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真這才動了筷子。他盯著她細得跟藕似的的手臂,降低了聲調:“孟真,你不用急著還我的錢。等你上了大學,甚至等你工作的時候再還都行。”
孟真支支吾吾地還想說什麼,陸銘淵猜到她是不好意思,於是一思忖,對她道:“這樣吧,我也想請你幫個忙,你多幫我幾個,算作利息好不好?”
孟真總算又綻開笑臉:“無所不能的陸老師,怎麼會有我幫得上的忙啊。”
四.
這個忙,孟真還真幫得上。不過本來陸銘淵並沒有在意這件事的。三天後是董舒舒的生日,陸銘淵原本想著到時候去商場弄套化妝品得了。
而此刻,他正跟在孟真後麵,看這個小丫頭無比認真地挑挑揀揀。
畢竟是個16歲的小丫頭啊,她的篩選範圍基本在洋娃娃、幼稚得要命的背包以及各種卡通人偶之間徘徊。陸銘淵幾乎要後悔死自己的決定了,他可是堂堂正正的一個男子漢啊,跟在孟真身後鑽進各種被哆啦a夢hellokitty塞滿的玩偶店是怎麼回事?
最後他妥協,敲定了一個象牙白鋼琴造型的音樂盒。
大功告成後,他舒了一口氣,眼下就是快點把他這個麻煩的“智多星”送回家去。
小城鎮裏的的士畢竟不多,大家還是習慣坐人力踩的黃包車。所以在孟真在店裏等著包裝的時候,陸銘淵先到外頭攔了一輛黃包車。
車主是一個很麵善的阿姨,雖然被生活磨礪得有風霜的滄桑,但還是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是個美女。
這時候孟真提著禮物樂顛顛地跑出來,一出門看到陸銘淵站在黃包車前就愣了。
陸銘淵正要招呼她過來,打算付了錢就功成身退,卻見孟真收斂了笑容,畢恭畢敬地走過來,把禮物塞進他懷裏,然後朝著黃包車車主怯生生地喊了句。
“媽。”
陸銘淵忽然想起來,在上次王姍姍的隻言片語裏,孟真的母親是踩黃包車的。可誰會聊到這般巧,偏偏在此刻遇上了,登時語塞,支支吾吾地說:“伯母……伯母好……”
他分明是孟真的老師啊,而且行為妥當完全不偏軌道,可怎麼有種當初上高中時,被同班女生的家長抓到兩人小小約會的心虛啊。
顯然孟真的媽媽也是誤會了,沉著臉把陸銘淵上下打量了一番,但還是強撐出一個笑容,問孟真:“這個……不是你的同學吧?”
好像成熟了點是吧,女兒怎麼跟社會上的人談起戀愛了?這人長得是斯斯文文,可是孟真還那麼小……被欺負怎麼辦。
孟真卻撲哧一聲笑起來:“媽!這是我們學校的陸老師啦!他那麼老,那能是我同學呀!”
陸銘淵的臉登時黑了。
他……那麼老?孟真,你也太不尊師重道了吧!
五.
那天,孟真的母親說什麼都要免費將陸銘淵送回家,百般推辭也無果,隻能良心不安地依了下來。
孟阿姨謙卑地說著孟真的種種,說著各種感謝陸銘淵的話,讓他更加過意不去。
“孟真懂事得要命。大家都很喜歡她。”他腦子裏忽然冒出王姍姍的臉來,他其實知道,王姍姍後來一直帶著一幫人孤立孟真。雖然孟真從沒抱怨。不過,他也不算撒謊,起碼他很喜歡孟真。那些跟她做“作業交易”的同學,也不會討厭她吧?
他上樓後,回頭看到孟阿姨的黃包車在門口駐足了好久。頓時心裏酸酸的。為孟阿姨的艱辛,也想起孟真問他借那1500塊,為了還錢而不吃午飯,躲在教室裏啃方便麵的場景。
除了可憐天下父母心,也真是可憐了孟真過早懂事的一顆心。
他一定要幫她。他這麼想。
可是,他能幫她什麼呢?
六.
高二下學期的時候,孟真所在的四班班主任請了產假。陸銘淵過去代班。
那天晚上坐在小吃街的羊肉串攤位上,孟真嘰裏呱啦地描述著班裏的女生得知是陸銘淵代班激動的激動,花癡的花癡,簡直要命!
陸銘淵笑她,你們小孩子懂什麼啦。
孟真瞪眼,你才比我大多少啊!你敢說你高二的時候還是個不知風月的天真小孩?我才不信呢!
她的眼珠骨碌一轉,問道,陸老師有喜歡的人嗎?
沒有。
有過嗎?
他陷入了沉默,卻不敢看孟真的眼睛。是有過的,他高二的時候喜歡的那個女生,代號羅,甚至他一個激靈,孟真和羅真是有三分相像的。不是五官,也不是氣質,而是眼神。
他倒不急著回答她,反而是打起太極,小八卦,我才不給你們增添笑料呢。
說嘛說嘛!孟真央求道。
除非“簽投名狀”,也就是說,你先告訴我你有沒喜歡的人?如果沒有的話,我的回答當然也是沒有過啦。陸銘淵狡黠地勾了勾嘴角,饒有興致地看著孟真。
孟真的臉卻唰得紅了,嘟囔著說,陸老師你太為老不尊了。
陸銘淵真跟她急,喂!我不過年長你六歲,你老是老不老的,很傷害一個有為青年好嗎?
