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梧桐樹上象牙白(1 / 3)

一.

那是陸銘淵回到母校的第一個月零三天,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三天前,董舒舒召集了一幫老師給他弄了個“滿月紀念日”,在學校附近的七香居,他險些被灌得找不著北,那天後發誓再也不碰酒這個東西了。

董舒舒是學校的音樂老師,比他早入學校兩年,非逼著他叫她做前輩。他常常哭笑不得,恍惚覺得自己還是在大學校園裏,或者更早一些。望著熟悉的隻是年長幾歲的梧桐樹,新修的水泥路覆蓋掉了當年的泥濘,球場上的籃筐舊了一輪又一輪。隻是人一波波地換,他恍惚間,自己還是當年在此生活了三年的少年,而不是一個初出茅廬的高中輔導員。

還是有點不服老啊。他有時候自嘲。這些小孩卻對他這個年長不過四五歲的輔導員畢恭畢敬,雖然也有幾個資格不錯的要過來跟他稱兄道弟,或者比較負麵些的在幾次不服教導時還跳起來要打架,但總體來說,陸銘淵覺得自己真的是老了。他也是第一次意識到,青春期的小孩可真是麻煩,又脆弱,又固執,又任性,要命地跟大人對著幹。他過過這麼麻煩的青春期嗎?嗬嗬,真是當局者迷。

在站到青春期的對立麵的一個月第三天,陸銘淵碰到了他最大的一個麻煩。

這小孩眼神真倔。

這是他對孟真的第一印象。這個穿著校服的女生,臉上的神色是不容侵犯的自尊。

這所學校的校服略有整改,但基本是換湯不換藥,仍舊是醜得驚天動地,土得無與倫比。陸銘淵還記得,當初他們班莫說女生,就連男生都不大樂意穿這校服。許多女生都是裏頭套鮮豔的裙子,外頭套個校服,一出完早操就立馬脫掉。

如今學校隻規定周一升國旗要穿校服,可孟真卻仍穿著。她對麵站著的哭得梨花帶雨的女生穿著的明黃色運動衫加粉紅短裙,儼然成了巨大的對比。

當然,最大的對比還不是穿著,而是她倆的表情。儼然的受害者和加害者的區別。

事情是這樣的,孟真因為同學王姍姍的幾句玩笑話竟然朝她大打出手,完全不顧及同窗情誼。教導處老師這麼說,她急著回家給兒子做飯,想把這棘手事丟給陸銘淵處理。

陸銘淵應承下來。她卻附在他耳朵邊囑咐:“王姍姍她爹在教育局裏工作,這個孟真是個專惹麻煩的慣犯,強得要命,這次居然動手打同學,嚴懲不貸。”

教導處老師一走,以為陸銘淵不知內情的王姍姍又開始哭著控告了。

“陸老師,她打人可狠了!根本不講道理!”然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地捧出一個摔壞屏幕的手機,“看,老師,我的手機都給她摔壞了……是新的啊……她上來就打我……根本不聽我解釋……”

這時候剛才垂著腦袋的孟真仰起頭來,怒氣衝衝地蹦出倆字:“放!屁!”

嚇得王姍姍一陣哆嗦,可是這會子陸老師可在,她才不怕呢,於是橫眉豎眼地說:“看老師怎麼處罰你!”

看著孟真那無所謂又驕傲的神色,陸銘淵想,她可真衝啊。

當時教導處還有個張老師在,他架著一副眼鏡,對陸銘淵的處理橫加幹涉,處處出言維護王姍姍,陸銘淵總覺得,孟真有種倔強的難言的委屈,可是任他怎麼說,她也不辯解,隻瞪著張老師。

“請家長!必須請家長來一趟!”張老師氣得跳腳,“還有,手機得賠!”

陸銘淵眼看著張老師一個四十出頭的男人被孟真氣得不行,無奈極了,他並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知道此刻要是維護孟真,張老師會覺得自己是在跟他過不去,於是妥協說:“孟真同學,可能得請你爸媽來一趟。”

孟真忽然像刺蝟一樣跳起來:“憑什麼!這是我的事,為什麼要叫我媽過來!”

陸銘淵注意到,她說的是我媽。陸銘淵想起自己青春期最煩的也是這句“請家長來一趟”,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應答。所幸的是,張老師接了一個電話,急急地走了。

王姍姍有了張老師方才的撐腰,更加理直氣壯了:“哼,不叫你媽來,怎麼賠我手機錢?我手機,不曉得你媽踩多久的黃包車才能換來呢!”

陸銘淵算是忽然明白了看起來那麼弱小的孟真,怎麼就把比她高出一個頭的王姍姍給打哭了,立即喝住她:“王同學。你難道不知道,學校禁止帶通訊工具嗎?”

