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厲喝著拔刀,層層疊疊的草叢勾勒出模糊的輪廓,男人一步一步靠近,拿刀狠狠一刺——
“喵嗷——”
一隻黑毛大野貓齜牙跳出,又迅速鑽進林內。
男子垂下如井底無波的眼。
“別追了,一隻貓兒……罷了。”
八、
一切都是假的。
陳遜與程懸,竟是一個人。
那個人告訴我世間的醜陋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可他沒有告訴我,這份最大的醜陋就是他自己。
他們聯合的這一巴掌,扇得太狠,太突然。
我不大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房間的,大概是氣急攻心傷了心肺,當晚就發起了熱病,病來如山倒,幾口瘀血噴出後,在意識模糊中我好像聽見阿娘在低泣,還有少年輕聲安慰的聲音。
“師娘莫擔心,元寶會沒事的。”
……呸!奸細!白眼狼!一切罪惡的根源!
少年要喂藥,我就聽聲辨位往他臉上噴,他做戲做了那麼多年,估計那份虛偽早已深入骨髓,還好脾氣地替我順背。
也是,搬星門的少門主居然不惜用縮骨功,如此伏小做低地混入吳家是為哪般?
為名,為利?總不會是為美色吧?
病中二師兄也來看我,同樣語氣親昵,與往常一樣似當我是親妹疼,又是買人參又是找名醫,我強撐著笑臉應付他的噓寒問暖,隻當是與唱戲的過招,都說戲子無情,其實不是這樣的。
利字當頭,誰都無情。
在他們看來,大病初愈後我變得勤勉起來,不僅按時讀書練功,連平素一向不管的賬本也學著要來看,將林川別院遞來的請帖看也不看就擱在案頭最顯眼的地方後,陳遜看見了,果然說:“今兒天好,元寶怎麼不出去逛逛?”
我作目不斜視的樣兒:“不逛,咱們繼續背書。”
他眉眼溫和,勸道:“勞逸結合,人家既然都請你了,那於情於理也該去看看。”
“那阿遜也陪我一起去。”
少年沉凝片刻,道:“可今天輪到我幫五哥擦身。”
“那便算了。”我隨口說完又低頭看書,沒錯過少年眼底一晃而過的黯淡。
我看鋪墊得差不多了,才適時提出要跟著他們下一次鬥。我拽著幾位師兄胳膊撒嬌,保證隻進一段看看便回,絕不搗亂。我說得有理有據,二師兄最後拍案說師父在世就希望小師妹爭氣,這回他帶我絕不會出事。
陳遜全力反對無果,我一臉得意地衝他笑,他臉色陰晴不定,最後隻好歎氣,說要跟我一道去。
“阿遜當然要跟我一起啊,說好陪我一輩子的嘛。”
一輩子,可以很長,也可以很短。
人無法決定自己生命的長度,但後者,有時卻是可以控製的。
虧得這幾月我消瘦了不少,衣服都顯大,捆著炸藥也讓人看不出端倪。
那可是海外藩國私傳進來的寶貝,在空地上效果就深得我意,想必在狹長的土盜洞中一樣能大發神威。二師兄領著我們攀爬出盜洞,我在中間,陳遜殿後,我們這回下的是南朝將軍之墓,規模不大但機關重重。二師兄做事謹慎,又學得我爹七成本事,一路有驚無險地進到主墓後,他才做了個噓聲的動作,指了指頂上。
陳遜跟我解釋:“這便是龍火琉璃頂,琉璃瓦上全是龍火油,遇力就破,火油一出即燃,十分厲害。”
我仰頭看著一陣出神,直到二師兄衝我伸手要蠟燭,我才緩緩低頭,目光在陳遜與二師兄臉上流連了一番,露出一種天助我也的喜悅。
“師兄,程大公子,要蠟燭沒有,但有這個,你們要不先頂著用用?”
