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這麼大,未來這麼寬,隻要我們都努力避開著一點,就可以永不相見,永不重逢,永不掛念。}
許和風做夢也沒有預料到今天會有這樣騎虎難下的一幕,不知所措地僵直站著,想要靠過去和小夏說些什麼,卻又深知自己其實已然沒有借口,更無言以對。
“天哪,難道……你們倆還沒有談到這件事?我以為和風已經告訴過你了呢……對不起,我真的是無心之過,無心之過啊。”孫江寧先是一臉不小心說錯話的驚愕和抱歉,轉而又熟練地沉默下來,暗自加大力道摩挲著自己掌心冰冷的紋路,隔岸觀火似的望著緩緩蹲下身子一聲不吭的小夏。
一場痛快淩厲的冬雨即將來臨,整個南街河岸都屏住呼吸,籠罩在風暴欲來的死寂之中。
“所以,許和風,全世界都知道你提著箱子就要走了,隻有我一個人被蒙在鼓裏,還整天喜滋滋地覺得你最近簡直把我捧上了天,對吧?是這樣吧?”齊小夏孤身一人站得遠遠的,清瘦的後背倔強地挺得筆直,身後是一大片黑暗的河水。她最後的質問,飆得一個字比一個字更加刺耳。
許和風毛茸茸的大衣領子豎得高高的,將他的下巴和嘴唇通通遮擋在黑暗裏,隻能看到他的目光還是灼熱的。他的眼睛穿過鬧哄哄的人群直看著她,然而麵對她的質問,他沉默得像一頭等待她宣判命運的羔羊。
她見他不說話,更加確認了孫江寧捅出的這個秘密是真的,於是奮力吸了一口氣,喉嚨裏鑽進一股滿滿的寒風,這才讓嗓音稍微沉靜了下來,笑著說:“繼騙了我十年讓我覺得你是個無辜的盲人男孩之後,這次玩不告而別漂洋過海的新把戲,是不是讓你更有隨便操縱別人心情的快感?你是不是更加覺得自己是一個做什麼事都可以被原諒的上帝?是不是更加佩服你自己遊刃有餘的演技?是不是?”
她長長的一串發泄,說到最後渾身顫抖,臉頰也不知不覺白得跟一張紙似的。而在一旁靜靜聽著的許和風,更是感到一種真實的痛覺卷土重來,如同重型機車呼嘯著碾過他的心髒一樣。
這些日子,他信心滿滿地以為自己已經從媽媽的葬禮之中走了出來,從漫長的童年陰影裏走了出來,從欺騙小夏整整十年的內疚裏走了出來……而小夏的這段話,終於讓他清醒地發現,他什麼都沒有走出來。
以為生活已經朝著一個漸漸好轉的方向全速前進了嗎?醒一醒,那隻是一個過分溫暖的白日美夢,翻個身,哢嚓一聲就碎了。
“不是。”這一次,他用盡力氣,也隻從口中輕輕說出了這樣斬釘截鐵的兩個字,隨後又蹙著濃濃的眉,沉默下來。
縱使許和風身體裏每一滴血液都可以衝出來聲情並茂地解釋,說他自己絕對絕對沒有傷害小夏的意思,說他自己隻是希望最近這一切突如其來的悲傷和意外,都可以得到一個平和溫暖的解決,但那又如何呢?
本沒有傷害她的意思,卻愣是一點也沒少傷害她。
這樣無用又諷刺的解釋,他寧願不做。
就在這樣萬籟俱寂的僵持之中,不知出於一種怎樣的勇氣,許和風俯身朝著她湊近了兩步,趁她沒有防備,冷不丁地將她的臉按在自己的脖子處。
他大衣上熱乎乎的氣息撲鼻而來,像春天湖邊的柳絮,就這麼一小團一小團地吹進了她的鼻子,拂到她的眼角,癢癢的,讓她很想打噴嚏。然而就在噴嚏還沒痛痛快快打出來之前,冰涼的眼淚率先不爭氣地湧了上來,一發不可收拾。
“鬆開啊,你給我鬆開!”她緊閉著嘴巴,但是萬有引力已然決定了眼淚沒法倒流,為了挽回一點微薄的自尊,於是她使勁仰著腦袋,用力地叫著。
在這種關頭,他當然是硬著頭皮繼續用手臂圈緊了渾身發顫的她,絲毫沒有要閃開的意思。她愣了愣,然後別無選擇地低著頭,隔著厚厚的大衣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臂:“許和風……許和風,你病得不輕啊,遇到瘋狗咬你,你也這樣……不鬆開嗎?”
