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夜,讓他想到了不堪回首的殘酷往事。

曾經年少時第一次執行任務時不願意殺人,結果被師傅吊在紅葉山最高的懸崖陡壁上三天三夜,承受烈日爆曬,直到第三日烈日被烏雲掩蔽,卻下起了傾盆大雨,林間狂風大作,樹木搖曳。他被吊立在高高的崖壁之上,雙臂被鐵鏈套著,雙腳合力踩著一塊突起的石塊,下麵的山穀茫茫一片。他親眼見到暴雨如猛獸般掃過山穀,枯木凋零,孤枝疾擺,如魔亂舞。天地間仿佛隻剩下他一人。他怎能忘記那殘酷的教訓?方旋和筱水偷偷給他送了水去,師傅發現後將她們關進陰暗的冰牢三天三夜……

師傅是誰,不重要!師傅終究是養了他們,栽培了他們。隻是,從那以後,他們三人,誰都不會拒絕任務,誰都不會多問一句任務的原由。

“翟,你沒有身份,你的身份就是殺手!即便任務是讓你殺了你親爹,你也不得拒絕!”師傅帶著麵具,聲音比刀子還鋒利。

“翟,你別再妄想,以為這樣就查清自己的身世麼?你姓銀又如何?他是高貴的君王,統領萬眾,你隻是個不被人認可的無名氏!你的祖宗不認你,你的父母不認你,若非師傅救了你,你以為自己還能存在這個世上?”師傅說得沒錯,至少沒有師傅就沒有今日的他。

“翟!想得到屬於你的一切麼?師傅不再阻你,這是你最後的任務,關係到你自己的命運,你去爭取吧!記住,對他們心軟就是對自己殘忍,隻許勝不許敗!”

他表情駭人,手指不知何時,漸漸鬆了開來,瓦兒聲音沙啞地從肺裏擠出聲音:“放開我……別碰我!滾……”

“別擺出這副裝模作樣的表情……我看你能有多高貴……看你能撐到什麼時候!”翟仿佛失去理智,不顧自己胸口劇痛,暴怒地將她猛拽起來,拽向他身前。力道奇大,瓦兒被拽得頭腦發暈,反撲向榻邊,又跌伏在他懷中。驚恐掙紮中,瓦兒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又仿佛全身力量都集中在一處,猛然反肘撞向他胸口。一聲抽氣般的低哼在雷雨中清晰可見,鉗製她的力量陡然鬆開。瓦兒立刻跌倒地上,卻不知道他正單手捂胸,胸前傷處泅出滿是鮮紅。翟恨恨看她,麵孔慘白,陡然身子一顫,悶聲嗆咳,血沫濺出唇邊,觸目驚心。

窗戶被風吹得啪啪作響,一股朔風直卷進來。瓦兒顧不得驚叫,生怕他再欺身過來,咬著牙根摸索著朝門外爬去。外麵有洪水猛獸,此時她卻寧願逃到外麵,也不願意在這裏忍受殘酷淩辱。她跌跌爬爬終於靠近門邊,地上有著被雨打進屋子濕漉漉的痕跡。

“你……別走……”曾經極為好聽的聲音異常沙啞,帶著微微顫音。翟痛苦地望著她,眸中不再淩厲,好象怕她真的就這樣跑出去。 瓦兒心口顫動,詫異無比。聽他的聲音近乎哀哀呻吟,自己逃開這麼遠他也未拽她回去,莫非……她手指一摸,感覺指間盡是粘稠,好象血的味道,恍然間明白了什麼。翟捂胸顫抖,重重喘息,忍受著極大痛楚。上午打鬥受了內傷,加上利劍穿胸,沒時間多做處理,隻自我做了簡單包紮。剛剛箍製她的掙紮時一直疼痛不已,她用拳頭氣憤地連捶數下,他都咬牙隱忍熬住,隻有這最後反肘一擊,卻如在傷口上再補上一劍,刹時抽光了身上的血液與氣力。

翟注視著她,見她扶住木門,半曲著身子停住動作,黑眸中閃過亮光。想運氣止住疼痛,無奈內力受損,隻能勉強抑製住喉中的低啞呻吟,一張英俊的麵容慘白近乎透明,似乎下一刻就要斷氣。不過這些瓦兒都看不到,她隻是被那股極度虛弱與苦苦壓抑的哀痛呻吟驚住了。

