是她笑嘻嘻地喊他哥。他的笑容有些靦腆,她覺得那個笑容很動人。
後來兩人就熟了,他對她真的很好,幫她買書,複習功課,請她吃好吃的,下雨天一起打車……雖然開始是她主動要求的,但他都有求必應。
漸漸就成了習慣。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好會變成習慣,而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依賴也會變成習慣。
中考那年,她沒考上他就讀的重點高中,但好在過了擇校分數線。她執意讓父母掏了數目不低的擇校費。那年,她爸生意虧空,賠得很慘。有人在背後說她不懂事。
她偷偷哭了一鼻子,在日記裏寫:我隻是想和他每天見麵。
到底還是得償所願,隻是學得很吃力,成績不好,即使花費大把時間來複習。
他高考那年,她陪著他去填報誌願,旁邊的男生說:“你真的和 M報了同一所大學啊?”男生笑得別有意味。
那是她第一次聽見 M的名字,她笑著問:“哥,M是誰啊?”他拍拍她的頭,說:“小孩子問那麼多幹嗎!”
他去讀大學,她莫名難過,終於梳理清楚心裏那份感情的脈絡,原來自己已經喜歡他五年了。她每天都給他打電話,笑著,又心事重重。
直到某天,他的電話是一個女生接的,女生說:“你好,我是M,他的電話忘在我的寢室了。”
她像是胸口被人插了一把刀,想喊疼,卻不敢出口。她假裝不在意,繼續和他嘻嘻哈哈。她甚至安慰自己,如果能像兄妹一樣也很好。
他寒假回來,正式把 M介紹給她。三個人一起吃飯,她習慣性地把嚐了一口的雞翅夾給他,皺著鼻子說太辣了。他也習慣性地接過來,很自然地吃掉。她中途去衛生間,回來聽見 M在發脾氣,M說她又不是你親妹妹,你幹嗎吃她吃過的東西?他小心翼翼地認錯。
她甩甩手上的水珠,若無其事地走過去,隻是不想他為難。
但終究有什麼不一樣了。
他漸漸變得彬彬有禮,他的溫和客氣落在她的眼裏,是一種變相的疏離。
故事沒有結局,在她越來越沉重的呼吸裏戛然而止。
第二天,她酒醒了,沒戴眼鏡,露出白皙的小虎牙對著我笑。
午飯時,她接了一個電話,她說:“哥,論文發到你的郵箱了。嗯,找我學姐要的,你自己再改改。”電話那端的人說謝謝,她說別客氣,眼裏的光暗淡了。
我看她,她隻說,一篇大三的論文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啊,問問度娘找點資料就寫出來了,說得真是輕鬆。下午兩個人坐在雷崗山上,直到暮色漫天。
她說,做人真麻煩,輕描淡寫就記住了,卻要千辛萬苦去忘記。
後來,聽到陳綺貞的《魚》,就總是想起那個姑娘。陳綺貞唱:“如果有一個世界渾濁得不像話,原諒我飛,曾經眷戀太陽。”
魚離開水,離開溫暖安全的環境,隻為追逐岸上的太陽。有一種飛蛾撲火的決絕,有一種小人魚化尾上岸的執著。隻是最後,所有留戀的記憶也隻能被大雨侵蝕,化為泡沫。
對她來說,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我站在你麵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而是眼睜睜看著我們由熟悉變陌生。
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一本從薄到厚的故事書,最後所有的故事又漸成虛無。
隻願能有一個懷抱勇敢不計代價,不讓你飛,將你溫柔豢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