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好你妹的好!”我悲憤地拒絕著來自君玄的輕薄,有點想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出來。

君玄忽然按住了我的手,我起初還因此臉紅心跳了好一陣,可等我順著他凝重的視線望向雙手時,驚訝地發現我的手不知何時變得透明了,好像下一秒就要消失了。

“這是怎麼回事?”

君玄皺著眉頭,默默念咒,我的手才恢複成本來的樣子。

“也許是水土不服。”君玄淡淡地說道,抬起手摸了摸我的頭。

他的親昵讓我有些恍然,忽然想起我問他的那個問題,好像因此被他糊弄過去了。

4

而這個三千歲的老頭子果真沒有食言,在他法力恢複得差不多以後,真的帶我漫步雲端,回到了仙界。

拜君玄事先用仙術為我做了件能蓋去我身上魔氣的紗衣所賜,我能安全地待在仙界,不會魂飛魄散。仙界的那些上仙子仙女,不知從哪裏聽說君玄從魔界帶回一個麵容醜陋的妖魔,每天爭著搶著往仙湖跑,恨不得把腦袋從窗戶裏擠進來,想看看我究竟能醜到哪裏去。

他們多半會被君玄趕跑,君玄並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理會他們,他將我安置在仙湖旁邊的小屋中,告訴我每日用仙湖的水洗臉,七七四十九日之後,便可再生容顏。而後他便開始鑽研該如何在仙湖的岸邊栽一棵櫻花樹。

他有時累了,就會隨意往岸邊一靠,任寬大的袍擺浸在仙湖裏,闔目睡去;有的時候,君玄又喜歡逗那些路過仙湖的仙女們玩,他溫聲細語地說著玩笑話,逗得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一個個笑得麵紅耳赤。他說笑夠了,便大大方方地吃光她們送來的糕點,拍著肚子,滿足地打著飽嗝。

搞什麼,不就是吃了些點心嗎?用得著露出那種表情嗎?我有些不甘心,挑了君玄去料理他依舊沒長出枝丫的櫻花樹的這一天,偷偷鑽進他的廚房,努力思索著婆婆做飯時的步驟,和手裏的麵粉打起了仗。

哪知道剛生了火沒多久,君玄就火急火燎地從外麵跑了進來,嚷道:“怎麼了,怎麼了?外麵好濃的黑煙,是不是著火了?”

“著個屁的火!”我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濃煙嗆得咳了起來。

君玄愣愣地在黑煙彌漫的廚房裏找了一會兒,才看見我。他哭著一張臉說道:“我的穀姑奶奶,我又怎麼得罪你了,你要燒我的屋子?”

我費盡心力給他做點心的行為在他看來竟是無理取鬧,我又氣又惱,連解釋都覺得多餘,悶著頭撞開了他,跑到仙湖邊上去洗臉。

所以我到底為什麼要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蠢事?想我穀小穀雖然生得難看,又自小長在魔界,可到底也是在婆婆的嗬護下健康快樂,茁壯成長的。我還沒有試過向哪個男人這樣示好過。君玄,他憑什麼?憑什麼讓我學會了想去討好一個男人,憑什麼讓我變得不再像我了。

我越想越委屈,盯著倒映在湖麵中自己的樣子發起呆來。算起來我來仙界已有半個多月了,君玄果真沒有騙我,仙湖的水的確洗去了我粗糙的皮膚,連容貌都不再那麼駭人。如是說來,四十九日之後,我就可以脫胎換骨成為另一個人了嗎?那時的我,就能像那些仙女一樣,大大方方地跟在君玄後麵嗎?

“小穀兒……”君玄惱人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見我不理他,他又像隻蒼蠅似的端著盤子前前後後地圍著我轉,一遍一遍地喊我的名字。

我終於繃不住了,怒道:“幹什麼?!”

“哎呀,我剛才也不知道,你想做吃的給我啊。是我的錯,是我的錯,你看這些焦糖米糕,做得多黑啊……”

我氣紅了臉:“這是奶香饅頭!”

