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行人走出“掛甲屯”時,悲痛的淚水和喜悅的淚水攪合在一起,堵住了每個人的喉嚨,誰也說不出話來。
大家在沉思,在明媚的陽光下沉思。
一個真正的人,一個為人民獻出一切的人,會被人民忘記嗎?
高尚的品質,堅強的意誌,無私的剛直,勇敢的風格,這一切,將被我們的民族所繼承。它將永遠保存在我們革命人民的品質中。這樣的人,則是九億人民的脊梁,中華民族的擎天柱!
遠處,圓明園的廢墟在陽光下裸露著殘破的身軀。一百年了,封建專製的罪證啊!你不要消失吧,讓我們不斷地看著你:記住那拉氏的繼承者林彪、“四人幫”,記住那位想當皇帝的女人。
民族悲劇,不能重演!
一九七九年二月二十日揮淚疾書於北京
§§懷念老舍先生
那一年,我在鞍山。有一次鬥爭會上造反派給我出了新花樣。一是除去在我胸前掛上寫著我的名字、打了×的大牌子外,還叫我手舉一個靈牌,靈牌上寫著一個才被害死的共產黨員的名字;二是突然在這會上追問我和老舍先生有什麼勾結,為什麼他會送我一幅國畫。仿佛那是幅秘密聯絡圖。他們喊靈牌上寫的那個人的名字時叫我彎腰低頭替他接受鬥爭;叫喊“打倒反革命分子老舍”時也叫我低頭彎腰替他接受批判;我心裏一激靈,心想:為什麼要把老舍拉來和死者一塊批判?難道他也不在了?老舍先生去世的消息,我就是這樣猜到的!
在這以前,我曾聽說過造反派們對他的侮辱。以他的性格,這樣的結局並不使我感到意外。他死得很壯烈,使我也不感到太悲傷。隻是心裏空落落的,有一種無可名狀的冷寂。甚至對自己的遭遇也看淡了,心想:“老舍先生都這樣了,我之遭受非人待遇還有什麼可想不通?”倒是這兩年,看到許多絕處逢生的作家又為四化而拚搏,想起他來,由衷地有些悲痛了。我們失去了多好的一個作家,多好的一個老人哪。
認識老舍先生那年,我剛十九歲。是在北京市的“大眾文藝創研會”裏。這個創研會是個團結、改造章回作家和舊文人的一個群眾性組織,由趙樹理、康濯、馬烽、苗培時等解放區來的作家擔任領導工作。有陳慎言、陶君起(是否有還珠樓主李紅,已記不清)等老北京城內的章回、武俠作家和記者參加活動。老舍先生剛從美國回來,也參加了創研會,並成了解放區來的作家和這些職業文人之間的橋梁。他和這兩邊都有交情,都能過話。他穿著講究的西裝,說著道地的京白,三天兩頭在東單三條一間光線極暗的屋子裏談笑風生。為了引用一句唱詞他可以一口氣背下半段《劍閣聞鈴》或是《黛玉焚稿》。碰上對一件事有意見,又不便直談,他能即興說一段單口相聲式的笑話,讓大家哈哈大笑之後,悟出這裏另有深意。記得有位正在發紅的同誌寫了個劇本,雖然有不少人奉承叫好,明眼人一看就看出這作品是不行的。可這位同誌自視過高,又被捧得昏昏然,聽不得一點批評意見。於是討論這劇本時,大家都緘口不言。老舍說:“有悶著這功夫,我給大夥說個笑話吧。”他說有一個唱花臉的演員,專愛唱黑旋風李逵,戲癮極大,可玩意兒極糟,哪個劇團都不敢約他。他犯了癮就自個在家裏唱,唱了幾天,周圍的鄰居找到派出所,說他再這麼唱我們大夥都得搬家。我們情願捐獻一張月票,讓他天天上郊區唱去。派出所就以維持治安名義給這人下了個通令,隻許他上郊區唱,不許在家裏唱。他倒聽話,就帶著行頭,夾著板斧上西山唱去了。這地方雖然沒人管他了,可也沒人聽他的了,唱了幾天沒有一個聽眾,實在感到寂寞。
這天正唱在興頭上,遠處來了個過路的。他就唱得格外賣力氣。那人一看他耍著一對板斧,又唱又叫,以為是個瘋子,趕緊繞開想另找條路走。好幾天才碰上這麼個觀眾,竟然要跑,這演員急了,追上去抓住過路人的衣領問:“你是想死還是想活?”那人說:“好好的,我幹嘛想死呢?”演員說:“要想死你就跑,我一板斧殺了你,要想活你坐下,老老實實聽我唱兩段黑旋風,唱完放你走!”過路的說:“嗨,就這事呀?行,我還就愛聽戲,您唱吧,我決不走了!”過路的坐在路邊,演員就開唱。唱了一段,舞了一回,正要開始唱第二段,那過路的站起來說:“先生,我看您還是殺了我吧……”
大家聽了捧腹大笑,老舍繃著臉坐在一邊,等大家笑完,他說:“×同誌這劇本還是寫得好。那麼多人買票來看,沒一個是被人拿板斧迫著來的……”
那位同誌卻有所領悟,連說:“大家實打實說點不足之處吧……”
