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相熟的店主打聽商隊的情況,店主道:“吳小姐今天可問對人了,鳳凰骨這種有價無市的奇珍我這兒雖沒有,但麒麟商隊肯定有,喏,當家的前腳剛走呢!”
主街上人來車往,我疾步朝店主所指的方向奔去,果然見有商隊緩行於前,領頭人騎在高頭駿馬上,服飾極其華貴雅致,肩上斜搭著條銀狐披肩。聽我高喊“留步”,那俊美男子勒馬低頭,舉止優雅出塵,顧盼間似明珠生輝。
“姑娘有事嗎?”
也許是錯覺,我總覺得這男子有股說不出道不明的熟悉感。
我說明來意,男子沉思片刻,道:“這鳳凰骨乃我家中私物,不在交換買賣的範圍內。”
我跨步上前攔在前頭,著急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師弟身體孱弱,神醫開的方子裏得需鳳凰骨做藥引,無須太多,還望公子網開一麵。”
男子又問:“這位小姐與師弟的感情,似乎很好?”
那當然,先別提什麼童養婿,我是真拿陳遜當弟弟看待,雖然他少年老成樣樣學得比我快,但這改變不了我想保護他的事實啊。
也許是被我的真情流露給打動了,男子最後允諾後天午時林川別館不見不散。
“元寶,別走神了,快背書。”
我捂著被筆頭敲紅的手指倒抽涼氣,也不知從哪天起陳遜接過監督我學業的重任,別看他容易犯病,但該有的力氣絲毫不少,我一有魂不守舍的前兆他就下狠手,教鞭揮得是別樣風光。
“葬山之法,勢為難,下一句?”
“呃……形次之……夫千尺為,為……”我磕磕絆絆。
“好了。”陳遜蹙著眉打斷,沒好氣地看我一眼,“你啊,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麼!”
我當然不好意思告訴他,我剛剛是看著他的鼻梁走神的。
難怪昨天會覺得熟悉,陳遜與那麒麟商隊的男子鼻梁生得極其相似,山根飽滿,鼻頭圓潤,顯得麵容立體深邃,當真是貌美的人都會相似,醜的人卻各有各的驚悚。
陳遜不鹹不淡地翻著書,說:“聽下麵的人說你昨天在路上攔了位公子哥,看不出師姐作風這麼生猛。”
我咳了半天,咒罵哪個人嘴巴碎成這樣。
“聽說那人俊美非常,師姐看得目不轉睛呢。”少年撐著下巴,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
“……呃。”
我聽人說,美人與文人都有相輕的毛病,於是為了照顧師弟的心情,我道:“俊是俊,可我覺得有點娘兮兮的,哈哈。”
陳遜纖長的睫毛顫了顫,聲音似乎在降溫:“哦,為何會這樣覺得?”
“他身上那條銀狐披風,跟阿娘收藏的一條好像,而且我就是看人家掉了東西知會一聲罷了……咦,你怎麼啦?”
能不能拿到鳳凰骨還是未知數,我不想讓陳遜最後空歡喜一場,不如拿到手再給他驚喜,正想著,陳遜卻啪的一聲合起書冊。
“既然無心背書,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說罷,他麵無表情地推門離開了。
五、
雖是正午時分,街外冰雪未融化半點,嘴中哈出的熱氣幾乎同時凍成冰霧,瑩白素雪堆疊在林川別館門匾上,隨著開門小童的動作簌簌而落。
“吳小姐好,我家公子等您許久了呢。”
我心裏有些憋氣,雖說自己是求人,但時間是這位程大公子定的,客已到主人卻光著膀子在冰天雪地裏揮汗如雨地練武,還非得讓小廝領自己過來,這不是有病是什麼!
程大公子一掃前幾日的貴公子做派,身上冒出的熱氣不斷融化落雪,露出的手臂與大半腰腹皮膚光潔緊致,線條流暢而充滿爆發力,刀光劍影,招式令人目不暇接。
我欣賞了一會兒,但掐算時間覺得他再身強力壯也不能這樣折騰下去,便委婉地暗示:“你家主子陽氣過旺,在撒氣呢?”
