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是北京的黃金季節。寥廓的蒼穹,高遠的天風,明媚的陽光,使人心曠神怡,分外愜意。幾日前,參加過競選法國總統的法籍華人成之凡女士由滬抵京,下榻位於東城區“王大人”胡同的華僑飯店。筆者經朋友引薦,便登門造訪。一著麵兒,兩眼頓時漲大。這位僑居法蘭西四十餘載並近乎步人“古稀”之年的女士完全不是我意想中的形象。適中的身材罩著一件古樸的印著淺色白花的殷紅道袍樣長衫,濃密的秀發上纏著條於黑色中夾雜金絲的一字道巾,白皙的臉上紅唇黛眉化妝得濃淡相宜,年輕時一定十分的嫵媚。一顰一笑間眉眼閃耀著聰睿、堅毅的氣質,舉止中表現出一種東方大家閨秀的風範,談吐裏一口流利的國語小溪似的富有淙淙錚錚的韻味兒,活脫脫一位標準的東方女性。不,應該說是一位地道的“傳統型”的中國女人。
在短暫的交談中,我發現她的言詞裏不時閃爍出道家的哲理,不禁坦言問道:“成女士,恕我直言,您是不是對道學有研究?”
她微微一笑,語出口也近於直白:“是呀,中國的傳統文化博大精深,可我卻對道家的理念情有獨鍾。”
說罷,朗聲背誦,“道可道也,非常道也。名可名也,非常名也。”爾後,目光中帶有些審視與期冀地問我,“劉先生,您是不是對老子的《道德經》也有研究?”
我謙遜地連連擺手:“不,不不!實在是遺憾,我對老子的《道德經》雖然讀過,但卻是浮光掠影,或者說隻是一知半解”。說到這裏我使用了一句轉折句,大概也是出於自尊,想證實一下自己,“但是,在國內新聞出版界有句對編輯的評語,叫作‘萬金油’。是說當編輯要博覽群書,不一定什麼學問都力求精通,但什麼學問都應該懂一些。因為,當編輯,特別是當綜合類出版社和刊物的編輯,什麼類的書稿和作品都可能接觸到,知識麵兒不寬,就很難勝任本職工作。所以,我既在出版社當過編輯部主任,如今又在《海內與海外》雜誌社當主編,雖然很難成為什麼‘學者’和‘專家’,但是一定要迫使自己成為一個‘雜家’。”說到這裏我陡然加了一些音量,“比如對老子《道德經》中統貫全篇的‘道’,我一連讀了兩遍仍感到玄妙莫測,隻能望其項背,難以透徹其中。雖說從字麵上也能理解您剛才背誦的那兩句‘道可道也,非常道也。名可名也,非常名也。’是說‘道’是可以用言語來表達的,但它並非一般的‘道’;而‘道’的形態是可以說明的,但這個‘道’卻並非一般可以說明的形態。後來,經過請教專家和再三學習,才基本悟到作為《道德經》靈魂的那個‘道’,含有自然法則的意思,即今天人們通常說的自然規律,具有非常深奧的哲理。”我說到這裏,怕成之凡女士認為我有賣弄的成分,趕忙來了個“急刹車”,並歉然地說道,“對不起,在您麵前班門弄斧了。”
誰知,一直專心聽我講的成之凡女士見我收住了話尾,急忙說:“講得不錯,接著說,接著說。”
我擺出一副淺嚐輒止的神態,一迭聲地講我對《道德經》的學識,肚子裏就這麼一點兒油水,一古腦兒地都倒光了,再也說不出什麼來了。
成之凡女士見我不肯再講,便也不再催促。
不過這大概正應了“酒逢知己千杯少”的道理。我與成之凡女士由談“道”而產生的情感契合,頃刻間將我們初次麵唔的距離感彌合了。
於是,我們的交談便在一種具有“同文”、“同族”、“同根”所萌發的富有親情的氤氳中彌漫開來……
“第一個”的含義
巴黎,以其於十九世紀法國工人階級在此建立過世界上第一個無產階級政權——巴黎公社以及具有聲名遐邇的巴黎聖母院、國立現代藝術博物館、埃菲爾鐵塔和凱旋門等而著稱於世,被世人所垂青。
在距巴黎西南五十公裏處的藍波葉市,傲然聳立著法國皇帝的行宮,以享有“總統的城市”的稱譽在法蘭西聲名赫赫。
