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長在一個不算太老的老北京家庭。現在記得起來的,最老最權威的人就是爺爺。他年輕時由山東來到北京。最初在前門火車站當檢票員,沒幾年就當了站長。又幾年,便當了北京至山海關段的段長。稍後日本人來了,他不肯給“鬼子”幹活,就利用在鐵路的關係做些買賣,收入遠不如當初豐厚和穩定。他一共十個子女,這時他對為首的兩個男孩兒還算滿意,認為是一共一國,一文一武,將來定能有所倚靠。但後來的事情大出意料,他自己早早撒手人寰,子女們也在激烈的社會矛盾中分道揚鑣……
爺爺的家
我3歲時抗戰勝利,隨父母從重慶來到北平。父母平時住報館宿舍,但每逢年節也到爺爺家去,因為奶奶住在那邊。她特別想我這個長孫。
爺爺也不是不想我,但他身邊還有一位“奶奶”,年紀比我媽媽還小。記得大人們讓我稱呼她姨奶奶,我就那麼叫了。她對我特和氣,這有點奇怪;更奇怪的是,爺爺對爸爸也顯得特客氣。每逢我去,姨奶奶都給我許多好吃的。遇到過年,她也給我一個裝壓歲錢的紅紙包,雖然我那幾個小叔叔也每人一個,但裏邊的錢數都不一樣,我的特多。
後來,我漸漸大了才知道,爺爺是山東人,年輕時和奶奶到北京闖世界。爺爺最初在前門火車站當檢票員,沒幾年,升任整個火車站的站長;又沒幾年,升任北京到山海關段的段長。以後日本人一來,他就不幹了,私人跑點買賣,雖然還是利用鐵路上的關係,但收入明顯減少。在他心裏,不幹偽職比什麼都重要。至於那位姨奶奶,是他後來經常去天津做買賣時娶的。我在北平的奶奶聽說之後,曾闖到爺爺在天津的家裏問罪,正趕上爺爺不在家。這位姨奶奶怯生生地把奶奶迎進屋子,奶奶本想大發一通脾氣,可一眼看見躺在床上的小男孩兒,心腸頓時軟了——因為那也是徐家的骨血啊。後來,爺爺把姨奶奶終於從天津接進北京家裏,奶奶不高興也沒轍啦
爺爺家的四合院大門開在馬路南邊,所以北屋就比南屋窄了一個過道的寬度。奶奶自己住南屋,不僅寬,還建在兩尺高的石頭台階上,屋裏鋪地板,算是正房;爺爺和姨奶奶住北屋,地基矮,屋裏方磚地,但是有陽光。
這個四合院分為裏外兩進,夏天搭天棚,院裏有魚缸、影壁、石榴樹,還有廚子和老媽子。這院子論規格在北平隻算中等,西隔壁就是“四大名醫”之一施今墨的家,是更寬更深的四合院,房子本身也氣派得多。
爺爺家表麵還和睦,家裏有他在,沒人大聲說話,更沒人吵架。每逢吃飯,廚子把飯開在裏院東屋的飯廳,那兒有一個大圓桌,足可以坐十幾個人。隻要奶奶帶著我一去,爺爺和姨奶奶就在北屋裏吃了,廚子得給北屋單開一小桌。
大約在解放初期我又去時,才發現這房子蓋得奇怪。按一般道理,四合院如果大門開在路北,那才是正規的,其中北屋是正房,既寬敞地基也高,最尊貴的人住在裏邊。可爺爺家因為大門開在路南,南房從規格上高於北屋,但北房低矮卻有陽光。兩邊各有長短,爺爺和奶奶各住一邊,也算是“扯平”了。
聽說這是爺爺娶了姨奶奶之後,奶奶用自己的名字在北平蓋的。一蓋得,奶奶就住進南房。後來爺爺看見,沒說話,就帶姨奶奶住了北房。最初外人來時,也都表示了奇異,可再三打量之後,卻又連連點頭。
奇妙的四合院,扯平了人間的不平。
還有,我在上中學之前一直都奇怪:為什麼爺爺對爸爸特客氣?為什麼明顯透出巴結的意思?
