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說,過了驚蟄節,死魚都咬鐵。
綠衣問爺爺,驚蟄節是麼事?
爺爺被驚蟄節是什麼這個問題給問住了。鼓了綠衣一眼,說,驚蟄節就是驚蟄節,你說綠衣是麼事?
綠衣還問,死魚哪個還會咬鐵?死魚咬鐵做麼事?
爺爺憐愛地說,你這個黃毛丫頭,哪裏這麼多鬼問題。
那時,綠衣九歲,正是問題多得要命,纏得人死的年齡。**,嫌死狗。綠衣的性格裏,又有著男孩子好動的一麵,赤了腳上樹摘桑椹、光了屁股下湖摸魚,劃著小鴨劃,到濕地尋鳥蛋,什麼都敢做。煙村人說,一個瘋丫頭。其實也不單是綠衣如此,這煙村的兒子丫頭都是如此。因此,煙村人稱孩子們跑出去玩不說出去玩了,說死到外麵瘋,說曉得野到哪裏去了。一個“瘋”字,一個“野”字,極為準確、傳神。這是煙村人的語言。這個瘋字和野字裏,含著欣賞、自豪、鼓勵,還有一些些的擔心與憐愛。
麵對瘋丫頭綠衣的問題,爺爺不打算回答,這樣的問題是回答不完的,回答了一個,又帶出了另一個問題,她可以纏著問一天。然而,綠衣卻不依不饒,揪了爺爺的胡子,說不告訴她,她就把爺爺的山羊胡子揪下來。爺爺服輸了,說,也就是這麼一說,哪個死魚真的會咬鐵了,不過是說,過了驚蟄節,湖裏的魚,溝裏的魚,港裏的魚,汊裏的魚,睡了一個冬天,都醒來了,開始產籽、長膘,可以下鉤釣魚了。
爺爺這樣說時,望著家門前的那一片漫無邊際的湖,和湖畔的濕地。湖水一日日綠了起來,深了起來,鮮活了起來。湖睡了一冬,開始風情萬種,開始春色撩人。冬天的湖水,像是一塊白亮的玻璃,春天一到,湖水就變顏色了,變成了綠玻璃。湖邊的濕地上,那些在冬季裏枯萎的草,沒在了漲起來的春水中。蘆芽,棒槌草,三角草,箭一樣鑽出水麵,綠得鮮嫩,陽光潑在新綠上,新綠的草葉發著玉樣的光澤。魚們在水裏活躍起來了,這裏打個暈,那裏打個暈。跳起來吃鮮嫩的草尖。鳥們也都開始回來了。長腳杆,彎脖子,尖而細長的嘴,它們一群群落在水田裏。湖邊的電線杆子上,那麼多的黑點子,是山雀、燕子。油菜花無邊無際,把金黃鋪到了天邊,遠成了淡綠,煙村就成了黃金和翡翠鑲成的世界。煙村經過了一個冬天的睡眠,醒來了,開始生機勃勃了。爺爺望著那湖,有那麼一陣子就發呆了。他的眼裏,就有了滄海桑田,有了世事雲煙,有了生離死別,有了風雨雷電。爺爺想,人生如夢!這是一個飽經世事的老人,在暮年發出的對人生的感悟。這感悟不是來自書本,是老人經過一生風雨後自然的總結,這些總結,有時卻會和某些哲人的總結驚人相似。
爺爺愛發呆,綠衣是曉得的。她還曉得,爺爺一發呆,要麼是想她的奶奶了,要麼,是想她的媽媽了。綠衣沒有見過奶奶,在她的印象中,奶奶就是湖邊山包上的那一個小小的土堆。媽媽在綠衣的記憶裏,也是模糊不清的一個影。綠衣瘋是瘋,野是野,可是這丫頭心裏有水,很靈氣,她知道爺爺這時的心裏怕是不好受了,於是她也不問問題了,學著爺爺的樣子,爺孫倆,都坐在門檻上,都赤著腳,爺爺不抽煙,嘴裏嚼著一節草,綠衣學著深沉的樣子,雙手托著腮,也望著家門前浩渺無邊的湖,也想想一些什麼。
綠衣到底是沉不住氣,她見爺爺想起來似乎有些沒完沒了,就牽了牽爺爺的衣袖,說,爺爺,你哪裏曉得這麼多的話呢。爺爺一愣,說,哪個話。綠衣說,死魚都咬鐵呀。爺爺可以說出很多這樣的話,比如在正月天打雷了,爺爺就會說,正月雷打雪,二月雨不歇,三月幹了田,四月秧長節……一直說到十二月,一年的風雨,一年的氣候,都在正月間的這一聲雷裏了。爺爺還說,閏七不閏八,閏八過刀殺……爺爺說,聽得多了,就記下來了。綠衣你到爺爺這個年齡,曉得的事還要多呢。
說起來,綠衣不該叫爺爺為爺爺,該叫外公。隻是她打小跟了外公一起過,打小就叫爺爺,叫習慣了。煙村人也覺得,這丫頭,就是老人的孫女。如果不是綠衣活脫脫一個小春桃,煙村人大約會忘了,綠衣其實是春桃的女兒這一事實。
春桃是綠衣的母親。也是個打小聰明的小丫頭。不過春桃這丫頭心性高,總想著要走出這煙村,走出這濕地。春桃說,她不喜歡這裏,這裏的一切,她向往的,是另外的一片天地。那一片天地,在春桃比綠衣還小時,就在她的心裏紮下了根。那時,從城裏來了一些十六七歲的小夥子小丫頭,煙村人稱他們為知識青年,煙村人對那些遠離家鄉來到鄉下的孩子們不壞,重一點的活,都不會叫他們去做。他們就負責了唱戲,排節目,或者做一些輕巧的事。他們也給煙村帶來了別樣的歡樂。有個小丫頭,那時就住在春桃的家裏,春桃的媽媽對她不壞,她就認了春桃媽做幹媽。春桃媽做了一口好吃的,都想著給她留一口。就是在那時,很多個有月亮的夜晚,她給小春桃講了很多的故事,講城市,講城市的街道,講電燈電話,講城裏的車輛與高樓。她說,城裏真好呀。於是,小小的春桃心裏,就種下了對城市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