我掏出點燃的炸藥,言笑晏晏地問。
九、
我一向不是個聰明的人。
做不到虛與委蛇,做不到步步算計,我唯有的,大概就是這具可以身先士卒、可以同歸於盡的身體罷了。
比起我的視死如歸,那一瞬間二師兄的表情可以說得上是喪膽失魂,他甚至跳起去搶被拋上墓頂的炸藥,可惜為時已晚,隨著轟鳴炸響聲,寶頂土層垮裂,一袋袋火油被炸得灑遍墓室,瞬間烈火熊熊如巨浪旋風般朝我們席卷而來。
但一股強大的力量卻穩穩地護住了我,那人將我的腦袋摁在他肩頭,手上撐開一把金剛傘,以迅雷之勢朝出口衝出。
精鋼傘麵被烈焰熔化,傘骨盡數暴露在外,我甚至聞到了皮肉被燒焦的味道。
“陳遜,哦不,程懸——程少門主,事到如今何必再演,反正,反正大家都沒法活著出去……”
比起已經被燒死在墓室裏的二師兄,我們乍看之下比較幸運,程懸帶我堪堪躲過火劫,但回去的甬道同樣被炸得紛紛坍塌,他躬身擋在我身上,用身體隔出了一小點逼仄的空間。
“元寶。”近乎死寂的黑暗中,我聽到他說,“你會出去的,元寶。”
那一刻,我幾乎是憎恨著他的冷靜。
“為什麼……”
為什麼要用這樣的麵貌接近我,在我視你為至親至愛後又如此騙我?
滴答滴答,是血落在臉頰上的聲音,男子空出手摸索過來,碰了碰我的臉。
“元寶,還記得有次我問你……願不願意跟我走的事嗎?”
血腥味讓我恍惚,那是一次與陳遜爬山看日出時,他突然問我願不願意拋下一切跟他走。
“我什麼都不管了,你跟我走吧?”
我隻當他說笑,故問他是不是為了省聘禮錢,再說,我有爹娘有師兄,才舍不得他們呢。
“就算要私奔,我也得帶著他們一起!”
回憶起那時,男子沙啞的聲音也顯得有了幾分活力,他說:“元寶,你願意聽我講一個故事嗎?”
很少有人知道,搬星門的門規裏有這樣一條。
弱肉強食,強者生存。
他們會挑選有資質的孩子培養訓練,到了足夠自相殘殺的年紀,再將他們一批批地扔下古墓。有個孩子不僅聰穎還很心狠,他一年又一年從死亡邊緣熬出了頭,甚至成了下任門主有力爭奪者之一。
但可惜,這個孩子終於犯了錯,一個很嚴重的錯。
他因為心軟放走一個門主親自抓回的人質,因此在不見天日的牢底待了八年,如同行屍走肉,被放出來時也壓根不知今夕何夕。
門主給了他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他沒有退路,因為年邁的母親還在對方手中,他早已一無所有,卻不能因為自己而連累親人再受罪。
一切都很順利,吳家完全看不出他用了縮骨功,全心全意視他為家人,前所未有過的溫暖讓他幸福得幾乎戰栗。說實話,他很想讓自己一直找不到《馭龍策》,這樣便能多在她身邊待些時日。
但總歸他的存在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二師兄發現了他的秘密後與搬星門達成協議,對方求財,將吳家要下的鬥的位置賣出,錢與搬星門二八分。他看在眼裏,卻因受製於門主而進退維穀,他想對方不過是貪財,再給他一點部署的時間,他很快便能救出母親,與搬星門徹底決裂。
隻是一切的準備計劃,都逃不過世事的無常。
“其實那晚……我看到了你,元寶,當時我就知道你絕不會再理會我了,我做過最錯的事,就是沒忍住用自己原本的模樣去接近你,我不想一直用師弟的年齡與模樣待在你身邊……對我而言,這種煎熬,比縮骨功帶來的疼痛更讓我無法忍耐。”
“……”
“你果然會選擇跟我們同歸於盡。”程懸又摸了下我的臉,似在苦惱,“以後沒有我看著你,你就不準再衝動了,答應我。”
“我為什麼要答應你這種事。”帶著哭腔,我拚命抽泣,“你個騙子,我不要聽你的!”
