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前,仙界剛與魔界建交,為示友好,魔君便命婆婆和蛟伯一起將我送去了仙界。我被栽種在仙湖邊上,仙界帝君命上仙長尋日夜看守照料我。
白日裏總有許多人來觀賞我,人前的長尋從來不會笑,哪怕為我澆水施肥,也總是緊緊抿著嘴唇,眼底沒什麼情緒。可隻要一到了晚上,長尋就會變得異常溫柔,不但對我嗬護備至,還會和我說各種各樣有趣的故事。
我愛上了這樣的長尋,更愛他獨獨展露給我的溫柔,我發誓一定要讓他看見我最美的模樣。於是,我集仙湖的靈氣,慢慢修煉成人形。我記得,那是披滿月華的長夜,抬頭便是繁星點點。我用花瓣做衣,為自己變出一條淡粉色的長裙。而後,便站在小屋門口,等著看長尋見到我時的反應。
不多時,他推門出來,見了我微微一愣,旋即露出一抹我從沒見過的笑容。我悄悄按著心口,借以掩飾住自己不受控製的心跳聲。長尋慢慢走到我的麵前,我在他如星河一般浩瀚的眼眸中看見自己的倒影,一張臉燒成了天邊的晚霞。
“你是曇櫻?”他望著我,眼底滿是驚喜。
我用力地點了點頭,長尋低下頭,落了個輕柔的吻在我的眉心。我癡癡地看著他,知道我曇櫻這一生的情義,到底是要交托在這裏了。
我想和長尋長相廝守,便偷跑回魔界求魔君幫我剃掉魔骨魔心,重新修煉成仙。魔君告訴我,剃掉自己魔界的根骨,必須要曆經九千九百八十一次刀剮。
我不怕,為了長尋,我什麼都不怕。
九九八十一天,我割骨換血,總共受了九千九百八十一次的千刀萬剮。我的魔骨剃掉了,我的魔心也被磨平了,我終於不再是魔了,我有資格去愛長尋了。
可當我跌跌撞撞地走到他麵前,向他一訴相思時,他隻是冷冷地看著我,而後質問我:“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我以為我聽錯了,長尋的眼底卻已經流露出對我的鄙夷。他搖了搖頭,道:“到底是個魔物。貪戀俗世,魔性難除。像你這樣的魔物根本不配留在仙界,我這就去向帝君稟告,將你遣返魔界。”
我不懂,一個人怎能翻臉就冷血無情成這樣?他分明吻過我,分明與我花前月下,分明眼底心裏隻看著我一個人,可為什麼到頭來,又好像一切都是我在自作多情呢?我苦苦哀求他,試圖喚醒他對我的記憶,然而長尋當真狠心,他竟親自押解著我去了仙帝那裏。
我沒了魔心魔骨,身上有的隻有從仙湖那裏汲取的仙氣。仙帝說我這樣不仙不魔的異類活在世上必成隱患,以免為禍眾生,便讓長尋拔去我的仙氣。
我趴在仙殿冰冷的地磚上,隻能勉強看見長尋那雙不惹塵埃的足尖,慢慢地踱步到了我的身前。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能抬起頭看著他,可我寄存的最後一點希望,也隨著他眼底的殘酷和冰冷破滅了。
“長尋……你到底怎麼了……我是曇櫻,我是曇櫻啊……”
“妖物。”長尋手起,長劍直直刺入我的背心。
我很想問問他,長尋啊長尋,你到底是多狠的心才能騙我?又是多狠的心才能親手了結我?
他當真是從來都沒有愛過我,他殺我的時候,眼神裏竟連一絲閃爍也沒有。
“長尋,你是這世間最道貌岸然的騙子。你今天刺我的這一劍,他日我要千劍萬劍地向你討回來!長尋,你記著,就算我魂飛魄散,我也要生生世世地詛咒你!你騙我,你不得好死!”