君玄愣了半晌,飛快地將盤中黑乎乎的東西吃進嘴裏,表情誇張地邊嚼邊說:“管它是什麼,好吃就行,好吃就行。”

那些燒糊了的黑灰粘在他的嘴巴上,配合著君玄拚命下咽的動作,看起來實在是慘不忍睹。我歎了口氣,還是忍不住抬起了手,為他抹去嘴角的汙濁。

君玄笑眯眯地望著我,忽然,他臉色一淩,抓住我的手,不讓我看。

可我的眼睛多尖啊,我很快發現這次不僅是我的手,連我的胳膊都開始變得透明了。

君玄扯開一抹飄忽的笑意,安慰我道:“沒關係,也許是你還不太適應仙界的仙氣,等我再為你加注紗衣上的仙術,就沒事了。”

說真的,我並不在意自己是否會變成一個透明人,我隻是想弄清楚,我這麼平凡,君玄為何獨獨對我這麼縱容。

我觀察著他的臉色,問出了一直盤桓在我心頭的問題:“長尋是誰?”

君玄頓了一會兒,才說道:“小孩子家家的,不要總是問東問西。”

“我不是小孩子!”我羞惱不已,“我五百歲了!”

君玄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那你知道我多少歲嗎?”他豎起三根手指,“我三千歲了,得長完六個你,才能長出一個我呢。”

我低著頭問道:“是啊,在你麵前我隻是一個小小的看門人,和你的關係也不過隻是帶你去了夜櫻湖。你為什麼要幫我變漂亮呢?又為什麼要帶我回仙界呢?”

這些問題,我原本不想問的。我以為將這些疑慮藏在心裏,至少我就可以和君玄再這樣自然地相處下去。但是不行啊,我不得不承認,君玄在我心中越來越重要了,他越是重要,我就越想弄清楚,就越想以一個明明白白的身份去與他並肩。

“這於你來說很重要嗎?”君玄有些無奈地問道。

我點了點頭。

君玄想了想,說道:“因為你是你啊。”

5

君玄不知為何,突然忙碌了起來。

起初是經常很晚回到小屋,到後來我等他回來,竟連句話也吝嗇得不肯和我說。但他待那些仙女倒是極好,經常坐在仙湖邊,和她們說些風花雪月的故事。

我有點難過,卻又不知自己在難過什麼。

終於我忍受不住這樣的冷遇,等著君玄回到小屋,像個石頭似的堵在他麵前,就是不讓他找機會溜走。

“你為什麼不理我?”

“你想多了。”君玄淡淡地掃了我一眼,眼神讓我覺得陌生。

“你休想騙我!”我氣得咬牙切齒,餘光瞄見君玄手中正提著仙女們送給他的食盒,有些失落,“你是不是覺得……是不是覺得我沒有那些仙女好看?”

君玄聳了聳肩:“這不是我覺不覺得,是你的確長得比她們難看。”

這句話從君玄的嘴裏說了出來,竟比我這五百年來受的冷眼都要讓我難以接受。

“可是,”我不甘心,“可是馬上就七七四十九天了,馬上我就要變漂亮了。”

“等你得到你想要的容貌之後,便回魔界去吧。”君玄一臉理所當然,甚至是用悲憫的笑容譏諷起了我,“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吧?我與你之間本就是等價交易,你帶我去夜櫻湖,我給你你想要的模樣,誰也不欠誰,不是嗎?”

我不敢相信這樣的話是從君玄的嘴裏說出來的,我用力地搖了搖頭,想要逃避眼前這個讓我難堪的局麵。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去睡了。等你清醒一點了,我們再說。”

我抱頭逃竄,幾乎慌不擇路,隱約中聽見君玄在我身後說道:“別再執迷不悟了,穀小穀。”

這不是君玄,這一定不是我的君玄。

那天之後君玄再沒給我質問他的機會。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我掐指一算,竟已到了四十九天。我滿懷期待地慢慢舉起銅鏡,先是飽滿的額頭,再是靈動的眉眼與高挺的鼻梁,等櫻唇隨著小巧的下巴一起出現在銅鏡中時,我忍不住捂著嘴巴,抑製住自己的哭聲。

我變漂亮了!我不再是那個又醜陋又可怖的魔界看門人穀小穀了!