後來我上初中時,才聽三叔(爸爸的親兄弟)說,爺爺年輕時對爸爸和幾個弟弟可狠了——一旦發現他們有錯處,就不問青紅皂白,把小哥兒幾個綁在八仙桌的腿兒上,用雞毛撣子抽打。父親既賭氣更爭氣,高中一畢業就離開家庭,獨個兒到金陵大學半工半讀去了。一去若幹年,等抗戰勝利回到北平,表麵是《大公報》的進步記者,可明眼人一看,無論誰都會認定我爸我媽是共產黨!爺爺這時無權無勢,所以每逢見到我爸總是臉上賠笑。至於他對姨奶奶生的那幾個孩子,從小就再沒有那麼打過。或許是偏愛,或許是因為時代變了,他年紀也大了,心裏的“滄桑”多了,就不那麼執拗了。
這就是我的爺爺。他活著時我年紀太小,還不懂得去思量他和琢磨他。他解放沒幾年就死了,當時時興土葬,他埋在八寶山公墓。記得那是一個小山頭,每隔一個“床位”大小,就樹立起一個木板做的小碑。他年輕風光了好一陣兒,據說盛夏時每天要換三次紡綢襯衣,如今和不相識的人密密麻麻擁擠在這裏,他會不會嫌有味兒呢?
爺爺這個人我一直也不很了解他。但他家那個南屋和北屋,倒給我許多有關“老北京”的啟示。
一文一武
這是我幼年(大約四五歲,具體時間當在抗戰勝利之後)常從爺爺和姨奶奶處聽到的一句話。他們欣慰地感歎:“我們老徐家,總算出了一文一武……”
文的是說我爸。那時抗戰勝利,我爸我媽從重慶奉調到北平,組建天津《大公報》的北平辦事處。最初隻我爸我媽倆人,我爸是主任,我媽是唯一的組員。就在那一陣兒,我爸很走紅,一是《大公報》這塊牌子硬,二是熟人隱隱約約都覺得我爸“像共產黨”。據姨奶奶後來回憶,硬說有次毛主席出來,“你爸就在緊邊兒站著”。聽那語氣,挺像京劇裏頭元帥升帳,兩邊站著大將似的。言之鑿鑿,如同親見。可我無論怎麼想,也覺得不可能。一是毛主席解放戰爭時期根本不在北平,等1949年進城,馬上就解放了,我爸無論如何也挨不上邊。也有親戚猜測:興許是見過你爸站在毛主席身邊的照片。這倒有可能。第一,我爸采訪過八路軍五台山總部,重點采訪朱德,興許那時和毛主席合過影;第二,毛主席參加重慶談判到山城,興許那時有過合影,尤其《大公報》當時是張大報,大報記者湊上前的機會很多。
武的指我二叔。二叔在學生時代很活躍,曾上過黃埔軍校,也不知是多少期。後來又去了國民黨的一個空軍學校,爺爺為此也頗驕傲。那時國共之間正處在拉鋸狀態,爺爺因此覺得家裏有這樣一種“拉鋸”,豈不正好?周圍的親戚也說,“行啊,不管將來是哪邊的天下,你們老徐家都朝裏有人!”不料想,那個軍校沒兩天就散了攤子,二叔就回到北平爺爺家賦閑。當時爺爺景況也不好,他見自己家裏整天出來進去的一個大閑人,因此對二叔也就“沒好氣兒”了。
偏巧我爸和二叔之間,從很早感情就不好。據我爸我媽五六十年代的解釋,“你二叔從年輕時就不求進步,我們1938年在武漢入黨,隨即通過董必武介紹你舅舅和你二叔去延安。結果你舅舅從蘇州去了延安,你二叔反而去了國民黨的軍校……”由於我爸我媽幾十年來從不跟二叔來往,我也一直沒能見到二叔一家。後來,已經是很晚很晚的事了——連三叔都已經退休,三叔在上海找到二叔,老哥兒倆一起談到當年往事,三叔講我爸的晚景淒涼,臥病時間已經很長,表示希望二叔能主動給我爸寫一封信……不料二叔卻說,“大哥從來就不近人情。我當年去軍校,不就是貪圖那裏的待遇?可後來在北平賦閑,大哥一個走紅記者,也從不說替我介紹個工作……”
這倒也是。
三叔後來私下談起我爸,卻說“其實你爸挺有人情的。他對你二叔是有點苛刻。你想啊,你爸你媽剛入黨,都想把自己的兄弟姐妹介紹到延安,於是一邊介紹一個。結果你舅舅從蘇州去了,你二叔不但沒去,反而去了國民黨那邊,這也太不給你爸臉麵了!你爸雖然對他苛刻,對我卻很好。解放戰爭時,爺爺經濟上不行,不可能供我念大學。我正猶豫著,是你爸鼓勵我一定要學好知識,還說“知識就是力量”——就憑這句話,足見你爸有人情;但也憑這句話,又顯得你爸不像是一個純粹的共產黨。以後,我考上了天津南開大學,四年中都是你爸供我讀的書……”
很有趣,我奶奶生了三男兩女,三男結果走了三條道路:老大、老二是一文一武,一共一國;老三最後走了中間路線,他是唯一真正靠知識吃飯的知識分子。
