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風雅與憂傷:宋詞裏的人生(1 / 3)

諸位團友,我們說了宋朝的娛樂、體育、時尚,到了宋朝總不能不談宋詞吧?宋朝沒有博弈論,沒有一般的均衡,沒有呆頭呆腦的數學符號,宋朝卻有一曲曲精致的宋詞,靡麗淒婉,纏綿緋惻,洋洋灑灑,風流恣肆。

讀宋詞當然有不同的讀法,你去賣本《全宋詞》,皓首窮經背得滾瓜爛熟,難道你就讀懂了宋詞?文友車前子說:詞講究的是頓挫,這是極端的手法,不有多用,多用了就賤。藝術家本來就很賤了,藝術家是不同時代裏相同的賤民。我們還是來解剖一位賤賤的才子,從他的身上,從他的詞裏,也許可以看出宋朝人的思想觀、人生觀。這也是一種宋詞的讀法。

好了,有請我們今天的地陪:柳永柳三變!宋朝第一賤的才子!

公元1024年,對於41歲的詞人柳三變來說是一個殘酷的年份。

這一年,他第四次參加了進士科的考試。從25歲第一次進京趕考算起,他已經失敗了三次、失敗了整整16年。其實,宋朝的科舉考試相比於唐朝來說,還是相對容易的,宋朝錄取進士的名額大增,整個宋朝進士登科者有11萬人之多,平均每次錄取的人數是唐朝的10倍以上,這樣的錄取比例,柳三變還接連名落孫山,可見他的學問與趙宋官家需要的經世濟民的那一套學問是太格格不入了。

柳三變,這個名字聽起來是不是有點怪怪的?但是,從前的人卻不會覺得奇怪,因為《論語》裏就有這樣的章句:“子夏曰: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所以,這個名字跟我們當年的“衛東”、“建國”、“超美”、“援朝”一樣,從時代的角度來看,都算是又紅又專的。他的父親給他取這樣一個名字就是希望兒子能夠成為一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棟梁之才。而要成為大宋朝的棟梁,隻有科舉一條正道。宋朝取士不問門第、閥閱,隻看科舉功名,相比前朝應該說更加公平,整個宋朝以白衣而致卿相的例子也數不勝數,可惜我們的柳三變運氣不太好。

這個叫三變的男人並不像子夏先生說的以及他父親希望的那樣,望之並不儼然,聽其言也不厲,不過“即之”倒是“溫”的——跟他接觸過的女人都喜歡他溫和的脾性。這樣一個人被送上了科舉的道路,注定了這條道是不好走的。

每一次的錦繡華章、激揚文字伴隨著一伸平生抱負的雄心送入九重宮闕後居然都如泥牛入河、石沉大海。柳三變也曾迷惘過、也曾抱怨過,但終歸還有那麼一份自信支撐著使他不曾絕望。畢竟,作為一個詞人來說,他的成功已經是空前的了,“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他的詞在大宋皇朝的疆域甚至連邊陲的西夏國境內都被廣泛翻抄、傳唱,隻要有人的地方,都能聽到他柳三變的詞。他是大宋王朝的流行樂天王!

然而,這一次的進士考試宣布了他在仕宦道路上的失敗也是空前的,他被當今的皇帝親自定性打入另冊:且去淺斟低唱,何必來爭浮名!

是啊,你這個塵世的享樂分子,常年自在地混跡於煙花柳巷、青樓妓館,你愛好的是這無邊風月的人世和諸多鍾靈毓秀的女子。聖朝以道德文章取士,你已經坐了流行樂壇的第一把交椅,而且你在私生活上也頗多故事,尤其是公然跟許多的青樓女子牽扯不清,望之一點都不儼然,你這樣的人又何必來做官呢?

聽到這樣的結果,柳三變的心頓覺一片冰涼。

他知道這兩句文字其實都出自他自己的一首詞,那是六年前他在第三次進士考試失敗之後,鬱悶之下寫下的那首《鶴衝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有位女作家評論這首詞,說它是伴著急鼓快板吼出來的,那個時候沒有重金屬,否則我們可以看到柳永長發淩亂,目空一切,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中,引頸狂歌,聲音嘶啞而尖銳。這位女作家說,這首詞就是一篇宋朝的搖滾。而在柳三變看來,這本是一篇抒發牢騷的遊戲文字,而且還是作於前一任皇帝宋真宗天禧二年,沒想到當今的仁宗皇帝卻記了仇。自古以來,天下有哪一位舉子得罪了皇帝的?柳三變在當時的一刻,也不免冷汗直流。

