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兩人都選擇對容槿汐失蹤的事情閉口不提。
所謂政治聯姻,當然不可能真如周一喬所提議的那般簡單,唯有生下了屬於雙方家族的孩子,這場交易才算完成。
或許對於周一喬而言,生個孩子並不代表什麼,但容槿汐不一樣……她不願意讓她的孩子看到父母的醜惡,不願意讓她的孩子重走她的路。
她自己就是政治聯姻的產物,母親生下她後,就跟著外國男友私奔了,從此再沒有聯係,而父親身邊的女人,也是換了一個又一個……她從心底裏排斥跟周一喬的婚姻。
不知道是不是裴立軒注意到了她的心事重重,這幾天他似乎比平常更能鬧騰。
她有時想一個人靜靜,他就會跑過來抱著她撒嬌,嘴巴噘得可以吊油瓶了:“槿汐,你是不是厭倦我了?你以前吃完飯都會趕我去洗碗的,現在你都不理我了;你以前睡覺前都讓我親親的,現在過馬路都不牽我的手了……”
“……”真是夠了,完全不給她時間裝深沉嘛!
兩人吃過午飯後,容槿汐習慣性地在陽台曬半個小時太陽。裴立軒下樓倒了個垃圾,回來時手都沒洗,興衝衝地捏著個信封跑到了容槿汐跟前,激動得語無倫次:“信……信,雕塑大賽的回信……”
最近煩心事太多,容槿汐差點都忘了這事了。
容槿汐摘下太陽鏡,拆開信封,深深地吸了口氣,往信上一看——竟然是特別獎!獎品是一塊獎牌和兩張民俗景區的提前體驗券——那是最近才建好的景區。
裴立軒比容槿汐還高興,尖叫著一把抱住了她,對準她的臉頰親了又親,糊了她一臉口水:“我家槿汐好棒!”
在家磨蹭了一陣兒,兩人決定趁著周末閑暇,到領獎處先把券給領了。
每次帶裴立軒出門,容槿汐都覺得像在溜大型犬,總被他拖著東轉轉西走走。初冬的陽光分外柔和,轉眼間,認識裴立軒已將近一年。
一年前的她,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穿著她精心挑選的休閑服,牽著她的手,光明正大地走過大街小巷,羨煞旁人地卿卿我我。她盯著他尖尖的發尾,吃吃地笑。
裴立軒孩子氣地拉著容槿汐追著影子跑了一段路,停下來時,彼此都有些氣喘籲籲。
他回過頭對她笑,笑容明豔溫柔:“我都忘了有影子是怎樣的感覺了。我以前隻在陰雨天出現,就是害怕你發現我沒有影子……其實我當時不是不會說話,隻是你們陽間的人聽不到我的聲音,其實我也不是不喜歡你碰我,我隻是害怕你發現自己根本碰不到我……”
“嗯。”容槿汐下意識地攥緊了他的手,不知為何,心底驀地生出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果然,裴立軒突然收起了笑容,目光炯炯地低頭注視著她。他的聲音明明很近,卻又很遠:“我在人間遊蕩了幾百年,不知不覺間,忘記了很多事情,但最近好像又能想起來了……槿汐,想起來了,我在人間遊蕩的原因了……”
“……”
08
裴立軒說,他當年不幸被黑白無常勾錯了魂,成了冤死鬼,閻王憐憫他,答應滿足他一個願望,再送他去投胎。
“年少無知的我一向自詡風流才子,結果剛金榜題名,連姑娘的手都沒牽過,就一命嗚呼了。”裴立軒尷尬地撓了撓後腦勺,“所以我就跟閻王說,我要遇到我喜歡的姑娘,締結一段姻緣。”
“所以說,現在你的願望實現了?你要去……投胎了?”容槿汐雙臂環抱,冷冷地打量著裴立軒,咬著牙,心中不知是氣憤還是難過,“裴立軒,你當我是什麼?你知不知道,你招惹了我,又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是件很無恥的事?”
“我並沒有……”裴立軒急了,連忙拉過容槿汐的手按在胸口,屈膝半跪在地上,“我也舍不得你啊,好不容易愛上一個人,我……怎麼舍得離開你呢?求求你別生氣了,笑一笑好不好……嗚嗚嗚……”
裴立軒總是這樣,每次吵架,最後都得她給他擦眼淚。
裴立軒的睡眠時間變得越來越長,睡得越來越沉。他說夢裏經常聽見招魂的聲音,他好幾次都快跟著聲音走了,但一想到她,他就徹底清醒了過來。
幾次以後,他索性不睡覺了。但幾天後卻發現,附身的蠟像竟然出現了裂紋,一段時間後,蠟像徹底不能看了。容槿汐又給他做了幾副新的軀體,全都熬不了幾天,龜裂的速度越來越快。
日子過得誠惶誠恐。
她知道,其實他對自己的消失並沒有多在意,畢竟他本就不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他隻是怕她會傷心難過。可她看著總是洋溢著笑容的他如今愁眉苦臉,心裏更不是滋味。
容槿汐暗暗下定了決心,與其苟延殘喘地,不如痛痛快快地活一場。
這一天,裴立軒從漫長的睡眠中醒來,就被容槿汐催促著去梳洗。他還有些迷迷糊糊,回過神時,已被她帶到了一處陌生的地方。
她手裏舉著體驗券,扯出一個牽強的笑容,對他說:“這個民俗景區還沒對外開放,所以沒什麼人……我想,我們要不在這裏成親吧?正好這裏的婚俗景點很有氣氛。”
古人的人生兩大快意之事,不過是“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前者裴立軒已經經曆過了,後者卻是他一生的遺憾。容槿汐想要在他離開時,盡量彌補他的這份遺憾。
裴立軒的眼睛亮了亮,卻又很快黯淡了下來。他抿著唇,眉頭微蹙:“這樣,真的好嗎?槿汐,我……”
容槿汐伸出手指抵住他的唇,打斷他的話:“沒關係的哦,我不會後悔的。我從小就很希望擁有一場古色古香的漢服婚禮,等我老了,記性不好了,也一定會記住這一天的。所以今天,我們都隻能想著彼此,其他的一概不許想,知道了嗎?”
