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老師掏出了手帕,打算鋪在椅子上,這些年來,她是越來越愛幹淨了。她容不得生活中有一些灰塵。可是現在,她掏出了手帕,又把手帕放了回去。她發現,悅靈店裏的椅子紅豔豔的,一塵不染,能照得見人影。她有些慌亂了,沒來由的。後來,她和悅靈說話,就有些心不在焉,有一搭沒一搭的,她覺得,她說話都跟不上悅靈的趟了。悅靈對她說起怎麼去漢正街進貨,說起她的經營之道。落英老師越發覺出了兩人之間的差距。悅靈留落英老師吃飯,她說她打建華的傳呼。落英老師說,不了,不了。她差不多是落荒而逃的。
多來走走啊,到鎮上來了,就到我這裏坐。走遠了,悅靈在大聲地喊。
這天晚上,落英老師仔細琢磨著悅靈的這句話,越想越不是滋味。什麼叫到鎮上來了,就到我這裏坐?這意思,好像她悅靈是鎮上的人,而她落英,是鄉下的人了。落英老師對著鏡子中的自己看,看自己的眼,自己的眉,最後,目光就落在了那兩根大辮子上。她輕輕地撫摸著這兩根大辮子,仿佛在撫摸著自己昔日的榮耀與尊嚴。然而,這榮耀與尊嚴,早就蒙上了灰塵。落英老師突然又有了爭強好勝的心,有了讓這榮耀重新煥發生機的衝動。
第二天,落英老師去煙村的理發店,把那兩根又黑又長的辮子剪了。
理發的小姑娘是認得落英老師的,她還是落英老師的學生呢,她對這兩根黑辮子有著多少美妙的記憶與深厚的感情啊。那幾乎是她少女時期的偶像和夢想。
落英老師,您真的要剪掉麼,這麼漂亮的頭發。
剪掉。落英老師說得很堅決。
現在,有這樣好看的辮子的人很少了。
太老氣了。
不老氣,您這樣才有個性呢。我還記得,上小學的時候,我最喜歡的就是您的這兩根辮子,羨慕得要死,想我什麼時候也有這樣的兩根黑辮子就好了。
落英老師呆了一呆,撫摸著那兩根長辮子,歎了一口氣,說,剪了罷。我老啦,再留這樣的辮子,顯得不倫不類的。
您一點也不老。您很好看,您的身上有一股獨特的氣質。這是大城市的女人才有的氣質。
落英老師說,是嗎?她笑了笑。她沒有去過大城市,最遠的,就是縣城。可是小姑娘是去過大城市的,她在深圳打過工,後來回家,開了這間理發店。
看落英老師有些猶豫了,小姑娘就沒有下剪。這樣的兩根辮子,要她去剪掉,她於心不忍。
還愣著幹嗎呀,剪了吧。落英老師說著閉上了眼,她聽見“哢嚓哢嚓”的兩聲響,感覺頭上輕鬆了,心裏也輕鬆了,那個美好的時代,就在這剪刀聲中被拋到了塵埃之中。
這兩把辮子,您留著吧。
不留了,留著有什麼用。
落英老師走出理發店的時候,頭也沒有回。她把自己的胸挺了起來,她看見,春天又一次來了。
落英老師把長辮子剪了,這樣的事,要是擱在十幾年前,那一定是要轟動整個煙村的特大新聞,該有多少人會傷心,有多少人會惋惜。然而現在,落英老師回到學校,老師們先是看出了,落英老師突然像變了一個人,怎麼看都覺得不對勁,然後就落在了她的發型上,說,咦,你把辮子剪了?
剪了。
留了二十多年吧。
嗯。
剪了好,剪了精神多了。
對話就是這樣輕描淡寫,沒有驚異,沒有轟動。落英老師也沒有想到去製造什麼轟動,這些年,她習慣了這種平淡的生活。隻是,這樣輕描淡寫的對話,多少讓她有些失落。
你把辮子剪了?
回到家裏,母親一眼就發現女兒的辮子沒了。母親是多麼熟悉這兩根長辮子啊,許多的下午,母親都會幫女兒洗頭發,梳辮子。這是母女倆心靈最靠近的時光,是一幅煙村人熟悉的圖畫。母親給女兒梳著這長長的發辮,母女倆的心事,皆像湖底的水草一樣糾纏。時光就這樣慢慢流走了,母親老了,這些年來,為了這個老姑娘,母親早就愁白了頭。她是多麼迷戀給女兒梳頭發的時光,又是多麼的心痛這樣的時光。許多的老人都羨慕著母親,說她真是有福呢。是呀,女兒大了,和母親就不那麼親熱了,哪裏有比六十多歲的母親給快四十歲的女兒梳頭更有福氣的事呢。然而,這辮子,落英居然給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