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大年初一,爸媽總是帶我到爺爺家拜年。爺爺的北屋正中是一張八仙桌,桌子前頭有一張棉墊子,晚輩在初一拜年時,是要行磕頭禮的。爺爺,當然就坐在八仙桌的左首,那邊為“上”。右首,按說是奶奶的位置,可奶奶從不進北屋,所以空著的時候為多。姨奶奶因為是“小”,所以也隻能在她的幾個孩子磕頭時,暫時坐那麼一小會兒。我父母來時,隻要在院子裏一出聲,爺爺和姨奶奶便即刻迎出來,借助寒暄,“稀裏糊塗”就把我父母迎進北屋,爺爺和我爸爸便一左一右坐在八仙桌的兩邊閑談起來,姨奶奶也一直拉著我母親的手“隨意”坐在一邊,那棉墊子始終是閑著的……聊不了幾句,爺爺便主動向爸爸說:“快到南房去看你娘吧。”就這麼著,爸媽便順勢起身,姨奶奶一邊把我媽送出北屋的門,一邊殷勤說道:“一會兒還過來坐。”媽漫應著,便和爸一塊向南屋走去。
這時,我總是站在北屋門口,一再吵吵著要去廠甸,同時“沒大沒小”地呼叫著小叔叔的小名。爺爺笑了,姨奶奶也笑了,他們也招呼這幾個男孩:“快點,毛毛都等急啦!”說著,還將一把鈔票偷偷塞給年紀最大的男孩,意思是花錢時主動一點。“毛毛”是我的小名。
我和幾個小叔叔愉快上路了。往西走不遠,向南一拐,就遠遠看見和平門。其實,這和平門並沒“門”,它隻是前門和宣武門之間的一個豁口。本來北京的城牆都是連接得很緊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兒開出了個豁口。我問小叔叔,前門往東這麼遠的地方,是不是也有一個相應的豁口?回答是“沒有”。我不信,北京什麼都講對稱,為什麼在這麼大的事情上不講對稱?小叔叔回答不出。我笑了,告訴他們自己的猜測——因為要方便大家逛廠甸,才特意開出這麼個豁口,讓從北邊來的人方便一些。小叔叔們不信,可又講不出反駁的道理。我贏了,於是特高興。
出和平門再往南,就是大名鼎鼎的廠甸了。離那兒老遠,就看見早去早回的人,仿佛排著橫隊向回走,在他們的頭上,更高聳著密密麻麻的“樹林”。走近再看,原來大人們肩扛著一房高的大糖葫蘆。本事大的男人,騎自行車一手扶把,另外一手把大糖葫蘆扛上肩膀,車輪子左彎右繞硬是碰不著人!那根大糖葫蘆也隨之左彎右繞,那份兒瀟灑!小叔叔問我想不想吃,我搖了搖頭,嫌髒。因為一般大小的糖葫蘆,我在東安市場吃過,在前門大柵欄吃過,一尺來長,穿上山楂七八個,要麼十來瓣橘子,要麼一長段洗淨帶皮的山藥,外麵用冰糖一裹,脆生生、甜絲絲的,晶明透亮。放心咬好了,絕對不會粘牙。還有一種把山楂當中剖開,然後夾餡的,特別好吃。而眼前的這種,長度超出一般的十倍還多,山楂的個兒更大,透過表麵的黃色糖稀(絕對不是冰糖),山楂表麵上的黃色麻點依稀可見,給人的感覺是非常粗糙,肯定沒洗,更甭說去核兒了。這東西整天擺在漫天的風沙中,你咬一口,不牙磣才怪呢!但是,眼前人群對這大糖葫蘆的熱衷,依然是感人的。人們買它,似乎不是為吃,而就隻是為了玩。尤其是那根有一房高的杆兒,顫顫悠悠的,不知是什麼樹的杆兒,反正絕不是沒法顫悠的竹杆子。總之,這大糖葫蘆雖然我從沒吃過,但它高高大大又晃晃悠悠,人們從廠甸回來,離老遠就一眼看見了它!它動彈著,它顫悠著,像是和你打招呼,像是逗你玩。我承認它並折服於它,它是一種我幼時最為景仰的春節形象。