但是我們今天換一個角度來看,得罪了皇帝,而皇帝並沒有因為受到頂撞而惱羞成怒,更沒有利用至高無上的權威像捏死一隻耗子一樣把你給滅了,反而是采用了一種不無幽默的手法輕輕地將你一軍,倒也顯得皇權的開明和親和了。據說,宋太祖曾經立下碑誓,要求後世的繼任皇帝們要善待讀書人,尤其不能殺害讀書人。所以,那個時代對中國的讀書人來說,確實是個黃金時代。

關於柳三變在青樓歌館紅袖叢中依紅偎翠如魚得水的故事,在今天看來,不,在後人看來,都是一種傳奇。所以,從元朝的雜劇到明清的話本、小說,都對這個題材饒有興趣,都在爭相演義著這個傳奇,影響較大的有《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眾名姬春風吊柳七》等。

前者講述了柳三變與杭州名妓周月仙的故事:說是柳永25歲時做了杭州郡守,上任後在錢塘江邊造了一座玩江樓,常常與文人學士們在那裏宴飲賦詠,每次都要把周月仙召來唱歌助興。柳永多次調戲周月仙,但周月仙始終不從。後來,柳永聽說周月仙與江對岸蕭山的一個黃員外十分相好,每天晚上都要坐船過江去與黃員外幽會。於是,就心生一計,把撐船的艄公找來,對他口授密計。當天晚上,周月仙果然又乘船過江去蕭山會情郎,船到江心,艄公就停下船來強奸了周月仙。受辱後的名妓惆悵萬端,吟詩一首:“自歎身為妓,遭淫不敢言。差歸明月渡,懶上載花船。”艄公把這首詩記在了心裏,回去就告訴了柳永。第二天,柳永召周月仙來侍宴,酒酣之時,柳永唱起了昨日周月仙受辱所作的詩,周月仙一聽大感羞慚,因此就順從了柳永。柳永心頭十分得意,就與了一首詩送給周月仙:“佳人不自奉耆卿,卻駕孤舟犯夜行。殘月曉風楊柳岸,肯教辜負此時情。”從此之後,柳永天天與周月仙纏纏綿綿,他的風流名聲也越傳越遠,竟至因此影響了他的仕途。

在這則故事中,柳永的形象顯得有些無賴兼無恥了。然而,這則故事的真實性其實是大打問號的:

首先,柳永那個時候還沒有改名叫柳永,他還叫柳三變,柳永是他在51歲的時候才改的名字,為的恐怕也是皇帝記住了柳三變的名字並且將這個名字打入了科舉黑名單,所以他還得變一變,三變不夠就四變,這第四變就是變名字。這一招果然有用!放榜的時候,柳永的名字雖然不在第一甲的“進士及第”,也不在第二甲的“進士出身”,總算出現在第三甲的“同進士出身”上了。雖然距離當年“高中魁甲”的目標有些遠,但就像今天的“三本”也是大學一樣,“中了”反正是“中了”!——如果拿“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這句話來參照,柳永似乎中得還不晚,畢竟才五十過了一歲,但那句老話是在唐朝,那一時每一科進士隻取二三十人。而在宋朝,宋仁宗景佑元年(公元1034年)柳永這一科一共錄取了1640人,也沒啥好稀奇的了。

其次,正如我們前麵所說的,柳永直到51歲才中了第三甲進士,取得了做官的資格,他25歲的時候根本不可能做杭州的郡守,當然也無力去蓋一座玩江樓。杭州沒有玩江樓,隻有一座望江樓,建於清光緒十五年,肯定不是柳永蓋的了。再說柳永的官職,他一輩子做到最大也隻是餘杭縣令、泗州判官、屯田員外郎,從來沒有當過方麵大員——郡守。

按照宋朝的文官製度,分為三個官位等級,第一個等級稱為“選人”,是最低等級;第二個等級稱為“京官”,是中間等級;第三個等級稱為“朝官”,是最高等級。其中“選人”又包含七個等級,在選人的七個等級中逐級升遷,稱為“選調”,由選人升為京官稱為“改官”,由京官升為朝官稱為“轉官”,柳永從51歲做起做到71歲做死,都沒有“轉官”。他老人家的仕途走得真的不太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