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馬牙子。馬牙子說話,總是愛繞,雲山霧障的。妻子被他說服了。能不說服麼?村裏的漁民,死於血吸蟲病的那還少呀!於是妻子又給馬牙子指了另一條發財的明**,那就是,老老實實種田。馬牙子一聽說要讓他老老實實種田,就跳了起來,從廚房裏摸出一把刀,將刀遞給妻子,然後呢,彎下腰,抻長脖子,指著後脖子說,你一刀殺死我。馬牙子抻了半天脖子,一摸,腦殼還在脖子上。於是一臉正色地說,你看看,這煙村,老老實實種田的,哪一家發財了,你要是能數出十家來,我就老老實實種田。妻子還真是數不出來,於是說,可是,一家人要吃飯。馬牙子一臉驚訝,我們家餓肚子了麼?妻子說,這倒是沒有。那不就得了。馬牙子笑了。
日他姐子的,我就不信,農民就一定要種田,不種田會死人?
說來也是奇怪,大家在農田裏累得要死時,馬牙子背著雙手,在田間轉,在樹陰下納涼;別人在湖裏泡著時,他在岸邊看熱鬧,也沒見他怎麼忙;別人家吃幹飯,也沒見他家喝稀粥,別人家吃魚,他家也沒少魚吃;別人家過年殺一頭豬,他也殺一頭豬。當然啦,也有看不慣他的人,這樣的人,或者是年紀大的長者,自認為吃的鹽比一般人吃的飯還多,過的橋比一般人走的**還多,就愛拿他們的人生經驗來教訓馬牙子,馬牙子笑嘻嘻的,讓人家說。說完了,他回問一句,您說開心了麼?您要是還沒說過癮,那您繼續。也有那些,一輩子奉行死做活做的人,見了馬牙子整天衣不沾泥,搞得像個幹部一樣,也愛說他(反正這煙村,誰都可以說他,他是出了名的好脾氣)。他呢,說,豬往前拱,雞往後刨,各有各的活法。你要是問他,那你是往前拱呢還是往後刨呢?他笑眯眯地回你一句:你說呢?
日子如流水,這話,對於煙村的人來說,是深有體會的。
煙村到處都是水,稻田的流水連著溝渠,溝渠的流水連著湖港,湖港的流水連著洞庭,洞庭的流水連著長江,長江的流水流到哪裏去了呢?煙村的老人中,隻有馬牙子知道,隻有他見過長江的流水是怎樣流入大海的。老人們於是說,那個海怎麼總也裝不滿呢?這樣的問題,就非馬牙子所能回答的了。他對這樣的問題也沒有什麼興趣。總之是,日子就像水一樣的流走了。突然,有那麼一天,馬牙子發現,他老了,說話間就老了,他都六十歲了。六十歲一甲子,現在是,兒子有了,孫子也有了,馬牙子突然覺出了一些不甘,一些悲涼,心底的遺憾就絲絲縷縷往上爬。把他的心結成了蛛網。
馬牙子開始變得不快樂了。
湖是依舊的平靜,依舊的豐饒。
馬牙子坐在湖邊的柳樹下,他盯著風情萬種的湖,他回想起了自己這幾十年的人生**,他發覺,自己這一生,就像是一個玩笑,開開就沒了:他販過銀元,因此還坐過兩年牢,罪名是投機倒把,那是他一生中的恥辱,他一直這樣認為……他還賣過老鼠藥,有那麼一陣子,煙村四鄰八鄉的,沒有人不知道他馬牙子,他騎著一輛永久牌自行車,龍頭上掛著人造革的黑包,包裏麵裝著老鼠藥,龍頭上還裝了一個喇叭,喇叭裏不停地唱《世上隻有媽媽好》……他還會什麼呢?剃過頭、閹過雞,還會看相;記不清是從哪兒弄回的一本《麻衣神相》,他沒怎麼花工夫就弄通了,他就給人看相……幾十年的光景,就這樣浪過了。回想起來,馬牙子覺得,這一輩子,也值,也不值。值的是,他沒像別的農民那樣,又是種田又是打魚的,不值的是,他沒能幹成一件說得出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