他好象受了傷,而且可能傷得不輕。瓦兒咬著唇,冰冷的狂風從半掩的門外颼颼灌進,無情地打在她的身上。她四肢冰涼,心髒一陣緊縮,張大眼茫然地望著他所在的方向。

“別走……”翟又艱難地吐出一句,嘴角溢出絲絲血漬,黑眸帶著某種希冀注視著她。他閉了閉眼,臉龐因痛苦微微扭曲,再睜開時,眼睛隻死死地抓著她。漆黑的雨夜,風聲戾吼,如果她就這樣跑出去了,別說她自己危險不堪,他也實在沒有辦法去追她了。

指尖一點點冰涼,血液一絲絲自嘴唇上褪去。他身子強撐著站起,搖晃了一下,拖著沉重的步子朝她走去。聽到木床一聲響動,知道他正走過來,瓦兒烏黑的眼瞳瞬間緊縮,如受驚的小兔子驚疑不定,手指將木門抓得更緊,一心隻想往外逃。

“你真那麼怕我……”翟張了張嘴,又往前走了幾步,語氣中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還差一步就要她旁邊,突然聽得撲通一聲,他沉重的身子落在地上。屋子裏頓時陷入沉靜,沒有半點動靜。瓦兒屏住呼吸呆愣了半晌,一動不動。他倒了下去,手臂卻正好抱住了蜷縮在門邊急欲逃走的身子。她的身子好嬌小,好柔弱,冰冷得厲害,不住地打著寒顫。他閉上眼睛,仿佛失去了意識,可是兩隻手臂抱得那樣牢固,害瓦兒連掙紮的力氣都漸漸消失……

耳中盡是風雨之聲,一陣春雷自頭頂滾過,閃電照亮屋子。一抹白影半伏在地上,地麵冰冷潮濕,他像是失去了生命,沒有呼吸一般。若非他的懷抱堅實無比,懷中的人兒真要以為他在頃刻間化做了空氣,不再存在。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得連手腳都已經麻木,沒有知覺。瓦兒終於回過神來,幹澀著嗓子低喊一聲:“喂……”

“喂,無恥翟……”

“無恥……?”

“喂,你怎麼了?”

“你……”瓦兒抬起小手輕推了他一下,仍沒動靜,不祥的預感擢住她的心髒,這家夥不會是……死了吧?掌下一片冰涼濡濕,驚覺到那是什麼之後,她軟軟攤坐在地上,再也無力掙脫他的懷抱。全是血,胸口全是血,原來他受了重傷,流了這麼多血……這究竟是個怎樣的男人啊?明明傷得如此重,之前一路策馬狂奔,還能將自己帶上山林對自己野蠻動粗,手勁大得驚人,看來自己剛才的狠狠一撞,是撞到他的要害了,否則也不會暈厥過去。

瓦兒摸索上他的臉頰,感覺到微弱的鼻息之後才大喘了一口氣,老天保佑,至少他還沒死。不對!這個可惡的壞人,害自己眼睛瞎了,還將自己擄來欺辱,她怎能心軟?這種像臭石頭一樣冰冷無情的男人,任由他死了好了!自己正好可以逃出去。

小心地掰開他的手臂,費了好大功夫才將他推開,瓦兒死抿著唇又去摸門。風聲陣陣灌入耳朵,身後響起幾不可聞的呻吟,好似幻覺。她的手僵硬地抓緊門扇,怎麼都無法再前進一步。閉上眼睛,眼前浮起冀哥哥俊朗的五官,不期然也閃過翟冷笑的麵容,她歎了一口氣,重重地將門關緊,重新蹲下身,又往身後摸去。

瓦兒,你這絕對不是想救他,你隻是看外麵天氣惡劣,狂風驟雨,還是呆在屋子裏比較安全而已。你不是心軟同情他,你隻是……不想讓一個跟冀哥哥長得像的男人在自己麵前死去而已,其實你是恨他恨得要死……瓦兒吃力地扶起他的頭,拍著他沒有溫度的臉頰,皺起淡眉在他耳邊不斷地喊:“喂,醒來!”

“醒醒啊,無恥翟!”

