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起了另外的一麵湖。月亮沉在湖底,一群魚去吃月亮,月亮就碎了。有風吹過,魚鱗一樣的波紋在湖麵上一閃,一閃。龍蝦在湖岸邊挖土,魚們唧唧地在親嘴,水蜘蛛在湖麵飛過,一朵花開了,一朵花謝了……然而,這一切隻是在想象中。在老人的眼裏,現在的湖,就像失去了靈魂的人,失去了年輕人的村莊一樣,是那樣的沉悶,那樣的缺乏生機。
也許,要等到明年的梅雨季節,才能再次看到那絕美的湖景吧。馬廣田老人癡癡地想。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秋天。秋風起來的時候,雁兒在天上從北往南飛。雁兒的叫聲,把馬廣田老人從夢中驚醒了。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輕了起來,身體像是浮在空中。就像那些透明的魚浮在空氣中一樣。他推醒了在打著呼嚕的馬婆。
馬婆馬婆,湖上開花了,我們去看吧。
馬婆說,現在都幾月了,湖上還開花。……咦!你,你不是啞巴了麼?你又會說話了。靈醒過來的馬婆坐了起來,拉著馬廣田老人的手,且喜且憂。
我一直都會說話,我沒有啞巴,是你說我啞巴了。開滿花的湖。
馬婆眼裏亮起的光又黯淡了下去。說,又來了,你又來了。該死的。你這該死的,磨人的,挨千萬殺的。我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這輩子要受你的磨。
馬廣田老人不再理會馬婆,他穿衣起床,朝湖邊上一**小跑。他跑到湖邊時,湖還是平常的樣子,幽暗的水麵上泛著寒光。老人在湖邊上呆坐了很久,天麻麻亮的時候,馬廣田老人做出了一個決定,他要像他的父親和他的爺爺一樣,去尋找那開滿了鮮花的湖泊。他偷偷解開了麻師傅的鴨劃船,坐在船尾,船頭就高高地翹了起來。他把船劃向湖中,他聽見鴨子們在啞著嗓子叫,鴨棚裏鑽出來的麻師傅站在岸邊罵:
這是哪個缺德鬼喲,你把我的船劃到哪裏去喲?
馬廣田老人沒有理會麻師傅的叫罵,他望了一眼遙遠的湖天交際處,劃了過去。
還光著屁股在湖裏捉魚摸蝦的時候,煙村人這麼稱呼他;結婚生子了,煙村人依舊這麼稱呼他,後來,他都當爺爺了,煙村人還是馬牙子長馬牙子短地叫他。他從來不計較這些,好像他從來就是叫馬牙子的,你要是叫馬旺財,他一準不吱聲,你再叫一聲馬旺財,他慢悠悠轉過臉來,一臉狐疑地盯著你,那意思仿佛是說,這小子,你叫誰呢?馬旺財?這名字很熟,誰是馬旺財。你說,馬牙子,叫你呢?他一拍腦門,做出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咦!原來您是叫我呢?對了對了,我就是馬旺財,馬旺財就是我,您看您看,我這記性。你要是再追問一句,馬牙子,你當真忘記你叫馬旺財了麼?馬牙子這時卻一臉的精明,眯著眼,瞅著你笑。這笑裏,是有深意的,有學問的。這一笑,你就摸不清他的底細了,加之他一準會反問一句:你說呢?這一句你說呢,是馬牙子的口頭禪,在關鍵的問題上,在關鍵的時刻,他都會來一句:你說呢?
馬牙子是個快樂的人,仿佛是他這一輩子,從來就沒遇到過什麼不順心的事。有什麼順心不順心呢,天塌不下來。當真是,天塌不下來。可是在煙村,三歲的娃娃都知道,馬牙子這一輩子,就沒有做成過一樁正經事。說他遊手好閑也好,說他不務正業也罷,總之,他是沒有正兒八經地種過一天地,打過一天漁。別人打魚時,他坐在湖邊看熱鬧。拉網起魚時,魚們從網裏飛起來,驚慌失措,擠成一團,他就給拉網的喊號子,一二三呀,嘿呀嗬呀,加把勁呀,快起網呀。網越收越小,魚的活動空間就更小了,魚們沒了主見,沒了方向感,東西南北亂撞,就是撞不出網。馬牙子這時不為拉網的加油了,為那些魚們急,拍了手叫,跳呀,往上跳,往上跳就飛出去了。拉網者笑罵,馬牙子,這魚是你爹呀。馬牙子回罵:是你祖宗。起網了,馬牙子大大方方過去,從魚堆裏挑了條一斤多重的草魚,或是一條鯿魚,拿草穿了魚嘴,就走。拉網者說,狗日的馬牙子,你搶劫呢。他一臉不解,說,我給你們喊號子啦,一條魚都不值麼。拉網者就笑了。馬牙子也笑。
馬牙子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煙村,哪裏有馬牙子,哪裏就會有笑聲。
和所有的煙村人一樣,馬牙子夢想著發財。發財好呀,誰不喜歡發財呢。可馬牙子認為,發財是要講究策略的,死做活刨一輩子也發不了財。就說這打魚吧,風來浪裏去,不小心把命搭上了,也是常有的事。命都搭上了,還要那錢財有何用呢,一個人倒是浪裏白條來去無牽掛,要是上有白發高堂,下有嬌妻幼子,那可真是,隻淒惶了這老的老,小的小。這些理論,是馬牙子對他的老婆講的。當時馬牙子三十出頭,娶了妻,生了子,妻子勸他務點正業,不再想那些不可能的事,別做那些沒邊沒際的夢,不如腳踏實地做點實事。馬牙子說,還請妻子大人明示。妻子說,你可以去打魚呀,於是馬牙子就說出了上麵的那一通理論。馬牙子接著說,再說了,咱們這煙村,水裏到處都是丁螺呀,丁螺是什麼你知道麼?不知道我對你講,丁螺呢,他媽的就是一種螺絲,這種螺絲他姓丁,就叫丁螺,水田裏的螺絲它姓田,所以就叫田螺。姓田的螺絲呢,可是好東西呀,煮了炒了都好吃呀,可是這姓丁的螺絲呢,就沒那麼簡單了,它的肚子裏都是血吸蟲呀……妻子且笑且惱,說,不就是水裏有血吸蟲麼,要繞那麼大一個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