小童立刻解釋:“我家主子自幼習武,一年四季無論酷暑寒冬都會準點練功,別看我家主子長得瘦,那可是典型的脫衣有肉呢。”
“……”
我們又不熟,這些事就不用告知我了。
如此又過了大半炷香的工夫,程大公子才收招朝我走來。我頓時恍然大悟,暗罵自己蠢笨,敢情他剛才練武是給我個下馬威,暗示我不能小看他呢。
我也是有備而來,尤其那尊鎏金蓮花手觀音像價值連城,可這位程懸公子隻是看了幾眼便放下,卻對我口中在病床上九死一生還拚死掙紮、身殘誌堅的師弟挺有興趣。
一旦謊言開了頭,就得不停地去圓,如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我師弟……那個慘哦,在鬼門關前走了無數遭,骨瘦如柴,咳嗽噴血都能噴三尺遠!”
程大公子端著的茶盞輕微晃了下,我不太看得出他這表情算不算動容。
送我離開別館已是下午,曲徑通幽的小徑外寒梅似火,幽香宜人,隻見男子修長如玉的手攀在開得最盛的花枝下,輕輕一折,含笑遞給我。
“車上氣悶,拿著解乏吧。”
我怔怔地看向他,興許是理解錯了我的表情,他又摘了幾朵梅花伸手別在我發間,離得一臂之隔的地方,我仰著頭,看著他下顎優美的弧度,頓時腦子一蒙,心像一頭發癲的野豬般撞得胸腔怦怦作響。
吃飯時陳遜慢條斯理地掃了一眼我發間已經快要幹枯的梅花,我娘則抱怨我天天就知道往外跑,家裏那麼多金銀首飾不戴,居然插幾朵枯梅,丟人。
我氣鼓鼓地辯駁:“這是雅致,豈是金銀可比,再說,這是心意——”
陳遜不鹹不淡地接腔:“誰的心意啊?”
我差點沒被米飯嗆死,紅著脖子抵死不認,也不知是心虛還是害羞。
上次臨走前程懸說財物他家不缺,隻是初來乍到不識貴地情況,我若充當一次臨時知客,領他們四處走走,到時這鳳凰骨便作為報酬送給我。
他開的條件不是不好,人又隨和體貼,風趣能幹,看著風度翩翩,還會做一手好豬蹄。
程懸說自己常年在外闖蕩,要自己動手的機會多的是,尤其擅長做烤肉,並約定下回找我過去吃烤鹿肉,我不自覺地摸了摸發間梅花,又傻乎乎低頭笑了起來。
我跟陳遜之間沒啥秘密,我藏小金庫的地方他都知道,我紅著臉跟他分享,說我可能喜歡上一人了。陳遜人小鬼大慣了,問我:“你喜歡人家哪兒?”
“我,我也不清楚。”我絞著手指,“做,做菜好吃吧?”
陳遜似乎對這個答案不滿意,正要追問我,書房的門砰的一聲被撞開,我與陳遜皆是一驚,大冬天的,衝進來的九師兄雙目圓睜,一身淋漓大汗。
“師妹!師父他——他出事了!”
六、
我爹這幾年其實已經很少親自出馬了。
隻是近來怪事頻頻,不僅每次都有人比師兄們捷足先登,而且手法竟與我們有幾分相似,墓中值錢的寶貝基本被運走,氣得師兄們捶足頓胸。我爹從蛛絲馬跡中斷定那是南方搬星門的手法,他出發前私下對我說。
“元寶,咱們家裏估計是有內奸了,爹出去以後,你娘還有這家就要你照顧了。”
我打好包袱就要跟幾個師兄趕去我爹出事的地方,陳遜也要跟著去,我摁住他瘦削的肩膀,道:“你啊,看好咱們這家就好了。”
那一瞬間他的臉仿佛被凍結成某種悲愴的表情,超出了那個年齡該有的滄桑,我隻當他是擔心,便狠狠地抱住他:“我一定會帶他們回來的,一定。”
經過三日不眠不休的趕路,第四天清晨終於趕到深山棲龍穀的盡頭,迷霧密不透風地籠罩崇山峻嶺。
二師兄仰頭靠在大樹邊上,聽到馬蹄聲響,空洞地望過來。幾人被白布蒙著平躺在地上,毫無聲息,為首的那人手掌露在外頭,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誰的手。
沒有哪個女兒會認錯自己父親的手,那雙手保護過我、擁抱過我,他的主人答應要照顧我一輩子。
“阿爹……”
我傻眼了,耳朵裏嗡嗡地響著,將一切哭笑痛楚都隔離在另外一個世界,我甚至打了自己一巴掌,覺得這是個夢,否則自己怎麼會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疼痛呢。
出門前還好好的人,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送葬的隊伍很長,棺頂的引魂幡逆風搖擺,似一尾掙脫不得即將垂死的魚,一旁的陳遜與我一樣披麻戴孝,沒有他的攙扶我想我根本連站立都做不到。