此外,在大葫蘆的“腋下”,還擁擠著不少的風車。它們有一米高,半米多寬,是用秫秸杆搭成“骨架”、再用秫秸皮卷曲成十多個“車輪”,“車輪”上裹有紅綠色的紙條,迎風一轉,原先“蹩”著的一個個“鼓錘”,便連續敲打在一個個“小鼓”上邊,發出“嗒嗒”的響聲。秫秸是什麼?大人講,就是高梁的杆兒。我依然不懂。我隻見過老玉米,而玉米的杆兒幹不了這個。因而我開始欽佩從沒見過的高梁。
到了廠甸,盡管到處擺攤,但我第一個奔向賣京劇臉譜麵具的攤子,我喜歡孫悟空,我向小叔叔提出要買這個,他們掏了錢。我又要買刀槍,但是拿到手裏一試,發現都是木頭杆兒而不是藤子杆兒,我又不要了。小販不幹,幾個小叔叔合起來和他吵架。小販最初蠻橫,可時間一長,人們都說他不該欺負小孩子,反倒沒人光顧他的生意了。這一來,他才退了錢,於是我和小叔叔大樂。臨走,我還戴著麵具朝他做了個鬼臉,可惜鬼臉被麵具擋住了,沒人能看見我的得意。
往回走的時候,我已經沒有看他人的心思,因為各種小吃給嘴巴和肚子的那種感覺,已經讓我自顧不暇了。
今天回憶起來——我對“節”的熱衷,實是從逛廠甸開始的。人雖然小,但一開始去逛的,偏偏就是最“大”的春節。我逛廠甸的那陣兒,正是解放前後的那幾年。現在思索,人際關係在平時是分得很清楚的——要分成“贏家”和“輸家”的兩大陣營;但到了過年時,人們一起都變成了“贏家”,都有暫時從沉重的勞動中解放出來的感覺。作為我,更有第三種“贏家”的感覺,再不必拘禮去叫“叔”,而是直呼其名,並且都是小名兒!何等痛快!何等真實!
點“紅點兒”的饅頭,飄忽中的祭祖蠟燭火焰,大糖葫蘆、風車、京劇臉譜麵具……它們中的每一個每一種,都像走馬燈一般在我心中閃動、輾轉著,它們同時也是春節在幼小之我心靈中的最初形象。
讓我們蕩起雙槳
50年代有一首很有名的電影插曲,叫做《讓我們蕩起雙槳》,寫一群紅領巾到北海公園過隊日,大家三五成群,一邊劃船,一邊歌唱,紅領巾也不時伴隨起伏的心潮而飄拂。歌聲是美麗的,感情更加美麗。我們小學和北海相距不遠,仿佛三四年級時,學校曾在北海組織過隊日。但是否用劃船的形式過隊日,我就記不太清楚了。因為那時同學都小,如果船上不“跟”老師,安全是成問題的。盡管如此,我還是由衷地喜歡這首歌,它真實,首先真實在心態上麵,真誠、熱情、善良、無猜,等等等等,都很符合那個年月小學三四年級至五六年級學生的特定心理。其實,何止是在北海劃船呢?就在日常的生活、學習當中,不也是隨時“蕩起雙槳”?
我是三年級時由東城轉學到西城這所小學來的。這所小學很有名,校風也好。我轉學的第一天,由班主任帶著進入教室,眼睛不敢四望,隻低頭看自己的腳尖。班主任對全班講:“今天來了位新同學,大家歡迎!”一陣整齊的掌聲,就像北海公園水麵的風。我坐下後,老師提問,同學齊刷刷舉手,我一瞅,心中大悅,真如蕩起雙槳!
一次老師提問到我,我答不上來。同座兒的同學偷偷提示,被老師發現,當即被叫起來,狠狠批評一通。事後我倆對望,像霜打了的茄子,都蔫了。雙槳何處?都“沉”在了“水”中。
某日,我課餘到同座家中去玩。他母親病歪歪的,他下麵還有幾個弟妹,正在為爭一枝鉛筆打鬧。我心不忍,把鉛筆盒打開,讓幾個小家夥任意挑選。小家夥高興了,我心“蕩起雙槳”;安知同座臉色不好,我才知傷了他的自尊心,這槳是“放”是“收”?