她能細微地感受到,他其實吃痛地怔了一下,但他竟然任由她這樣荒唐而放肆地用牙齒抵觸著他的擁抱,沒有退縮:“我不鬆開啊,齊小夏,我不傻,上次你能原諒我就已經是運氣,這次我因為有點疼就鬆開了,那肯定就真的找不回來你了,我的預感真的很準。”
在這個雙方都騎虎難下也都心力交瘁的一刻,陰雲堆積碰撞了一整晚的夜空終於被一聲響亮的雷電撕開了一道狹長的大口子,冰冷冰冷的冬雨開始砸下來,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很快就把他們的視線徹底弄得模糊不清,他們的耳邊塞滿了雨水淩亂的轟響。
大家都敏感地體會到他們兩人之間的事不隻是一場小打小鬧,於是陸陸續續打著傘默默離開。
這時候,再轉過頭看一看許和風忙了好多天的燒烤驚喜,高高的鐵架子被雨水打得晃晃悠悠,原本熱氣騰騰的食物是一副殘羹冷炙的破敗樣子,大家都走了,河邊遠處的街燈都因為暴雨而斷了電……
整個河岸就是一個被廢棄的荒涼遊樂場,明明之前還熱熱鬧鬧的,還歡天喜地的,現在隻剩許和風和齊小夏兩個迷茫的小孩,在這裏無聲無息地四目相接了。
他在翻滾著寒氣的大雨裏挺直腰板,不敢正眼看她哭泣的樣子,於是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臉頰,然後用一種手足無措的低落口吻,對她說:“小夏,你別哭啊,怎麼樣都可以,你肚子裏還有怨氣,繼續咬我也可以……總之……我最怕看著你哭,而我在你身邊卻又插不上手。”
“可以啊,沒問題,”她一反常態地點點頭,嗓音溫柔無比,聽不出任何破綻,隨後望著許和風的眼睛笑了笑,和風細雨地接著說,“往後的每一天,你都不必看到我哭了。哦,不,是都不必看到我了。你大概永遠都不懂,和風,我多懷念曾經那些青鬱的時光,我們都是未成年的小孩子,我樂嗬嗬地充當你的人工拐棍,每晚放學我們都並肩走過南街,街的兩旁是賞心悅目的香樟樹,一地綠蔭輕飄飄地落在我們的白校服上,每個黃昏我們都那麼認真地彼此告別,像是虔誠地完成一種儀式,我幾乎篤定地以為,往後的一生都會這樣美好又寂靜……但是你現在多像一個可怕的秘密製造機,不斷地抖出那些讓我猝不及防的真相,我越來越不了解你,憑什麼你的世界裏的每一樁事,我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許和風,能給的原諒我都通通給完了,這一次我沒有原諒可以給你了。我想清楚了,離你越遠,我才越能保全更多的自尊,更多的自己!所以呢……世界這麼大,未來這麼寬,隻要我們都努力避開著一點,就可以永不相見,永不重逢,永不掛念。”
當夜,說完這一句,齊小夏就動作十分利落地順著大片大片的香樟樹大步流星地離開了,淩厲的冬雨很快把她背影吞噬掉。孤零零站在原地的許和風除了無邊無際的漆黑水花,什麼都瞧不見。
渾身淋濕的他像個丟盔棄甲的殘兵敗將,趁著還有點力氣推著自己的單車朝著出租屋騎去。南街的石板路滿是水窪,他隻覺五髒六腑都要顛出來了,加上左邊手臂密密麻麻全是小夏的齒痕,稍微碰一下都火辣辣的,他顧不上悲傷,隻是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