“阿遜。”我沙著嗓子對他說,“我是不是……長大得太晚了。”
陳遜隻是緊緊回握我的手:“子欲養而親不待,這不是你的錯。”
一行人等幾乎全軍覆沒,除了活下來的二師兄,大師兄與七師兄皆折損在墓中,五師兄危在旦夕,腦子受了撞擊,大夫說哪怕治好將來也隻能癡癡傻傻過一輩子。
變故來得太突然,以至於後麵幾位師兄在提出離開時,我已經麻木得不知作何反應了。
我對程懸說,“我以前不信‘樹倒猢猻散’這句話,因為我們是一家人,隻會患難與共,不會過河拆橋。”
“不要因為一時的苦難就喪失希望。”程懸歎了口氣,他摸了下我的腦袋,“明白世間的醜陋,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元寶。”
程懸也是個講義氣的,本來一開春麒麟商隊就要離開,他卻特意留下幫我。
程懸人脈廣,很多不好直接出手的名器交給他,他總有辦法脫手。我將幾位師兄要求的銀票收好,正準備往回趕,下一刻聽程懸喚我名字,剛一回頭,一條披風就,蓋在了我被碎雪沾濕的身上。
隔著尤帶體溫的絨毛,他虛虛擁抱了我一下,相比於我,他個子太高,好像什麼風雪寒冷都被這具高大的身體隔絕在外。
“元寶,有時……軟弱一點也沒事的,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他做的保證好熟悉,我總覺得在哪裏聽過,我眼眶發熱,顧不得細想,低頭“嗯”了聲。
七、
我爹生前說過,家中有奸細。
家中劇變,我也不得不比過去多了幾個心眼,悄悄派人查了幾位出去自立門戶的師兄的近況,排除掉他們的嫌疑,我想那個奸細恐怕還在吳家未走。
由於夜晚突然天涼,我想起五師兄房間的窗沒關,於是爬起來又抱上一床棉被過去。
臨近子夜,房邊小湖泛著冰冷的月色。我打著哈欠,忽然餘光中一道黑影嗖地閃過,一眨眼便消失在院牆外,嚇得我三步並作一步衝入房內,隻見黑暗中五師兄躲在角落裏,捂著自己脖子嗚嗚叫:“壞,壞,掐,掐疼——”
當時我被氣壞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氣激蕩在胸腔,我操起房內裝飾用的寶劍,吹熄燈火,一個人往那黑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很奇怪,平時連睡覺都要留一盞火燭的我居然有勇氣獨自摸黑跟上。
也許,真的是有了責任,有了軟肋,便自然有了勇敢。
在決定追上去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終於徹底地從絕望的悲痛中蘇醒過來。
殘月掛在半山腰小亭上的夜空上,清輝一片灑向亭前。我趴伏在一旁等人高的草叢中,亭中人半隱在黑暗中,身形魁梧,卻怎麼也看不清麵貌。
我不敢呼吸,卻聽那人先一步開口:“哼,剛剛壞我好事,還不敢現身了?”
我腦中一空以為被發現,就在這時,蜿蜒而上的山間小道上有人緩緩踱步而來,那一刻,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來的人,是早該歇息的陳遜。
每走一步,陳遜的身體就似乎變大一分,伴隨著那熟悉的哢嚓聲,月光下的身影逐漸變大變高,等背對著我站到亭上石階時,已是完全成年人才有的寬肩窄腰。
“五哥已是癡傻,你何必再下殺手。”
那聲音,清冷似泉,語調是陳遜的,但聲音,卻是屬於另一個人的。
程懸,居然是程懸!
而自亭內走出的二師兄,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凶惡與嘲諷,隻聽他冷嗤道:“斬草要除根,這點程大公子不會不懂吧?再說,當年咱們怎麼說的,互不幹涉,你拿秘籍,我要吳家,怎麼,難不成搬星門想連吳家一並吞了?”
“你不該殺吳添金。”
“老頭起了疑心,不殺掉他我們遲早要暴露,到時候別說我,就連你們搬星門也會吃不了兜著走!誰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