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梧桐樹上象牙白(3 / 3)

於是他打哈哈:“今天在辦公室裏,語文老師表揚你寫的詩了哦。”

“王姍姍的爸爸在教育局裏是大官,我鬥不過她的。”她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話,眼睛埋在劉海的陰影下,陸銘淵看不清,“所以,她說什麼我都跟自己說不要生氣。除了說我媽。”

“我承認我是私生女。可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好丟人的。她是高級幹部的小孩也沒有什麼好驕傲的。我們都是這樣的活著,方式不同,但活著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媽隻有一個人,我最明白她的不容易。我不能忍受自己對那些侮辱我媽的人格的話無動於衷。”

孟真毫不避諱地望進陸銘淵的眼睛裏去,一字一句地說:“雖然我是個私生女,但我仍為我媽驕傲。”

她像是宣誓一般認真地這樣跟他說,可是陸銘淵覺得有無比的心疼,他多想抱抱她啊,多想忘記自己是她的代理班主任,比她大六年的區間,和她是師生關係這些鴻溝。

做她的朋友,聽眾,借她一個肩膀,在她一個人孤獨的時候,為她挺身而出。

他想起很久前他跟自己說一定要幫她,可是,他竟然什麼也做不了。

不能再想下去了,他開玩笑道:“我發現,徐亦喜歡你哦。”

孟真有點兒憤怒:“哪有老師這麼八卦的!”

陸銘淵哈哈大笑,完全沒有了師長的樣子:“沒事,你班主任我可開明了。早戀這事,一般都是熱眼旁觀,絕不阻擾的。”

她瞪他一眼,然後撇過頭去,降低音調說,“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不知怎的,陸銘淵心裏咯噔了一下,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兩個人之間的空氣都變得有點兒奇怪。陸銘淵站起來說,馬上要期中考試了,你早點回去複習吧,別為一些有的沒的事情影響自己。

九.

那次有些模糊不清卻又心知肚明的對話,竟讓陸銘淵和孟真很久都沒有再如過去般碰頭。

陸銘淵不傻,又方從青春期步入工作,自然是太明白女孩的心思。這天中午,董舒舒突然從家裏帶了壽司過來,眾人搶著,她卻死守著其中一盒,然後裝作漫不經心地送給了自己。

他當然是裝傻。裝傻對他這樣的人來說簡直太容易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麵對小孩孟真,他總是手足無措。

她真的是個孩子嗎?可是他怎麼能對一個孩子,這麼想念?

孟真一天都沒有來學校。打到她家也沒有人接。事先也沒有請假。倒是光頭徐亦自告奮勇地說,老師!我知道她家!我給你帶路!

在陸銘淵表示“班主任都不知道她家你怎麼知道”的驚訝神色後,徐亦嘻嘻哈哈地撓著頭使了個眼色。

從鄰居口裏才得知,孟阿姨出了車禍,此刻在中醫院。

陸銘淵倒吸一口冷氣,不過看鄰居的樣子,應當不算太嚴重,可總覺得不管怎樣孟真應當是要瘋了,當即立馬攔車奔赴醫院。

徐亦自告奮勇要跟去,陸銘淵以他該立馬回家否則父母會擔心為由把他給支開了。

孟阿姨的腿輕微骨折,並無大礙,可是孟真的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陸銘淵聽她母親說孟真昨天一夜未眠地守著,今天說什麼也不肯去上學,她怎麼勸都不聽,眼看著她困得直打哈欠,她拜托陸銘淵把她帶回家去,她倔強得很,隻肯聽老師的話。

孟真卻遲遲不肯走,陸銘淵跟她嚴肅地說明天數學要隨堂測驗,她才依依不舍地跟在他身後離開了醫院。

坐在的車上,孟真的腦袋已沉到了不行,囁嚅著跟陸銘淵說,我真的很怕失去我媽媽。陸老師,你懂這種感覺嗎?

隻幾句話,她竟然哇地一聲哭了。

陸銘淵望著她,手足無措,半晌,伸出手來,將她的肩膀抱住,心中狂跳,卻跟自己說,這隻是個老師對學生的關懷擁抱啊。

可是心裏怎麼這麼難受呢。

到家時,孟真已經睡著了,她大概是太累了,長長的睫毛上凝著眼淚,便這樣睡沉了。

他替她掖好被子,月光照進來,亮了她的半邊臉。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不忍,就這樣,坐在她的床邊,靜靜地看著她。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覺得這樣太不應該了,他現在可是個十分有自製力,懂得分寸的成年人啊。於是立馬站起來,輕輕關上門。

外麵月亮真好,拐角處有個名叫希望的小商店,亮著燈火,他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走上前去,要了一包煙。

他已經,很久沒抽煙了。

十.

如果,隻是如果,沒有當時命運裏相安無事,他會不會一直就這樣和她一起長大,長成他的成人世界裏的一株植物,然後也許能夠擁抱呢?

