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輕輕呼喚你的名字(1 / 1)

老不著調!說誰?說誰能對得起你爸!

我回家給“阿瑪額娘”請安,我媽孤獨地坐著小馬紮,給她的小菜園薅草。

我問,爸呢?

這句話引起我媽萬丈怒火,她惡狠狠地薅了一把雜草,好像薅的不是雜草,是老不著調的我爸,然後,朝魏局長家弄弄嘴,憤憤地說了上麵的話。

果然隔壁院子裏傳來三人爽朗的笑聲。

我心裏暗笑,麵上還要很嚴肅地勸她:論種菜,您老人家是行家裏手,也過去指點指點嘛。

她尖刻地說:我哪敢指點文化人!

我吐吐舌頭,這可不是我所能調和的矛盾,這個矛盾從我媽嫁給我爸那天就有了。

照我媽話說,她和我爸就沒有感情基礎。當年是我奶奶先看中的我媽,我奶奶趕集,扯了塊花布,在裁縫店,就見著一個大辮子在踩縫紉機。那大辮子,杏核眼,高鼻梁,嘖嘖,皮膚白得像熟雞蛋扒了二層皮。我奶奶怕夜長夢多,趕緊托媒婆送了彩禮五十元錢,那時候,五十元錢可不是小數目。可,在城裏上班的我爸,一聽我媽僅僅是個進過掃盲班的“小識字班兒”,死活不同意,他一心想找的,可是誌同道合的文化人。也不知我爸怎麼想的,既然不願意,又偷偷到裁縫店瞄,這一瞄,啥誌同道合,啥文化人,統統拋到腦後了,回去就對著我奶奶合不攏嘴地連說:中!中!

本來這段小插曲我媽並不知道,可在一場拌嘴中,被我爸翻出來。

當時,我媽已經在那場嘴仗中穩占上風,敵人理短詞窮,眼看又要成功地打一個漂亮的殲滅戰,忽然,敵人慢悠悠拋來一句,若不是因為心疼五十元錢,我哪會娶一個不懂文化的婦女?這句話,比炸彈威力還大,正等著高奏凱歌的我媽愣了,扭頭就跑,到我奶奶家調查取證。回來,看著我們姐弟,哭得天昏地暗,發誓等我們長大出飛了,她就和我爸離婚,離婚!

可我媽的婚總是離不成,我們全家“農轉非”,她在城裏有了體麵的工作,這些節骨眼談離婚,我媽覺得“太沒良心”。 總是有這方麵那方麵的原因。

我媽退休後,把小院子捯飭出來,種菜。種菜本是她撂下的活,這一重新拾起來,紅的辣椒,紫的茄子,照得滿院子,亮堂堂。亮得隔壁魏局長和他老婆李老師眼都紅了,他們也把自家院子花花朵朵拔了,也學我媽種菜。

可他們種的菜總是不大如意,就常向我媽討教。又一天李老師隔著牆頭喊我媽,我媽沒聽見,我爸捅了她一下:李紅喊你過去幫忙呢。

就因為我爸這句話,我媽再沒踏進隔壁家。

我對我媽說,您不能因為我爸喊人家名字,就說我爸不著調,他和李老師是同學,喊名字很正常。

就是不著調,他啥時候喊我的名字?

我又吐吐舌頭,也是,我從來沒聽過我爸喊我媽的名字,我爸喊我媽“我說”。“我說,今晚吃啥?”“我說,我的襯衫呢?”……我媽的名字像一件沒有實際用處的家什,擺設在他們的生活裏。

那天我爸前腳去隔壁家,我媽後腳就去了老年大學。回來,我媽驕傲地宣布,她報了個文學班。

還不會走,就想跑。爸笑得打跌:今晚吃什麼?

吃西北風。我媽背著一大摞書,款款往書房裏走:從今往後我要做一個文化人。

我媽平平仄仄一個月,新鮮出爐了第一首打油詩:張是張,王是王,姓兒都比姓孫強。我媽瞅著白紙黑字,解氣地放在飯桌上,隻等我爸給菜園澆完水過來看。

我爸看完嘿嘿樂:還怪押韻。

我媽還沒成功地成為“文化人”呢,有一天去老年大學的途中,就被一輛車撞了。

我爸在醫院裏,沒日沒夜地守護。

我媽時昏迷,時清醒。我媽昏迷的時候,我爸就握住她的手,輕輕地呼喚她的名字。

第七天,弟弟對著我爸嗅,說他身上都臭了,強製著帶他回家洗澡。

我握著媽的手,默默垂淚。

我媽忽然睜開眼睛。

我驚喜地喊:媽您醒了?

醒什麼,我媽翻翻眼皮,我根本就沒昏迷過。

看著我像被一口水嗆著的樣子,我媽臉上竟有些少女的羞澀:我若不昏迷,你爸怎麼會握著我的手,喊我的名字?

(原載《短小說》201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