“快點動一下啊,別死了。混帳……”

“你說句話,快點醒來!惡人翟……翟……”翟仿佛真的死了,一點反應都沒有。瓦兒咬緊牙根將他往裏麵拖了幾步,他的身子好沉。好不容易摸索著挪動到床邊,實在沒有力氣抬他上床,隻好將床上著被子扯了下來。心中拉扯掙紮了好一會,她才遲疑地抱起他的頭,輕輕地將尚有一口氣息的男人攬入胸前,用唯一可以禦寒的被子蓋在他身上,也裹著自己。

疲累席卷了全身,在眼睛沉沉閉上的前一刻,傳來她極輕的聲音:“你雖卑劣邪惡,我卻不能跟你一樣……若是你就這樣死了,做鬼也怨不得我了……”

次日。

雨已停歇,天色仍是一片灰暗,天空布滿陰霾。林間飄飛著點點冷雨,沾地即逝,撲起冷洌清新的氣息重重圍繞著屋子。門口邊,靠坐著一個清峻的身影,男子眉眼低垂,幽黑深邃的眸子像千年古井,平靜無波。手中緊緊捏著一根青碧色的竹蕭,麵容冷峻,輕輕抬手將竹蕭放在嘴前。

風,很冷,將他鬢角的發絲輕揚,孤寂而傲然。低沉的蕭音緩緩吐出,不過兩三聲,嘎然而止,傳來一陣壓抑的低咳聲。男子手指驀然抽緊,一手捂住疼痛不已的胸口,閉上眼睛吸著涼氣。他的麵孔蒼白如紙,連唇角都不染一絲血色,加上不帶一絲喜怒表情的俊容,整張臉就如石頭雕塑一樣冷硬。頓了一會,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精致的瓷瓶,倒出一顆白色小藥丸,仰頭抿了下去,然後閉目靜靜調息。

是的,一個在刀口中舔血過日子的殺手豈會那麼輕易就死?身上備有止血鎮痛的藥丸,若非昨日一路疾奔,直至深夜差不多筋疲力盡,又被她那樣狠狠撞擊,他也不至於虛弱地暈厥過去。一抹嘲諷笑意浮上嘴角,襯得蒼白麵容有幾分殘酷。

“冀哥哥……冀哥哥……”屋裏,瓦兒半睡半醒,頭痛欲裂。口裏不斷地囈語,呼喊著心底最渴盼的名字。她雪白的額頭上盡是冷汗,單衣被浸濕,在忽冷忽熱中掙紮。

“冀……哥哥!”突然一聲驚叫,她猛然睜開眼睛,隻感覺隱隱朦朧光亮,卻依然看不見半點東西。昨夜的記憶潮水般倒退回來,薄薄的雙唇囁嚅了幾下,猶在驚恐中難以平複。世界一片漆黑,那樣狂風暴雨的夜裏,那樣瘋狂邪惡的混蛋……兩隻小手立刻朝身邊摸去,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躺到了床上,那床沉重略帶潮濕的被子正壓迫著她的身子,跟王宮裏的絹絲鏽被天淵之別。茫然張大眼眸,水光瀲灩如秋日湖水,清澈光澤映出簡陋的屋子。

蒙蒙白光在眼前晃動,是天亮了麼?瓦兒自驚恐中抓住一絲希望的驚喜,對光線有感覺,是不是表示自己的眼睛已經好了?長睫扇動,殘酷的噩夢暫時被扔在一旁。她緊握著被子,一次又一次眨眼……終於,雙眸緊緊閉上,兩顆透明的水珠從烏黑睫毛下溢出,沿著耳腮滾落。

她瞎了!她還是看不見……

“惡人……你竟然沒死……”從門外吹來的輕風中,她聞到了那個惡人的氣息,屬於男人的淡淡的體息,還有眼前忽然又變黑的光線。瓦兒低低地吐出這個名字,有憤怒,有怨恨,也有莫名的無法形容的放鬆。翟筆直的身軀立在床邊,沉下眼眸,麵無表情的注視著她微微發紅的粉頰,不動如冰的表情看不出心思。屋子裏光線較暗,黑色的陰影從他身上投到她的臉上,貝齒咬著下唇,哆哆嗦嗦,睫毛顫抖像被雨夜打落的花瓣,楚楚可憐。他突然捂住胸前的傷口,撇過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