這會王姍姍啞口無言了。

陸銘淵看到孟真的臉上也有傷,是被尖利的指甲給抓破的,他聽到她壓低聲音說:“手機是我打破的,我會賠的。但是不要叫我媽來,我不想她擔心。”

陸銘淵聽到王姍姍不屑地切了一聲,也聽到自己的心裏,輕輕的歎息。

事情算處理了,不曉得教導主任對這個結果滿意不滿意。畢竟……沒符合他的要求對欺負高幹子弟的孟真嚴懲不貸啊……明天張老師還不知道要怎麼添油加醋了。

可是,他是怎麼也不會給孟真處分的。

他總覺得,她沒錯,哪怕不辯解,不說隻言片語,他看她的眼神就知道,這個穿校服的個子小小的瘦弱女生,絕對是被逼得不行了,才會動手的。

他帶上教導處的門,天色已經漸黑,遠處燃起了燈火,他恍惚自己又倒退回了很多年,和一群同班同學一樣,熱血沸騰,看不慣班裏幾個有著“硬關係”而為非作歹的同學,他想起他和一個家族勢力很強大的男生打架,最後被判了處分,全班同學為他請命的場景。雖然處分沒撤銷,可他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溫暖和踏實。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公平正義,能夠堅持多久。

下決心並不難,難的是一路堅持。

“陸老師。”一個弱弱的聲音從身後穿來,借著清輝,他回過頭看清楚身後的人就是剛才的“加害者”孟真。

“呃。有事嗎?”他問。

“我……今天真的謝謝你了。”她仍舊低著頭,“可是,我還是想請你幫個忙。”

二.

那之後,孟真總是出人意外地從角落裏躥出來嚇他一跳,然後嘻嘻哈哈地遞上幾張皺巴巴的錢。

她所要求的幫助,就是讓陸銘淵幫她墊上賠手機的錢。一千五百塊。對一個高二學生來說真不是小數目。何況是孟真,陸銘淵當初想她還不還得上根本就是問題。可是莫名其妙地,他竟然答應幫她這個忙。

真是見了鬼了,後來他想。他雖然自認為心腸不錯,正義感十足,但居然這麼二話不說就借一個完全不熟的學生1500塊,還真是沒想過。

不過孟真倒不辜負他,隔三差五地還錢。雖然數目不多,但一個月過去,竟然也還上了三分之一。

這樣有借有還中,孟真倒成了他校園生活裏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他也從最初總是被她嚇到,變成了泰然自若地不用回頭:“你出來吧,我知道是你啦。”

孟真依舊穿那件發白的校服,可與此相襯的是她那張無比明媚的笑臉。久而久之,陸銘淵有時候都無法將那天在教導處那個眼神悲憤得讓人心疼的小孩跟她聯係在一起了。

如果不是那次的偶然發現,陸銘淵想,他和孟真就會像原先的軌道那樣緩緩向前,直到手裏的錢湊到1500塊,然後又各自回到軌道上,成為點頭問候的一對師生吧。

但是命運也許早就做好了準備,孟真遲早都會進入他的生命,成為一個舉足輕重的角色。

哪怕他從來沒有想過,一個這麼弱小的小姑娘,會給他的生命,帶來那麼大的扭轉。

三.

正是午餐時間,中午巡邏經過四班時,他下意識停了腳步。

在所有的學生都去餐廳或者是回家吃飯的當口,空蕩蕩的教室裏,坐著孤零零的孟真,左手一包五毛錢的幹脆麵,右手奮筆疾書,樣子認真得讓人有點心疼。

陸銘淵忽然明白了。

他到底是男人,哪怕幹的是老師這行,也還是免不了性格裏的粗心,他竟沒去想孟真是怎麼在一個月裏攢到五百塊錢的。

他悄悄地走到她身後去,孟真太過認真,以至於根本不曉得有人進了教室。她全神貫注地抄完了葛小輝的作業,咬了口幹脆麵又翻開了陸媛媛的作業本。

一次作業給兩塊錢,她的手上的老繭開始硬得要命,有時候抄完一下午的作業,她簡直是看到字都想吐了。可是她是真的想盡快地還陸銘淵的錢。她不喜歡欠著人家。

陸銘淵也不知道自己生哪門子的氣,隻覺得渾身都不舒暢。

“喂,孟真同學,這就是你的午飯?”

孟真猝不及防,嚇得跳起來,回過頭來怯生生地看著陸銘淵,隔了三秒鍾,竟然撲哧地笑出聲來。

“陸老師,我趕著給他們抄作業呢。輕鬆愉快地就能把錢還給你啦!”她笑起來,眼睛眯成月牙,“我蠻喜歡吃幹脆麵的。真的。”

“你就不擔心我揭發你的非法‘經營’?”陸銘淵皺起眉頭問。

“你才不會呢。”孟真笑著,似乎有十足的信心。

哎,他忽然意識到這小丫頭對自己的態度裏,完全不應當是學生對待師長的尊敬,她竟然敢帶著幾分狡黠跟自己講話,真是……有點大逆不道呢。算了,他輸給她的笑容了,歎了口氣,他奪過了孟真手裏的幹脆麵,佯作嚴肅地說:“走,現在跟我去食堂。這種沒營養的東西吃多了怎麼行?你可是要參加高考的。”

“我不餓……”孟真還想申辯,陸銘淵索性不管三七二十一,扯著她胳膊就往外走。

恍惚間,他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四五年前任性的少年。

他給孟真打了雞腿和青豆。孟真猶豫著不動筷子,他瞪她,快吃,我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