學校舉行拔河比賽,每班派出選手出賽。同座嗓門特大,擔當起喊口號的角色。全班同學旁邊呐喊助威,最後我們班取得冠軍。全班上下,一個個“蕩起雙槳”!歸來之際,獨見女同學“小瘸子”孤單坐在教室裏,黯然神傷。她從小得了“小兒麻痹”,一條腿肌肉萎縮,體育課免修,走路要拄拐杖,但凡熱鬧活動隻能望洋興歎。全班同學見到她,都競相上前,七嘴八舌好一陣兒,才把她的情緒扭轉過來。雙槳輕舉,用力去劃!
一日上課,班主任滿臉怒容,大聲喝問,是誰偷摘了本校樹上的海棠?沒人應承。老師更怒,言本校的一二年級同學看見,是這邊一分校的三四年級同學所為。忽然,有同學檢舉我課桌內有海棠。班主任上前,厲聲質問:“你剛來不久,就破壞校風!”我分辨說,這是我們家樹上結的,是我隨手摘了點讓同學嚐嚐的……”班主任細看,發現海棠品種不同,遂不再言,隻是提醒大家今後少去本校那邊。事後,我越想越恨那個檢舉我的同學——你隻顧搖槳,反倒濺了我一身髒水!
改日我們班到北海去玩,三五成群開始照相。恰巧我挨著那個“告發”我的同學。攝影師即將按動快門之際,是我靈機一動,偷偷把右手三指從他頭後伸出——結果“喀嚓”一響,那同學變成了“三毛”。拿到照片之際,見他哭笑不得,我心歡喜異常,高高“蕩起雙槳”!
小學由三部分組成,一二年級在本校,三四年級在一分校,五六年級在二分校。本校麵積最大,一進門就是操場,教室是古典建築,門前有遊廊,院子裏有西府海棠。二分校條件最差,沒操場,教室又窄又矮,院子光禿禿的,房上一棵草也沒有。二分校沒操場,是怕高年級同學上課受到打擾;那兒房子高大,地勢也高,總帶著居高臨下的傲氣,門口常有兩個同學把門,不許四年級以下同學進去。學校這樣分配年級駐地,大約是有考慮的:一二年級剛進校,要培養他們對學校的感情,所以最好的校舍歸他們。五六年級即將升學,附近的男四中、男三中、女三中、女六中都在遙遙招手。所以也需要一個清靜的環境。可我偏偏在三年級進校,破教室加破分校,倒黴透了!不過,我稍稍穩定了一下情緒,決心成績上要和班上前幾名看齊,我看見二分校在向我招手!後來,我的這一願望終於實現,啊,舉了好久的雙槳終於蕩起!
高小就是不同,男同學課下有了新去處:往南是白塔寺,往東是護國寺。都是最好玩的廟會。我們相約今天逛這兒,明天逛那兒。久而久之,作文水平都提高了。語文老師表揚了我們,我們朝女同學做個鬼臉:忘記是那位偉人說的了,不會玩的人就不會工作!是男孩子“蕩起雙槳”的時候了!
春遊去頤和園,在動物園換車。車上人多,坐位不空。好容易有了空座,我搶先占住,然後一拉班中身體最弱的同學,讓他坐下。誰知他彈簧般跳起,一個勁喊前邊的班主任來坐,因為他久病初愈。班主任又一招手,讓那“小瘸子”女同學坐下。為此,全班同學心中都“蕩起雙槳”!
小學畢業,同學們分別踏上了新的學校。同座考上男四中,我和許多人在男三中,稍微差點的是(男)四十一中。我們不大關心女同學,唯一的例外,就是“小瘸子”居然考上了女六中!這是使全班都無比振奮的事兒。班主任建議到北海去劃一次船,沒人反對。可到那天,凡是考得不理想的同學都沒來。這使到場的同學心裏很不好受,難道升學就一定讓“幾人歡喜幾人愁”嗎?本想用力蕩起雙槳,又無力地放了下來。
多年之後,尤其是我在外地動蕩了十多年後,每次都以“外地人”的身分,短暫到北京度假時,我常常注視著街上的行人——我在尋覓,我在分辨,哪個是我昔日的小學同學?一次,我看到了那個“小瘸子”,她正拄著拐杖,艱難地走過大街。因為她的外形變化不大,尤其是這醒目的拐杖幫了我的忙。就在這一霎,我心中七上八下,雙槳舉了又放,放了又舉。她是不幸的,但不幸又給她帶來了“有幸”。我們這些不缺胳膊不短腿的,如今在北京的恐怕不會太多。如果我們的班主任再招集一次集會,大家的心情如何?是否還爭先恐後地蕩起雙槳呢?