從那時起,我便成了穀小穀,前世盡忘。若不是遇上化名君玄的長尋,恐怕我這一輩子都不會醒過來。
長尋,你到底是天底下最自私、最偽善的那個人,當初曇櫻是瞎了眼,才會愛上你。同樣的錯,穀小穀絕不再犯。
7
仙界以我屠殺仙子之罪名,要魔界將我交出來。魔君自然不從,仙魔兩界在維持了三千年的和平之後,到底是撕破了嘴臉,正式開戰。
幾個月來,兩界眾生均是傷亡慘重。聽說妖魔鬼怪早就按捺不住對有助自己修行的仙人根骨的渴望,早早殺上了九重天去。仙門被撞開了好大的口子,不少仙子、仙女都命喪於此。
我站在魔殿上,頭頂上是殺成了血色的天。
忽然,看守的小魔來報,說魔界門外有一個自稱是君玄的仙人,要來向我負荊請罪。隻願魔界停止殺戮,還眾生一片清寧。
魔君看著我,似要將決定權交托給我。我緊緊攥著拳頭,良久才緩緩一笑,道:“好啊,今天我就把他欠我的,一並算清。”
我下令打開魔界大門,從魔界大門走到大殿,總共一萬九千九百八十一步。我命小魔們手持寶劍站於沿途兩邊,吩咐君玄上仙每走一步,便砍他一劍。直到砍完了一萬九千九百八十一劍,他若死不了,我再見他。
傳令完以後,我便坐在大殿上,靜靜地看著門外。我才不相信,長尋真的夠膽走進來。像他那樣高高在上的人,仙界的存亡與他何幹?我打賭他聽見這個苛刻的條件以後便會離去,誰知沒過多久,那個小魔又氣喘籲籲地回來通報,說君玄上仙卸了兵器,已經一步一步地朝大殿的方向走來了。
等我意識過來的時候,我的指甲因為摳進了椅子的扶手裏,生生斷成了兩截。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淌而逝,原本安靜的殿門之外也漸漸地喧囂了起來。我隱約聽見了刀鋒劃破肉體和沉重的腳步聲,濃烈的血腥味早早地鑽了進來。嘈雜聲越來越大,我看見影影綽綽的妖魔鬼怪,簇擁著一個滿身都是血汙的人,向我走來。
那還是長尋嗎?不不,長尋總是高高在上,他的袍子不惹塵埃,他的睫毛可以親吻星辰大海,他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
他明明已經搖搖欲墜,卻還要佇立在我的麵前。他滿臉都是血,唯有一雙眼睛,依舊沒有失了清明。
“你要我千刀萬剮,如今我連你曾經受過的九千九百八十一刀,都一並還給你。”
“你休想!你休想!”我捂著耳朵尖叫起來,“你欠我的,生生世世都還不清。”
“小穀兒。”
他喚我的語氣讓我開始恍惚,我用力地搖了搖頭,“不要叫我小穀,我不是穀小穀,我是曇櫻,是被你害死的曇櫻!”
他對我的猙獰置若罔聞,隻是朝我伸出了手,用盡全身氣力微微笑道:“你忘了?我三千歲了,是老人家了。你看,我都站不穩了。小穀兒,你過來,扶一扶我。”
現在的他,不再是活在我記憶裏的長尋上仙,而是曾經抱著我的大腿朝我撒潑打滾,帶著我離開魔界,曾許我希望的君玄。我像受了蠱惑似的朝他走了過去,停在他的麵前。
君玄已經癱坐在地上,唯有那雙手,還朝著我的方向。快要幹涸了的血不再順著他的指尖滑落到地上,他的臉逼近蒼白,連呼吸都快停止了。
我顫抖著,觸了觸他的指尖,最終與他十指交握。被他拉進懷裏的那一刻,我忽然發現,這一次不僅是我的雙手,連我的身體都開始變得透明了。
“好了。”君玄滿足地歎息道,“小穀兒原諒我了。”
我原諒他了嗎?怎麼可能呢?我是那麼恨他,他辜負了我,我怎麼會這麼輕易地原諒他呢?
“小穀兒,我要死了。”君玄忽然湊近我的耳邊,低聲說道。
隻這一句話,就讓我掉下淚來。
“你願意陪我一起嗎?”
