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知道,爬橋尋死的人多了,我這看客也漸漸麻木,隻隱隱期待有人從橋上跳下來,給我這平庸的生活來點刺激。
在木頭鎮,我的生活與這橋息息相關。這些年來,我記不清多少次從橋上經過了,橋的一邊,是我工作的地方,另一邊,是我的家。我每天早晨從橋南往橋北上班,晚上從橋北往橋南睡覺。自有人跳橋後,經過這橋時,我總愛抬頭琢磨。我懷疑,這橋被什麼力量施了魔法,不然為何總有人要爬上去?是什麼讓這麼多的人以生命為賭注來發出自己的聲音?也許這些人都和我一樣,有著強烈的說話的欲望,但他們說出的話無人傾聽,他們發出的聲音淹沒在眾聲喧嘩裏。我們都想說話,都熱衷於說話,卻越來越少人有傾聽的耐心。我也是這樣的人。走過忘川橋,當我停下腳步,觸摸大橋冰涼或**的鋼鐵時,也曾有爬上去的衝動。好幾次,我一抬頭,總看見那淩空的鋼架上坐著一個穿紅衣的男孩,喧囂的世界在那一瞬間退到了遠方,我的世界變成了一幅黑白畫麵,也不純是黑白,在無邊的黑白中,那男孩的衣服是紅色,不是暖色的紅,是冷紅。我一直疑心那是我的夢境或者幻覺,但接下來,那男孩衝我招手,他的聲音緩緩地爬進我的耳朵裏:
別走呀,你聽我說……
有時候,男孩不說話,望著遠方發呆。風吹動著他的紅衣,他的兩條腿吊著,一前一後晃蕩。他的一隻胳膊上,纏著厚厚的白紗布。每當這時,我背上的汗毛就無聲立起,有電流從發梢到腳心,瞬間掠過我的身體。我落荒而逃。我害怕我經受不了橋上那紅衣男孩的**,當真爬上去傾聽他的訴說。我對公司的同事說起過這事。同事們衝我笑笑,說:好冷!他們不是真感覺到了冷,他們以為我在說冷笑話。過了兩天,我又對他們說我看到了那紅衣男孩坐在橋上。我當時並未意識到,我這樣的訴說,讓我變得有點像祥林嫂。是的,祥林嫂為什麼要反複地訴說他的阿毛?是什麼讓祥林嫂有那反複訴說的強烈願望?我不清楚。我隻知道一點,橋上那個勇敢跳下去的男孩,那個斷了手的打工仔,他一定也曾有過強烈的訴說願望。他是否也和祥林嫂一樣,未能覓到一個傾聽者?想到這些,我的胃就會收縮。我害怕我也成為這樣的人。一次一次,我說我想爬上那座橋,我說那橋上有一個紅衣男孩。我的同事們都習慣了。於是他們也說:是呀,真有一個紅衣男孩,我們也看見過。
我說是真的有,我沒騙你們。
他們笑著說:我們也說的是真的,沒騙你。
我發現,我無法和他們溝通。我們不是一代人,我出門打工時,他們還在讀小學,現在我們是同事,他們叫我老師,或者前輩。這讓我感覺到光陰的無情。我的同輩們,在金融風暴來臨後離去,被大浪淘沙,更年輕的一代堅持了下來。他們和我們不一樣,有工作的時候,他們玩命工作,但工作再累,他們也不會忘了半夜三更起床,打開電腦,在網絡上“偷白菜”,“摸美女”。他們極力鼓動我加入他們的行列,我無動於衷,就像我對他們訴說那紅衣男孩一樣。我們關心的問題有著太大的差別。我知道這個世界,人人都需要多一些輕鬆與快樂,人們需要後現代式的消解,需要生活的輕。而我的生活是一塊開花的石頭,長滿了時間的重。和他們,我變得無話可說,但我說話的欲望卻與日俱增。對老板自然不能說這些,說了她會毫不猶豫地炒掉我。回到家裏也不能說,我不能讓家人為**心。後來,我在橋下遇見了她,我莫名其妙地覺得,我和她之間會發生一些事情。我覺得,也許,她會是我最好的傾聽者。
該說說她了。但真要說時,才發現我對她所知甚少。我想她可能和我相反,她在橋北居住,在橋南上班,於是我們經常會在早晨和傍晚,在橋上相遇。相遇的次數太多了,也許我們的目光不止一次有過交流,而且,她讓我想起了一些久遠的事,一些久遠的人。我們就這樣認識了。從未打過招呼,但已儼然是老熟人。有時,如果一連兩三天,我未在橋上碰見她,心裏便會有一些失落,擔心。有時我又懷疑她是否是一個真實的存在,或許她隻是我心有所思投射出的一個幻影。或許,她是我的——反物質。不止一次,在我們相視一望,然後擦肩而過時,我產生過要摸一下她的想法:用一根手指頭,輕輕地觸摸一下她,感受她是否真實存在。但我不敢,我害怕她真是我的反物質。據說宇宙中的萬物,有正物質,必在其反物質,而當正物質和它的反物質相接觸之後,會釋放出驚人的能量。據說如果一個人的正物質與反物質相接觸產生的能量,比扔在廣島的原子彈要大數萬倍,已足以毀掉我們的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