昔日社會是個大舞台,當一種政治力量“升帳”時,兩邊得有保駕的文臣武將,也不妨有少量的居中力量(一般由醜行扮演)。我爺爺當年有些自豪,老大老二分別在共產黨和國民黨的帳下聽用,無論將來哪邊掌權,也虧不了自己。然而,在改朝換代之後,文臣武將照例大換班,我爸沒能擠上去,反倒趴了下來——這則是爺爺全然沒料到的。作為我三叔——那種不緊不慢的居中力量,卻在改朝換代之後得到“照單接收”的命運,這連他自己沒有想到。
聖誕的禮物
我家沒人信教,但我自幼就被一種宗教氣氛所籠罩。我家住北京東城燈市口,院子的南牆前聳立著一排石刻菩薩,有的缺了腿,有的斷了手,但一個個歡喜如常,笑眯眯看著小孩兒“過家家兒”。我更感興趣的,是大街上的那兩座教堂——一座在燈市口大街路北,一座在八麵槽大街路東。我曾在星期日早上,偷偷跟著信徒們進去,看他們怎麼“做禮拜”。教堂把門的人沒有管我,或許以為我是前麵那個大人的孩子呢。信徒剛進去時,要跪在座椅後邊的橫板上禱告上好一陣兒,然後才起身到前邊的空位子坐下。在教堂的正前方,山峰般聳立起一個講壇,一個頭戴大高帽子的人,拿腔拿調在說著什麼——表麵是“說”,實際像“唱”,並且“唱”和“聽”的雙方都津津有味和如醉如癡。戴高帽兒的人講完了,兩側的修女每人手捧著一個紙夾子,用情地唱起讚美詩。讚美誰?不知道。後來聽說是讚美耶穌。耶穌又是誰?聽說是外國的神。他幹嘛要管中國人的事情?我雖然懷疑,但由衷承認讚美詩是很好聽的,起碼比和尚念經好聽。並且,教堂中的氣氛是很有情調的。我每次偷進教堂之後,回家總要說上幾句,母親聽了很感興趣,她時常能回答我的某些問題,諸如耶酥是怎麼個神啦,他為什麼被捆上了十字架啦,教堂中為什麼會有那麼大的回聲啦,信徒們作禮拜又是怎麼回事啦……我奇怪母親的多知多懂,母親笑著告訴我——她幼年在蘇州的小學中學讀書,上的都是教會學校——外國老師講課用英語,講著講著,說不定就會扯到聖經中的某段故事中去。母親雖不信教,但她相信任何真正的人,應該是仁慈和友愛的。對於西方的一些節日,比如每年一度的聖誕節,她總要帶我到一些有文化的中外人士家中,讓我去看那棵纏滿彩色電燈泡的樅樹,並讓我親眼看到聖誕老人在午夜時背著個大口袋來到聚會場所,當場為小朋友分發禮品。這禮品隻是個序幕,真正的“大軸戲”則在小朋友回家入睡之後,老人會把禮物塞進小朋友預先繞在床頭的一隻長統襪子當中,並且一定要塞滿。就在小朋友將醒未醒之際,他一下子就又返回了天國……總之,這故事很美,我很願意相信,因為每年聖誕次日,我一早醒來,床頭那隻長統絲襪一定裝滿了好玩或好吃的禮物。就在我打算掏出禮物一一細數之時,母親常在這時推門進來,親切問道:“讓我看看,聖誕老人送你什麼禮物了?”我緊忙用被子把襪子一蓋,我不願意其他人比我更早知道禮物的內容。“好了,好了,媽媽不看。上學要緊,中午回來再看,行嗎?”我想了想,用被子把禮物蓋嚴,一邊下床,一邊對媽媽說:“您得保證,不許疊床上的被子……”
“媽保證,這被子就擱到中午再疊……”
媽媽說到做到,中午回來,被子果然沒動,因為被子原先的樣子我是記得十分仔細的……
這樣的事情重複了許多年,於是,從聖誕這天晚上,一直到第二天一早(準確點說,是到中午我獨個在臥室床上細數禮物的時候),便成為我童年的一個節日,盡管我還是個隻顧玩的孩子,但多少也領悟到每年都有這麼一個時刻,應該稍微鄭重和虔誠一些。因為在這個時刻,上帝要委派一個聖誕老人降臨人間,把幸福和祝願贈送給善良的人們。
我6歲那年,北平城十分混亂,爸爸整天在外麵忙,媽媽秋天時生了個小妹妹。快到元旦時,市麵就更亂了。一天,軍警忽然到住家前邊的報館搜查,翻得亂七八糟,走了。過了幾天又來了,不容分說就抓走了爸爸,因為他是這個辦事處的主任。媽媽知道後,連續幾天早出晚歸,奔走營救,小妹妹就交給一個阿姨帶。白天還好說,妹妹晚上就非找媽媽不可。阿姨為了哄妹妹睡覺,就不停地唱歌。她唱得不好聽,比教堂的讚美詩差多了,可我隻能耐下心思想自己的“事兒”——聖誕節已然臨近,看來媽媽是沒空帶我到有樅樹的人家去了。果然,聖誕節這天一早,媽媽又出去奔走,一天沒回家,連晚飯都沒回來吃。晚飯後,阿姨一邊哄妹妹,一邊招呼我洗腳。我上了床,知道沒希望了,就迷迷糊糊一覺睡到天亮。一睜眼,隻見床頭欄杆上一隻絲襪,鼓鼓囊囊的——掏,哦!口香糖、轉筆刀、十二色圖畫鉛筆……應有盡有,簡直比哪年的都豐富。
我雀躍般下了地,急問阿姨:“昨晚聖誕老人什麼時候來的?”