孟真又露出了她月牙式笑容,好啊,那我以後不管你叫陸老師,管你叫小陸子好不好?
語音剛落,陸銘淵便伸手去抓她的脖頸,口中笑罵道,我可是你的班主任啊,非得給你點顏色瞧瞧。
可等他碰到她柔軟的脖頸,忽覺得一陣電流,臉上一陣燒燙。
孟真的目光如炬,正牢牢地看著他,沒有繼續笑鬧。
他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孟真,並非真正是個小孩,如他所言,她不過小他六歲而已。這個蛻去粗糙的校服,也是亭亭玉立的少女的孟真,忽然一夜之間成了個燙手山芋。
他看著她那倔強的眼神,忽然覺得有點兒不妙。
收回了手來,尷尬地回複尊師的身份,喂,你作業還沒寫完吧。我送你回家。
孟真答著好,笑得淡淡的,可是眼神卻停在他身上,久到他覺得自己簡直就要燙得著了火。
七.
在接任四班之前,陸銘淵一直覺得,幾個月前教導處的那一幕已成過眼雲煙了。十七歲的人可以比誰都大方,萬千仇怨付諸談笑,卻又比誰都狹隘,芝麻綠豆就能上升為巨大的恨意。
這點,從王姍姍女王一樣地率領一幫同學孤立孟真得到了印證。
那是自習課,陸銘淵正要例行公事去教室裏看看有無人逃課以及搗蛋,突擊檢查都是從後門進入的,於是就看到王姍姍趾高氣昂地站在孟真的對麵。
豎起耳朵,聽到王姍姍道:“你不是挺拽的嗎?有本事你動手呀。”
孟真竟仍保持著笑臉,但分明是笑裏藏刀:“王姍姍,你知道我的禁區在哪裏,其他你說什麼我都無所謂的。但隻要你重複上次那個話題,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眾人愣了一下,壓低聲音議論紛紛。而王姍姍的臉色發青,顯然這個不過17歲的女孩還是有後顧之憂的。
她顏麵上掛不住,嘴中卻依舊罵罵咧咧。
可是孟真怎麼能做到依舊笑得那麼明媚?好像被孤立的根本不是她,好像被欺負被各種諷刺的也不是她。
她就這麼笑著,昂著頭對著王姍姍的冷嘲熱諷。
依舊是倔強的,隻是當初是怒氣的倔強,如今的是淡然的,我壓根不跟你介意的倔強。
這種倔強,也更讓人心疼。
陸銘淵知道,她笑得越燦爛,就證明她心裏越難受。
在這個班裏,陸銘淵與孟真算是最熟識的,可是孟真從不跟他抱怨任何事,哪怕是他們初相識的不愉快經曆,她也沒用再提過一句。她像一株向日葵,不是沒用不快,而是把太多的不快,都埋了起來。
他有些猶豫,幾個女孩子的針鋒相對,他一個男老師上前製止是不是有點兒不妥當?可是孟真一個人站在那裏,小小的身體,沉默著,讓他覺得難受極了。
他趑趄不前,不像是在麵對這樣一個簡單的場麵,而是像麵對一道人生的難題。
這時候班裏卻有個外號叫光頭的男生徐亦跳出來,指著王姍姍說:“夠了沒?”
光頭向來潑皮,聽說他哥哥是在外麵混的,黑白兩道通吃,連教導處也拿他沒辦法。
王姍姍自然也是怕的,隻是未料到光頭會替孟真出頭,哇地一聲伏在桌上哭了起來。
徐亦嘻嘻哈哈地看著孟真,孟真卻不理會他,轉過身去徑直坐下。他跟個英雄時的得意洋洋地接受各方朝拜,然後宣布說,誰欺負孟真!誰就是跟老子作對!
已是下午三四點,光影微斜著從窗外照進來,光漏進站在窗外偷看的陸銘淵眼裏,他是個偷窺者,偷窺的卻仿佛不是他的學生們,而是時光河裏的自己。
太熟悉的場景了,他也曾這樣勇敢地跟所有人宣布對一個女孩的專屬保護,意氣風發,不知恐懼,也不愁明天。
哪像現在,他把自己藏在陰影裏,站出來的勇氣,都沒有。
站了許久,看了眼手表,下課鈴馬上要響了,他把目光投向了孟真瘦削的背脊,才發現今天她並沒有穿舊校服,而是穿了一件蒼綠色的襯衫,像他曾經有過的舊了的春天。
還是裝作沒有來過吧。
八.
他問道:“我一直沒問你,上次王姍姍是說了什麼話,讓你生氣成那樣?”
孟真臉上的笑容凝住了,表情有點兒局促窘迫。
兩人僵持著,這種沉默必須得有人說句什麼來打破,說什麼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