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為什麼我們輸不起(3 / 3)

在回憶裏,時間是重疊在一起的。”蔣勳說。

元春省親,一向是《紅樓夢》最讓蔣勳心痛的段落。按照皇家的規矩,寶玉不能見姐姐,因為“外男不得入內”。元春下令讓寶玉進來,一把抱住他,從頭摸到腳——她要用肉體上的親近感覺出自己的親人,可是她已經沒有親人了。

“《紅樓夢》魯迅講得極好,‘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繁華的背後,總有讓你痛的東西。”蔣勳讀過很多紅學考證,讀一讀,就覺得索然無味,“《紅樓夢》是我的故事,我不覺得它影射什麼人。”

“端正”要“不正”救贖

蔣勳曾經跟台灣“教育部”的官員開玩笑:你敢把《紅樓夢》“大鬧學堂”編進“國中”教材嗎?官員們搖頭。不要說“國中”生,大學生看到這回都咋舌:

哇!他們用的詞彙比我們現在還high!性遊戲可以玩到那種地步!

可是,新加坡教育部卻規定,學生在高中畢業前,必須讀完前四十回《紅樓夢》。“四十回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選擇,各種人物都已出場,人生的各個麵向都應該見識到。”曾應邀給新加坡中學生講《紅樓夢》的蔣勳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自己沒那麼幸運,他讀書的時候,台灣教育部隻把“劉姥姥進大觀園”一回編進教材。要讀更多《紅樓夢》,隻能去圖書館或者路邊攤。

蔣勳的第一本《紅樓夢》就是“國小”五年級在路邊攤買的。封麵上印著樂蒂的照片——那時,香港邵氏拍的《紅樓夢》電影正紅,樂蒂演林黛玉。這本書被蔣勳翻到書頁發黃,至今還在他的書架上。

看到兒子讀《紅樓夢》,媽媽起初很高興,蔣勳功課一塌糊塗之後,她立刻下了禁令。十幾歲的少年,隻能躲在棉被裏偷偷看。

成年以後,經濟能力漸強,蔣勳開始買線裝《紅樓夢》,他最愛的版本是上海石印本《石頭記》,上下兩函,一函十冊,每冊很輕,握在手上很省力。“《紅樓夢》裏有個‘歪’字,林黛玉喜歡‘歪’在床上看書,我忽然覺得就連我身體的動作都跟《紅樓夢》越來越像。”從小就被父親教育讀書寫字要坐端正,蔣勳把《紅樓夢》帶給他的“不正”當作一種救贖。“我並沒有要說打倒那個‘正’,因為‘正’的力量太強,我講的救贖是,有時候戳它一下子,讓它不要那麼端正,因為端正太久了會假。”

《紅樓夢》第二回,有一大段一般讀者極容易跳過的人性論:

眾生當中,聖賢和奸雄是特殊材料製成的,前者應運而生,後者應劫而生,凡人性格命運千差萬別,卻無不是秉正邪二氣而生。太平盛世,正氣浩蕩,邪氣鑽天覓縫,無由發泄,所謂“正不容邪,邪複妒正”,正邪兩氣激烈鬥法,賦形為人,生在富貴人家,是癡男怨女;生在讀書人家,是逸士高人;生在寒門,是奇優名娼。竹林七賢、陶淵明、顧虎頭、紅拂、薛濤、唐明皇、唐伯虎……全在此列。賈寶玉也是此中人物。

這段話成為蔣勳理解賈寶玉的基礎。他甚至認為,竹林七賢開始的一大串名字和他們的傳說,可以作為賈寶玉的“史前史”。“曹雪芹是說,在我們的文化傳統裏有一些他仰慕的人,並沒有走向官場。”蔣勳每次去南京博物館,都會看從墓葬裏出土的“竹林七賢”磚刻,“照常理,應該把忠臣孝子作為死亡的典範雕刻在墓葬裏。但東晉墓葬裏刻的是竹林七賢。這就是說,民間有另外一套信仰係統,這種信仰,在不大一統的時代,有機會存留。像東晉,就在偏安的格局裏保留了一種很特殊的人性空間。”“儒家的講法是‘聖’。‘賢’跟‘聖’不一樣,‘賢’是帶著生命的缺憾活著。曹雪芹對這些人充滿興趣。他在觸碰一個命題:

如果我不完美,我生命的價值在哪裏?《異鄉人》、《繁華聖母》都在寫這個主題。“注意到這些,你會豁然領悟到某一種文化的分裂期其實是好的,它在小小的地區性裏發展出特異的文化空間,等到統一以後,對大一統的東西會有一點點的提醒和啟發。”蔣勳說。

被侮辱的和被損害的

1977年,蔣勳從巴黎留學回台灣。剛好李翰祥導演的《金玉良緣紅樓夢》上演。不相信《紅樓夢》的文字細節可以被影視化的蔣勳至今讚賞李翰祥的兩個處理:

黛玉進賈府,攝像機隔著雕花窗一直走,長達三分鍾,鏡頭裏沒出現黛玉,卻恰到好處地拍出她的處處小心;林青霞反串賈寶玉,眉宇之間英氣逼人。

在所有寶玉憐香惜玉的事跡裏,蔣勳用“驚人”形容晴雯臨死那一段:寶玉趕到時,晴雯已說不出話,她隻有兩個動作:

一是跟寶玉換內衣,一是咬指甲。“我覺得好動情。如果曹雪芹是賈寶玉,一個少爺怎麼會注意到丫頭的個性?”“曹雪芹了不得,他能看見所有的人。”石印本的《石頭記》放在蔣勳床頭。讀了幾十年《紅樓夢》,他慢慢有了一雙曹雪芹的眼睛:

年輕的時候,喜歡寶玉的愛博心勞;喜歡黛玉的高傲、絕對;喜歡探春的聰慧大方;讀到賈瑞那兩回,心裏罵“下流”。年長後,賈瑞反而讓蔣勳一讀再讀:

那是天真的年輕人受到情欲煎熬的真實寫照。

一百個人看《紅樓夢》,多少人會留意猥瑣的趙姨娘?“她恨鳳姐、恨寶玉到找馬道婆剪了紙人、詛咒他們的地步。可是有一天,馬道婆看到趙姨娘在做針線,就問有沒有零頭布給她。趙

姨娘說:好東西還會到我這來——你就知道趙姨娘在賈家有多悲慘,誰都可以踹她一腳。”蔣勳認為,趙姨娘的卑微是外國作家寫不出來的。

陀斯妥耶夫斯基寫《被侮辱的與被損害的》,開場發生在冬天俄羅斯的一個小酒館。軍官、大學生、貴族在喝酒,角落裏有一個又髒又臭怪怪的人。這個人髒臭邋遢到不像人,像動物,他的存在讓大家都不舒服。他茫然的眼睛突然不自知地看一個軍官。軍官覺得受辱:

你也配看我?就開始罵,那個人不停發抖,突然倒下死了。“曹雪芹沒有這麼強烈。可是他寫出了若幹個像馬道婆、賈璜太太一樣,依附在賈家上的寄生植物。”在蔣勳看來,曹雪芹平靜的背後自有一種慈悲,沒有哪個作家能像他一樣,以平視的視角,寫盡微如草芥的人生。“十年增刪”對曹雪芹而言是紙上功夫,更是心頭的功夫。“落難之後人不會沒有牢騷,沒有怨恨。十年必須修行到把所有的牢騷去掉。把所有的愛恨都放平了,才是好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