然而,幾乎一夜之間,藍波葉市突然平添一座風格鮮活的建築物。它占地三千多平方米,高三層,通體木質結構,內為八柱,外呈八角,形式簡潔,且雍容大方,儼然一副中國古老塔狀的彪彪風姿,力拔山嶽,氣衝霄漢,頓時使自命不凡的法蘭西人耳目一新,瞠目咂舌。這座氣派的建築,名曰“挽雲樓”。而它的女主人,則是集作曲家、音樂教育家、美術家於一身的法籍華人成之凡女士。
這是1981年10月的一個梅雨天氣。蒙蒙雨霧經細籮篩過似的輕輕飄灑著,如紗如霧,一層層,一縷縷,擁來蕩去,給屬於海洋性溫帶闊葉林氣候的藍波葉小城愈發增添了令人無可奈何的潮濕和陰冷。可是,在挽雲樓內,卻空氣清爽,因為這裏一年四季燒著暖氣,保持著恒溫。
這當兒,身著近似中國道家服飾的成之凡,麵帶微笑地站在懸掛在大廳中間的多種多樣的銅鑼、鼓、鈴等中國樂器和一些外國樂器麵前,手持木槌,輕移蓮步,騰挪腰身,揮舞道裙長袖,翩翩起舞,依序敲擊不同樂器,興致盎然地演奏著“道之樂”。忽而鏗鏘震耳,似浪濤裂岸,大江東去,洶湧澎湃;忽兒似燕囀鶯啼,清脆嘹亮,仿佛春光正豔,一派生機;忽而聲調平和,宛如秋水似鏡,夕陽晚照,意象融融。少許,隨著一曲優美悅耳的“道之樂”餘音繞梁,成之凡以傳統的中國禮節向來賓款款地彎腰致意,立刻爆發出一陣顯示西方人豪放性格的熱烈掌聲。
“妙極了!用北京人的話說真是‘蓋了帽兒’了!”其中狂歡般喊叫的這位年逾花甲的卡雅先生是個純種的法蘭西人,他處事老道,為人熱情。他是成之凡家中的座上客,算得上是相濡以沫的朋友。
“過獎了,謝謝。”笑靨吟吟的成之凡以標準的法語對知音者表示由衷的感謝。
方才,成之凡演奏的“道之樂”,是根據中國《道德經》中“自然而然”、“窮乎無窮”、“大道輪化”的意蘊,通過她親自選定的樂器,巧妙排列,有機組合,將中西音樂融合在一起,再輔以服裝、舞蹈,而創立的一種皈依自然的獨特音樂,顯示著一種神奇的空靈和深邃的內涵,一般法國人是難以理解的。但這位與成之凡一家交往甚密的卡雅先生理解了,並且深諳其中之道之玄機。
於是,他不禁再次向成之凡發出了誠懇的勸告。他告訴成之凡,雖然她力圖通過演奏“道之樂”等在法蘭西傳播中國傳統文化,精神固然可嘉,但這畢竟屬於小打小鬧,範圍窄,圈子小。如果她敢於挺身而出,向世人宣告黃皮膚的女華人要參與競選法國總統,那麼無論成功與否,對於弘揚中國文化無疑將起到難以估量的作用。
那麼,競選法國總統,並且是個華人,而且還是個女性,莫不是天方夜譚或癡人說夢吧?一個碩大的問號懸掛在成之凡頭頂。
怎麼辦?
成之凡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兩道秀氣的眉毛不易察覺地微微鎖起,表情極其嚴肅。因為,這個莊重的問號已經是第二次嚴峻地橫亙在她麵前了,需要她思考,需要她判斷,需要她抉擇,需要她立刻做出果斷的回答。
那是七年前的一個場合。也是這位卡雅先生,突然提出要成之凡參加七年一次的法國總統競選。當時正陶醉於作曲、繪畫、服裝設計和研究《道德經》以及中國古典文學的成之凡立刻謝絕了。她知道自己如果參加總統競選,是完全夠資格的。因為根據法國的憲法規定,凡是加入法國國籍十年以上者,都有權參加總統競選。而她加入法國國籍,已經接近四個十年了。但是,她認為自己已經具有足可以施展才華的藝術領地,而對政治並不感興趣。然而,在這之後的七年間,她力圖采取種種手段和方式傳播中國文化的誌願和抱負又無不是因為與政治有關而不能如願以償和得到圓滿的實現。由此她深切感到,文化本身就涵蓋哲學、科學、道德、文藝、風俗、習慣等內容,是與政治密不可分的。要想成為一個傳播中國文化的忠實的並且卓有成效的使者,必須進入政治領域。
然而,成之凡要涉足政界,卻是要一步直接邁向政界的最高殿堂的總統寶座啊!這怎麼能不令成之凡惶恐而審慎為之呢?
有膽量麼?
這不單單隻是個膽量問題。
莫非因黃皮膚而自悲?
不,自悲在法蘭西是不能長期立足的,況且還要出人頭地。
那還徘徊什麼呢?