裴立淚光閃爍地凝視著容槿汐,很久很久,才吸了吸鼻子,鄭重地點了點頭。
兩人到隔間換上各自的禮服,容槿汐動作笨拙,束腰的帶子總是係不好,裴立軒從她身後抱住她,握著她的手,手把手地教她。他還將他牽到了梳妝台前,讓她坐下,執起梳子為她梳頭。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他悅耳的聲音越來越顫抖,透過銅鏡,她已經看到他流淚滿臉,“兒孫滿地……槿汐,來生不管你在何方,我一定會找到你,跟你白頭偕老,兒孫滿地。”
容槿汐仰起臉,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好啊,我們約定好了,到時候不管我長得多醜,你都不許嫌棄我。”
09
兩人收拾完心情走出景區,就看到遠遠地迎麵跑來的表妹。
“表姐,我找你大半天,總算把你找到了。”表妹氣喘籲籲地撐著膝蓋,滿頭大汗,“你爸也在到處找你。一年之期滿了,他要你今天就跟周一喬去領證,連婚禮,他也早安排好了,就在下周六。你們倆快點躲起來好好地過二人世界吧,不是時間不多了嗎?”
容槿汐下意識地攥緊了裴立軒的手,朝他笑了笑:“立軒,你會來見證我的婚禮的吧?”
該來的,終究是躲不過。
裴立軒將她的手拉到唇邊,親了親,眉目朗朗:“槿汐的人生大事,我怎麼可以缺席呢?”
表妹開車送容槿汐和裴立軒到民政局,一路上都喋喋不休:“表姐,搬離你家後,我回去過一次,看到了你和這隻……咳,先生。那時候我就知道,我的表姐跟一個不可能在一起的人在一起了。但那有怎麼樣呢!從小到大,我都沒見你這麼開心地笑過。謝謝你,讓我表姐曾經那麼幸福。”
最後一句,是對裴立軒說的。
那一天,民政局的工作人員見證了史上最不靠譜的一對夫妻的誕生。女方另外牽著一個帥哥,男方也另外摟著個美女。蓋章前,工作人員還不厭其煩地問道:“真的想清楚了?”
周一喬親了親懷裏美人的臉蛋,不耐煩地催促:“快點蓋章,我和達令趕著去共進燭光晚餐。”
“渣男!”表妹低咒道。
周一喬聞言,並不回應,反倒是朝容槿汐致了個敬:“彼此彼此。對了,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吃晚飯,正好來個四人約會?”
裴立軒擼起袖子,作勢要揍周一喬,卻被容槿汐攔下了。容槿汐麵無表情地對周一喬說:“那下周六再見吧。”
容槿汐結婚,學校給她放了婚假,所以容槿汐就有了大把時間陪裴立軒到處玩。
裴立軒說他沒有去過KTV,她便帶他去唱K,然後發現他原來是個五音不全;裴立軒沒逛過遊樂場,她便領著他從旋轉木馬玩到蹦極,一輪下來,臉色發白、頭暈目眩的是他;裴立軒沒在電影院看過電影,兩人便手牽手坐在情侶座看《哆啦A夢伴我同行》,他跟她說,他也有個藏了很多東西的“百寶袋”。回家後他鑽出了蠟像,從寬大的袖子裏掏出各式各樣的東西給她看,磨鏡、捶丸、夜明珠、青瓷花瓶,甚至連夜壺都有……
“這些都是我去世以後,家人燒給我的,都是古董,可惜你摸不到,要不然全留給你了。”裴立軒遺憾地說。
容槿汐這才知道,還能這樣玩,於是剪下了一撮頭發燒給他:“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那天晚上,裴立軒不知從哪個角落翻出了容槿汐小時候的相冊,指著相片中小小的她,笑了起來:“你小時候,我就見過你,你經常去那個古風主題公園玩,而且總是一副老氣橫秋、心事重重的樣子。明明是個小孩,為什麼總是心事重重呢?我決定跟著你一探究竟。可以說,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後來慢慢被你吸引,喜歡上了你……我想,你能見到我,也許是因為我喜歡你。”
兩人依偎在床上,談起彼此的過去,始終十指相扣。最後他親了親她的額頭,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裏,嗓音輕柔如水:“明天你換上婚紗,我想第一個看到。”
然而,裴立軒最終都沒能看到容槿汐換上婚紗的模樣,他在那夜的夢裏,永遠沉睡,無論容槿汐如何呼喚他,他都沒再醒來。
整個婚禮,容槿汐都異常安靜,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像個任人擺布的布娃娃。直到周一喬在她耳邊低語了一句話,她突然哭了起來,眼淚默默地在臉上流淌,一發不可收拾。
周一喬說,你穿婚紗的樣子,很漂亮。
然而她期待跟她說這句話的人,再也不可能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