“什麼——老頭兒?”阿姨是鄉下來的,聽不懂。
我一指襪子:“喏,這些東西哪兒來的?”
“你媽昨兒後半夜帶回來的……”
“我媽——”
“不是你媽,還能有誰?”小阿姨歎了口氣,又說,“你媽昨兒後半夜回來,情緒特不好,哭了半宿。天剛剛亮,她爬起來就走。剛出門又回來了,從皮包中掏出這些東西,塞進這隻襪子,給你掛在床頭,摸摸你的小臉,這才出的門兒……”
我好半天沒說話,我好像忽然長大了不少。這時天已大亮,隔窗望去,院子裏清靜極了,隻有對麵南牆根上的那幾尊石佛,似笑非笑地望著我。忽然,石佛臉上出現了笑容,這笑容有點苦,愁苦得像耶酥。再看,愁苦又轉成了堅毅,而這種堅毅我熟悉,它是母親臉上時常出現的一種表情。
春節逛廠甸
記得在我五六歲到十來歲的那陣兒,幾乎每年春節,都是跟著爸媽先到爺爺家拜年,然後爸媽留在那裏聊天;我則跟著幾個“小叔叔”,從爺爺家出發步行逛廠甸。爺爺家就在和平門以北,離廠甸僅三站地,用不著坐車。
其實,每年的臘月二十幾,大約在祭灶前後,我一準先要到爺爺家住幾天。爺爺家是個中等大小的四合院,爺爺和姨奶奶住北屋,奶奶住南房。奶奶和姨奶奶各生了三個男孩,奶奶生的三個早已長大,並且天各一方;而姨奶奶生的三個“小叔叔”,還都在上小學,整天就在這個四合院中奔跑,奶奶一聽見那腳步聲,就覺得是一種壓力。因此每年臘月,一當我住進了南房,奶奶就顯得特高興,說話也顯得有底氣,因為我是這個家的長孫。
在準備過年的日子裏,我天天看著家裏置辦年貨,看傭人們忙前忙後,看饅頭怎麼蒸了一缸又一缸。那饅頭都得先晾涼了,然後用一根筷子的頭蘸著一種可以吃的紅顏料,在饅頭當中點上一個“紅點兒”。聽一個年長的老媽子講,從初一到十五,廚房是不準動火蒸饅頭的,所有的吃食都要預先準備齊全。我覺得有趣,這種點了紅點兒的饅頭,就成為春節在我心中最初的形象。
可也怪,就在過年氣氛越來越濃的時候,換言之,也就是到了臘月二十八九的那兩天,父母一準把我接回自己的家。明明爺爺家的東屋,已經搭好祭奠祖先的供桌,一邊一個大紅蠟燭,當中許許多多的供品。據說大年三十要有一個全家的跪拜之禮,我這個長孫在這一番儀式中也算個主角。還據說,無論是爺爺還是奶奶,本來都希望我能留下來參加這一儀式,無奈我爸我媽一定要事先把我接回,他們也隻好默默接受。這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那大紅蠟燭是要在年三十晚上才點起來的,一點就要點一個通宵。想必那一定是很好看的,可惜我從來也沒有看見過。所以想象中的,那飄忽著火焰和光明的大紅蠟燭,便成為春節在我幼小心靈中的又一個形象。我很奇怪:為什麼爸媽如此不肯通融?後來我才明白,那時正是解放前夕,我爸媽是地下共產黨員,爺爺是個小資本家,奶奶雖是個小腳女人,但也屬於“吃剝削飯”的範疇。爸媽非要我年三十那晚上回到自己身邊,就是為了讓我躲過對祖先的那一拜。在父母當時眼中,祭什麼祖先?搞什麼跪拜?都純粹是封建一套。他們認定,平時我奶奶有被壓迫、受欺負的一麵,到“年三十”祭祖這一天,奶奶和爺爺就站在一邊兒了。事實上,當我長大之後,才知道也的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