可惜,沒有如果。

孟真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渾身濕透,她對麵站著的少年拿著一隻空了的水杯,眼角帶著鄙夷,惡狠狠地吐出幾個字:

“這就叫做,水性楊花,跟你媽一樣。”

這個上一次保護她的“英雄”,這一次帶兵來進攻她的城池了,他在她家門口,看到了陸銘淵抱著她回家,於是17歲的少年把能想到的最糟糕的事情用在了他喜歡的女生和老師身上,他用最消極最惡毒的方式來扞衛他十七歲的尊嚴。

孟真到很久以後都沒有想明白,為什麼這些人要對她充滿了敵意,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活,究竟是哪裏妨礙了他們的?既然沒有,為什麼總是對她橫加幹涉,橫加傷害呢?

其實,很多人都無法了解別人的生活,這種不了解,就像她永遠不會知道陸銘淵心裏的掙紮一樣,在孟真的世界裏,愛者最高尚,她想不通的是恨,卻從來沒打算把它想明白。

不知道,有時候是一種福氣。

他踏到了她的禁區裏,肆無忌憚的,將她的驕傲和信仰都踩在腳下。

誰踏進她的禁區都一樣,不管對方是什麼身份地位,是強還是弱,她都會拚出性命去。

誰也沒料到,孟真會衝上去,抓住小霸王徐亦的衣領,他剃著幾乎光的平頭,不然抓腦袋會更容易一些。

十七歲,徐亦可沒想過憐香惜玉,眼看著孟真這麼衝過來,他也像瘋了一樣,一把掐住女孩的脖子。

這個時候,陸銘淵從教室後麵一個箭步衝上來,一把將孟真拖到自己的身後。

其實到這裏,已經可以點到為止了。

他不必站出來的,沒人會相信一個小孩子講出來的流言蜚語,他陸銘淵,一直處事小心,戰戰兢兢地走著這條路,將骨子裏的所有不羈和勇敢,帶點尖銳的正義感都藏得好好的。唯恐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前途毀了。

可是他不能不站出來,渾身的血都會跟他作對的,他看著孟真倔強的眼睛裏沒有淚水,那是比眼淚更複雜的東西,她渾身濕漉漉的,像一頭受傷的,卻拚命保護自己重要的東西的小鹿。他把一個拳頭送到了徐亦的臉上。

他覺得,他又回到了幾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了。

這種感覺,真好。

十一.

他朝著教導主任笑起來,如果有麵鏡子,他一定能認出這個被他埋在記憶的時光裏的不羈笑容的,熟悉,並且自我。

“我不幹了。”他冷笑著道。

他本來就不適合幹這一行,高中的時候為了一個女孩子跟人打群架打到住院,現在卻要壓著所有血性做著和事老?所謂的和事老,永遠都是向著上麵,而不是向著真相,向著善良。

孟真卻覺得都怪自己,他安慰她,他出頭可不是為了她,而是真看不慣那些小屁孩,仗著家裏有大人,就無法無天。別說同學被欺負,連老師都不放在眼裏。

他說得輕描淡寫,不去看孟真的眼神。

孟真紅著眼睛過來找他,卻依舊叨嘮著,都是我不好……

陸銘淵有些辛酸了,拍拍她的腦袋,別讓人欺負了。好啦,我得走啦,要回學校打包東西滾蛋了。

她叫住他,問,陸老師,你有沒有喜歡過我啦。你說實話就好,我不會傷心難過的啦!

他愣了一下,將臉藏進陰影裏,生怕被孟真捕捉到神色,將所有不平靜都掩在淡淡的回答裏:“你還小。”

“我懂。”

“陸老師。”她又叫住了他,“我隻是想告訴你,我剛騙你了。我很傷心也很難過。不過,我還是覺得認識你,喜歡你,是件我一輩子都不會後悔的事。你等一下。”

孟真從書包裏拿出一疊錢,遞給他說,一共是999塊錢。

“陸老師,我不想還清這錢,我想永遠欠著你,永遠欠你一塊錢。你要記得,我欠你一塊錢,那樣你即使不喜歡我,也會記得我。”

十二.

那天之後,他很快便離開了小城,跟著叔父下海,一路向東而去,有時想起那個為孟真打出去的拳頭,想起她最後一句話,總會忍不住像個沒出息的小孩,紅了眼眶。

他想,他是不喜歡她的吧。不過是同情心作祟,隻是因為還對當初的羅念念不忘,所以才會對孟真有那麼多的不一樣。

這樣,會讓他對當初的不辭而別,覺得心安一些。

很多年後,他再次遇見了羅,發現她那眼神早就消失了。他也終於不能否認,他不是因為一個人而喜歡上孟真,他喜歡的就是孟真,不是任何人的影子。他身體裏那些熱血,都是被她所激發,他所有的勇敢,都是為了她。

隻是,他可能再也沒有機會,也沒有勇氣,告訴她了。

有些時光,過去了,就再也無法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