伴隨著他的尾音的,是從我腹部傳來的撕裂般的疼痛。我難以置信地低頭一看,君玄的手中不知何時攥了一把匕首,刀把還在他的手上,尖端已經沒入了我的身體。
疼痛感讓我久久回不過神來,隻好開始嘲笑自己的愚蠢,竟然第三次被他騙了。
他是真的從沒愛過我,狠心到可以一次又一次地親手殺我。可這一次,他行將就木,這把刀根本就不足以殺死我。
在這位舉世無雙的仙君咽氣之前,我用指甲扣進了他的喉嚨裏。他的臉在模糊的血肉中漸漸扭曲了,他張合著唇齒,似乎說了什麼話。
“……我,……下去。”
我分辨了很久,隻能猜測他是在對我說“陪我下去”。
可是不會了,長尋,這一次不論你去到哪裏,我都不會再陪你了。我恨你,那暗無天日的地獄,還是你自己去吧。
他死了,我活著。到最後,我終於贏了他一次。
尾聲
我是魔界的帝君,我的子民都親切地稱呼我為,魔君。
大約在幾個月前,那個拐跑了我魔界看門人的上仙居然大著膽子重返魔界,質問我穀小穀的肉身為什麼會變得透明。
“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告訴你?”我問他。
他想了想,說:“我用一個故事,換你一個答案。”
而後他告訴我,在仙界,曾有一個仙人叫長尋,被命看守仙湖,做個閑散的仙人。三千年前,他遇上了一棵櫻花樹,便將之當做最重要的任務去照看它。誰知那櫻花樹卻愛上了他,不但修成了人形,還日夜纏著要與他長相廝守。長尋一心想被仙帝重用,多年來潛心修煉,斷了七情六欲,以思凡之罪把她告到仙帝那裏,卻因此害死了曇櫻。
可那可憐的曇櫻至死都未知,其實長尋的肉身是有兩個元神共用。主陽的就是白日裏的長尋仙君;而到了夜裏,肉身的元神就會變成君玄。
我思索一陣,點破:“所以,當年在夜華之下和曇櫻相親相愛的,是你君玄,而並非長尋。”
他苦笑:“曇櫻死了以後,淒厲的詛咒時常回蕩在長尋的耳邊,他總是回想起她臨死前怨毒的模樣,並開始疑惑自己究竟是不是做錯了?長尋就這樣生出了情絲和煩惱根,他感念自己到底是有愧於她,甘願自息元神,以求一命還一命。而他自滅元神以後,這世上就隻剩下一個君玄上仙了。”
“所以你來找穀小穀。”
“一切過錯都是由我縱情而起。上窮碧落下黃泉,我找了她三千年。好不容易,我找到了穀小穀。盡管她是現在這個模樣,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我隻是想用畢生所有的精力償還她。”
可就是這樣的陰差陽錯,讓曇櫻直到死都不知道,從一開始,她就喜歡錯了人。
這個故事聽來不錯,作為等價交換,我決定告訴君玄,他想知道的答案。
當年的曇櫻到底是死在了長尋上仙的劍下。隻是她死時恨意和怨氣太盛,我便讓婆婆將她的恨意和怨念收集起來,用了兩千五百年的時光,才為她在魔界找了具最醜、生命力卻最頑強的魔物上,使她複活。
穀小穀隻是一個依靠著對長尋的恨和怨活下來的念而已。若有朝一日,她的恨意和怨氣全部消散,她也就不會存在在這個世上了。
真是可笑啊,他費盡心力想要將她留在身邊,她卻如同輪回一般再次愛上他。她越是愛他,就越是容易讓自己消失在天地間。
君玄知道真相以後會怎麼做,我完全不想去料想,也不想打算去料想。正如同我也不打算告訴穀小穀,那日死在她懷中的君玄,說的那句話其實是:
“恨我,活下去。”
為什麼不告訴她呢?因為無論是三千年前,還是三千年後,我都沒再看過這麼淒絕美豔的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