我提著裙子向仙湖跑去,想第一時間讓君玄看見現在的我。遠遠的,我看見他正擁著兩個仙女在樹下談天說地,好不親昵。

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動作。其中一個仙女發現了我,驚駭地叫道:“曇、曇櫻,你不是五百年前就死了嗎?”

曇櫻這個名字就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讓我的思緒都跟著紊亂了起來。腦海中好像有什麼砰的一聲炸開了,我望著一言不發的君玄說道:

“我是穀小穀。”

另一個仙女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君玄,忽然露出一個了然的笑容來:“我說呢,長尋上仙為什麼會帶個醜八怪回來,原來是想將你變成曇櫻的模樣留在身邊啊。看來外界的傳言果然不可信,仙君對曇櫻其實是用情至深的。”

我依舊看著君玄,重複道:“我是穀小穀,你是君玄。”

仙女們依舊一人一句,言語之間都是對我的冷嘲熱諷。我用力地捏緊拳頭,直到指甲將掌心摳破,鮮血順著指縫直直地滴進了泥土裏。

霎時間,風聲大作,原本平靜的湖麵忽然卷起了巨大的漩渦。我在風中顫抖著,從不知自己也能屹立如斯。君玄種櫻樹的土壤上不知為何長出了嫩綠的枝丫,而後像著了魔似的瘋長了起來。它很快孕育出新的軀幹和枝丫,枝頭也長出了大朵大朵血紅色的櫻花。

魔風四起,別在發髻上的發釵因為我瘋長的頭發而鬆了,“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黑發迷住了我的眼,發絲和櫻瓣交織成血雨,一如五百年前,我趴在地上,舌尖舔到的滿是自己的血。

我想起來了,我什麼都想起來了。

那兩個仙女這才真的慌張了起來,指著我顫抖地道:“你……你到底是什麼妖魔!”

我是誰?我不就是五百年前就該死掉的曇櫻嗎?

我屈起五指成爪,操著尖利的指甲,向離我最近的那個仙女撲去。很快,那張如花似玉的臉蛋就要毀在我的掌下了……下一瞬,一道白光從我眼前閃過,掌心傳來一陣劇痛。我低下頭,手心中多了一道被劍劃破的傷口。

君玄手持長劍,一臉肅穆地將那兩個仙子妥帖地護在身後。他俯視著我,眼神裏的冰冷讓我熟悉,又讓我的心跟著痛了起來。

“小穀,不要傷人。”

我淒厲地笑了起來:“小穀?事到如今,你還喊我小穀?長尋上仙。”

他微微一顫,默默無言地看著我。

“仙湖的水根本無法改變我的容貌,不過是因為三千年前我就被種在這裏,這裏有我未散的精氣,我待在這裏就能變回曇櫻,對吧?”見他不說話,我淒厲地笑了起來,“好,很好。真是沒有想到我會蠢成這樣,又被你騙了。”說到這裏,我的心劇烈地疼了起來,我弓著腰,疼得快要將心血都嘔出來了。

君玄臉色一凝,想要來扶我,我便趁著這個空隙,鑽到了他身後,用指甲扣住了仙女纖細的脖子。

“小穀,不要!”

鮮血從無辜的仙子白皙的脖頸中汩汩流出,我望著眼神急劇絕望,瞬間心如死灰的君玄,幽幽一笑:“仙界和魔界三千年的虛與委蛇,也該結束了,對吧?”

結束了。

我成了魔,我殺了仙界的仙子,我不再是穀小穀,我和君玄也回不去了。

不,應該說,從一開始,我們就都回不去了。

6

我叫曇櫻,本是三千年前,長在魔界夜櫻湖中央的一棵櫻花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