不是徘徊,而是要將自己的心理調整到一種創作狀態。
成之凡清醒地意識到,在法國曆史上,休要說沒有華人敢於提出競選總統,就是包括法蘭西種族以外的所有“外國人”都沒有敢於鬥膽競選總統的。這何嚐不是一種前無古人的創作呢?
談到創作,成之凡不知是繼承了父母的遺傳基因還是與幼年的不幸遭遇有關,創作構成了她人格力量的重要素質。
成之凡1924年生於北京。她本人回憶,其幼年時期在北京的生活地點就在位於石駙馬大街一座寬敞的私宅中。筆者曾陪同她故地重遊,那座宅院的確不小,並且又位於寸土寸金之地,但解放後據說早已成了《光明日報》社的職工宿舍。
成之凡的父親成舍我的祖籍為湖南省湘鄉。1898年8月28日(清光緒二十四年七月十二日)出生於南京下關,其祖父成策達是湘軍曾國筌麾下之幕僚。成舍我自幼聰慧好學,二十歲那年經陳獨秀、李大釗舉薦,考取北京大學中文係。自1924年起,先後在北京創辦《世界日報》和《世界畫報》,在南京創辦《民生報》,在上海創辦《立報》等,並在北京創辦世界新聞專科學校,從而成為我國現代著名的愛國報人、新聞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成舍我於1921年與成之凡的生母楊瑤女士在北京結婚。楊墦又名楊致殊,湖南長沙人。楊璠曾就讀於長沙稻田女子學校,後保送入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數學係。五四運動時期曾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在成長過程中頗受其二哥即我國著名經濟學家楊端久(曾擔任武漢大學法學院院長)的影響。楊墦不僅才貌出眾,而且性格十分剛強。她與成舍我結婚後,不僅協助成舍我管理《世界日報》和北京世界新聞專科學校,而且還獨自在南京創辦《民生報》,從而成為我國早年報業的一員巾幗宿將。
按說,成之凡身為名門閨秀,幼年的生活應該十分幸福。其實不然。由於成之凡的父母“性格不合”,在她八九歲時父親便與母親離異。從此,父親與其“二太太”居住北京,她和妹妹與母親到南京生活。成舍我每月隻給成之凡和她妹妹三百元(舊幣),作為撫養和教育費。之後,太平洋戰爭爆發,外患內亂,戰火兵燹,天災人禍,民不聊生,成之凡跟隨母親四處顛沛流離。先去武漢,後到長沙,又途經廣州,逃至香港。在香港因為生活拮據,經濟上入不敷出,隻得來到上海。
“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成之凡隨同母親到上海後,由於母親毅然將南京一座豪華的私人別墅出租給一個“顯貴”,立刻便由囊中羞澀變成腰包殷實。童年的成之凡,並沒有受到良好的正規教育。她剛到進人學堂的年齡,先是因患感冒發燒被醫生使用沒有消毒的針頭注射導致住院開刀;痊愈不久又因與妹妹一起蕩浪木被人撞斷大腿;
半年以後剛剛康複,不慎再一次將大腿重新折斷。但是命運的多舛,並沒有泯滅成之凡強烈求知的欲望。不是不能進入學堂正式念書麼?她便每天跟隨家庭教師學習數學、中文、曆史、地理、英語和鋼琴演奏。具有聰穎天賦和執著追求的成之凡不但在數學、中文等學科上博得了家庭教師的褒獎,而且在音樂上尤其顯示出出類拔萃的才華。就在她十四歲那年,她終於進入國立上海音樂專科學校。起初她學習小提琴和鋼琴,可是生性不喜愛模仿而喜歡創作的成之凡,被一位名叫弗蘭科的猶太作曲家破格收為惟一學習無調音樂作曲法的入室弟子。成之凡在跟隨教師學習無調音樂作曲中,不循規蹈矩,大膽地將弗蘭科的傳授改頭換麵,獨創了一種中西音樂相結合的“五音暨無調音樂混合作曲法”。弗蘭科對於成之凡的創造,不但沒有加以訓斥,反而像伯樂識別千裏馬一樣發現她是一個作曲奇才而大加褒獎。抗戰勝利後,弗蘭科受聘於美國音樂學院,提出要將成之凡帶到美國去深造。出國護照由弗蘭科負責辦理,成之凡隻是負擔三千美元的保證金。根據成之凡的父親成舍我當時的經濟實力,這筆為數不多的保證金是不在話下的。可是,成舍我卻以一種莫名其妙的理由加以拒絕了,卻以五千五百美元買了一部紅色高級福特汽車。當時成之凡對於父親的做法十分不理解,不知道一貫表示對子女的婚姻、事業、信仰三個幹涉的父親有什麼難言之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