後來,我調回了北京。再後來,我得知班主任早已在“文革”中去世,知道再召集昔日同學聚會一堂已不可能,心中的雙槳便悲哀地緩緩沉落……
白塔寺
北京西城的一座寺院,以一座衝天的“大肚子”喇嘛教的白塔而著稱。還聽說這白塔建在元代時,是由一位尼泊爾人給設計的。
我們中學就處在這座衝天白塔的視野之下,我們這幫同學的住家距離白塔也都不遠。許多人每天上下學的路上,隨便一抬眼,都能把白塔“掃”進視線。常有這種情形:下午第二節剛下課,如果有誰吆喝一嗓子“白塔寺”——隻聽教室裏“呼隆隆”又“刮踏踏”響過一陣兒,頓時就少了半屋子人,課桌課椅也倒下一大片。您還別不習慣——誰讓是男校呢?再查查那帶頭吆喝的學生的功課,總在班裏前幾名。甚至包括那些“隨從”,也總有一門半門是年級裏拔尖的。要沒有這點“資本”,誰敢隨隨便便就去逛廟會呢?
白塔寺廟會不是每天都有,每一旬的十天當中,記得是在逢五逢六才有,其他日子則轉到其他地點進行。在白塔寺廟會中,我們最喜歡聽的,是一個綽號叫“小蜜蜂”的大鼓藝人。他擅長的曲目是說劉羅鍋(劉墉)的故事,一套一套的,一本一本的,幾個月也唱不完。這個“小蜜蜂”在表演上還有一招“絕的”,每逢他扮演的人物一著急,就把兩片嘴唇“撮”成一個小圓形,然後用力向裏一吸氣,兩片嘴唇就如同蜜蜂的兩扇翅膀——那麼一煽一煽的,樣子十分可笑。大約他的這個藝名就來源於此。大約十年之後,我偶然看到劉墉的書法——它裝裱得很精良,陳列在博物館的櫃子裏。這給我造成的心象,應該和小蜜蜂造成的很不同了。直到前一兩年,又看了李保田主演的《宰相劉羅鍋》,致使幼年造成的心象,從某種意義上說,似乎又“回來了一點兒”。
昔日廟會早已遠去,但留在心頭的痕跡還算清晰,這應該算是一方世界。後來我們從書本上所學的,應該是另一方世界。兩方世界多處在分離狀態,偶爾也能疊印在一起。說“偶爾”,是得等“抽不冷”的時候,得等現實生活突然來了啟迪,於是猛一“機靈”,幼年印象這才“鼓脹”起來,和後來那個理性世界進行碰撞。有時我騎車路過阜城門,偶爾抬頭看見那白塔寺,胸中總是驀然一響——小蜜蜂那兩瓣子嘴,頓時浮現在心頭……
從30年代起,北京最大的廟會是東西兩廟,東是隆福寺,西是護國寺。白塔寺還在其後。但對我們家住西城阜城門一帶的孩子來說,沒有哪個廟會勝過白塔寺了。
隻要白塔不倒,我們心底的幸福就會永存。
墨盒子·老舍·男三中
我上中學是在北京男三中。
記得初中語文課本當中,有一篇老舍寫的文章,他談北京“刮風是香爐,下雨是墨盒子”,這種地貌在50年代已有改觀,老師特地強調說明。同時,還順便說了一句“老舍當初是男三中的學生,因此也是你們的校友”。我們能在語文課中讀到校友的文章,自然親切。當然,我們這輩人沒怎麼接觸過香爐,但對墨盒子還是熟悉的——初小先描紅模子,然後寫小字,繼而寫大字……有些同學從熟悉墨盒子甚至發展到收集硯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