黑暗中響起一聲細響,火折子如星光映亮了我們,也照亮了他血肉模糊的半張臉,他似乎在仔細地看我,一寸一寸,貪婪得如同一個守財奴,要將光亮中最後一點財富收刮走。
止不住的疼密密麻麻地襲來,那是無藥可治的心疼,我忘記了言語,忘記了憎恨,一切怨恨不甘都在那一瞬間凍結住了。
“元寶,我是個騙子,是個渾蛋,但愛你是真的,這個是真的。”
我來不及回應,一瞬而過的光亮再度熄滅,伴隨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黑暗。
十、
程懸其實說得不對。
我想同歸於盡並不是一時衝動,隻是我真的做不到讓他死去後,我還獨活於世。
他就像我身體裏的血肉,記憶,過去——挖出就鮮血淋漓,如同被挖出根須的樹,逃不過日漸枯萎的命運。
我記不清程懸究竟是怎麼將我帶出來的,我之後一直在沉睡,還做了一個悠遠恍惚的夢。
夢中我被關押在一座伸手不見五指的牢獄裏,沒有人理我,三餐不繼,但幸好每天下午都有個小少年偷偷給我塞饅頭。
“不準哭,哭是沒有用的。”少年麵容秀麗,冷漠地訓我。我含著眼淚撲過去,正好抓住他的手。
“哥哥,哥哥。”我含著眼淚喊他,“我好怕,你放我走好不好。”
小少年沒理我,但他第二天又來了,他常常受傷,有時是臉上,有時是身上,換藥時我不敢出聲,隻借著送飯進來的小空隙偷看他,直到有一天,他偷了鑰匙將我放了出來。
“我以前也有個妹妹。”小少年說,“跟你一樣大。”
我太小了,壓根看不懂少年臉上的淒楚與決絕代表什麼,他將我帶到鎮上,吩咐人帶信出去,他走的時候半跪在地上,摸了下我的腦袋。
“小元寶,我走了,以後不能隨便再被人拐走了知道嗎?”
我拉扯住他的褲腳:“哥哥,別走!”
那是個大雪天,少年單薄的身子仿佛要被寒風吹折,他背脊挺直,像一株風吹雨打也決不妥協的白楊,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漫天白雪中。
原來如此,原來當年救我的人,是他。
在那之後,我再也沒收到任何關於程懸的消息,隻聽人說搬星門不知遇到了什麼災星,一日之內門主被殺、徒弟四散,原本富可敵國的搬星門徹底消失在了人們的視野中。
比起搬星門的滅門之災,吳家就顯得低調許多,我與留下的師兄們變賣了不少寶貝,買鋪子做起了明麵上的古董生意,加上有出外自立門戶的師兄照顧,生意尚可,雖比不上從前富裕無憂,但至少一家人可以平安無事。
程懸成了我心頭的一塊病,忙時不覺,隻要稍閑下來,思念的痛就如噬骨燒身,讓人徹夜難眠。
又是一年冬,點螢堂的生意一到這時就慘綠,我也無所謂,反正窩在鋪子裏烤火,我一邊烤,一邊閑閑地勾動銅爐子炭火裏放著的幾個紅薯,沒一陣兒便香氣撲鼻。
我是不愛吃這玩意的,但有人曾經特別愛吃。
現在想來,也許是因為這東西飽肚子,在他貧瘠的童年裏,這或許就是很好的東西了吧。
街上一陣喧嘩,想必是最近城裏又來了新商隊的緣故。由西域回來的商隊帶來了無數奇珍異寶,惹得圈裏諸位聞風而動,哦,那個商隊叫什麼來著……
正想著,門外鈴鐺一響,卻是有客上門。
客人披著一襲深黑大衣,背對著我賞看牆上掛著的書畫,忽聽他說:“好香。”
我訕訕地笑,說:“紅薯嘛,就是聞著起勁。”
這時,我才注意到對方沙啞仿佛被火燒過的喉嚨,以及掩藏在大衣下,被遮得嚴嚴實實的手,我眼瞳驟然縮緊——
他的臉上戴著半截精致的麵具,隻露出一雙眼睛與尚且完整的下巴。
“點螢堂嗎?這名字可真巧。”來客柔聲說道,“我是孤光商隊的老板,大家叫我孤光客,這一連起來讀,豈不就是‘孤光一點螢,散作滿河星’?”
我幾乎是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我說,“您也知道這句詩嗎?”
“當然,老板不知,我的心上人最是怕黑,所以我一直希望此生能陪著她,哪怕是成為一點孤光,也希望陪在她身邊……就是不知,現在的她,還需要嗎?”
我用最後的擁抱,認真地回複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