老舍對那些來自底層,自強自重的文藝工作者又是極熱情的。那一年正修陶然亭,要把它開辟成公園,老舍極高興。他弄個車把幾位作家、畫家、曲藝演員拉去參觀,參觀完有兩位曲藝演員說:“我們真想寫個段子宣傳一下這件事,可惜沒文化,編不好。”(記得一個是曹寶祿,另一位可能是魏喜奎)老舍先生就說:“你們編個草稿就行,剩下是我的事。”過了兩天,老舍把一份他自己用毛筆抄好的稿子送到了《說說唱唱》編輯部,下邊署著曲藝演員的名字。我們一看,顯然是經老舍先生的大手筆重寫過的東西。他解釋說:“意思是他們的,我幫幫忙。藝人們能有這份熱心就不錯,咱有責任幫他們寫出來發表出去。”
北京解放初期,他還不太忙,總招呼我們:“明天帶包豆腐幹上我家來,我那兒還有點酒。”大家也常去找他討教和閑聊。
後來他的工作擔子越來越重,我就很少再打擾他。但每當我的稿子由編輯部送到他麵前去審閱時,他總是詳詳細細把他的意見批在稿紙邊上。有次我在一篇裏異想天開的說“晨霧升到空中,變成白雲”,又說“山穀中的停雲夜間停在花瓣上,變成了露水”,他用毛筆批道:“小鄧,雲是雲,霧是霧,霜是霜,露是露,別瞎攪和!”五三年我從單身宿舍搬出去,有了自己的房子。他聽到消息,叫林斤瀾給我送去一幅鬆小夢的畫,說:“小鄧是山東人,鬆年作過他們那兒的父母官,這畫送他掛吧。”並親自在畫上題了幾個字:“鬆年字小夢,為宦山東,以書畫名。老舍。”五七年後,我離開了北京,這畫隨手帶著,“文化大革命”便成了我和他勾結的罪名。其實,我自“加冕”之後,一直躲著不與老舍先生見麵的。隻有一年我回來探親,在青年宮劇場偶然碰上他,他抓住我的手看了半天,說道:“還年輕,還年輕,好好幹吧!”便歎口氣走開了,臉上頗有點淒然的神色。
我現在很想還有那幅畫掛在自己室內,作為對老舍先生的永遠的紀念。可惜東北的造反派把它抄走,至今沒還給我。
§§記侯喜瑞先生二三事
侯喜瑞先生謝世不久,沈玉斌先生到我住所來了。進門就長歎一口氣說:“侯老九十壽辰時我去看他。他埋怨我說,老弟兄了,見一麵少一麵,你怎麼幾年也不到我這兒來一趟呢?我想侯老身體挺硬朗,這話說得悲觀了點兒,哪知道說完就完了……”
沈先生跟侯老有六十多年的交情,深知侯老在花臉藝術上的貢獻,他的痛惜之情我是理解的。
六十年前,俞振庭組織雙慶班,老生是餘叔岩、張鳴才,花旦是小翠花,武旦是九陣風,花臉就是侯喜瑞,沈玉斌先生即在這班中操琴。不過那時候喜瑞已經是一天拿八塊現大洋的名角了,沈先生還是一天拿四吊錢的小琴師。
沈玉斌的父親沈福山先生也是唱花臉的。本身自然條件不好,終生沒有大紅。可是功底紮實,技藝全麵,會的戲多,在內行人中頗受尊敬。侯喜瑞先生個頭矮,嗓音沙啞,在科班他學的是武花臉。侯先生是個在藝術上有抱負的人,出科後多方求師訪友,加強學習。要在學習中發現、發揮自己的長處,戰勝自己的短處。他一方麵努力學習架子花的表演技巧和劇目,擴大自己的表演路子;另一方麵刻苦鑽研,根據自己脖子長,肩架寬等特點創造出“長神”“長象”等等獨特的表現方法,為此他曾向沈福山先生求教。老沈先生熱心傳藝,但終生不肯收徒,和侯先生成了亦師亦友的忘年之交。在雙慶班時,常常在侯喜瑞先生扮好戲候場的時間,沈福山還抓空子為侯先生說戲,說身段,這樣侯先生和沈先生一家就關係密切起來。雖然論輩分沈玉斌先生與侯先生論弟兄,可沈先生始終對侯先生象長輩一樣尊重。在沈先生和我多次交談中,反複述說了自己對侯喜瑞先生的尊重與推崇,他對侯先生的許多長處念念不忘。
侯先生虛心好學,而又根據自己的條件加以融化變通。同樣的拉山膀,他拉得開闊舒展。別人捋髯上手到耳際,下手在腹部,他上手高出頭,下手在胯架,這樣個頭雖矮,架子卻高大雄偉。大家都知道他曾向黃潤甫先生學習,但不一定知道他向黃三先生學習時,黃潤甫已進入晚年,牙都掉光了。那個年頭不興安假牙。黃三先生硬是憑氣口、尺寸也唱出好來,沈福山曾建議侯先生在向黃三先生學習時,不要死學皮毛,而要學習黃三先生運用氣口、尺寸、神情的要領。侯喜瑞按著這個路子,後來創造了“炸音”、“沙音”的唱法,所以用他那條嗓子,也唱得滿堂喝采!
侯先生一生對藝術嚴肅認真,不論唱主角,唱配角,唱開場戲,唱大軸戲,一律一絲不苟,從不偷工懈怠。他年輕時家庭負擔重,常常一天趕三場戲。在這兒唱大軸,換個場子就可能唱配角。可是他唱“戰宛城”的曹操花十分力氣,唱《打漁殺家》的倪榮也決不隻賣九分。所以侯喜瑞哪怕唱隻有幾句白的配角,觀眾也歡迎,也叫好。
侯先生青年成名,但這沒有成為他的包袱,出名之後仍然積極進取,從不保守,二十年代雙慶班從外地弄了個《七擒孟獲》的本子,不光戲是新的,連扮相、行頭也從沒見過。一般的演員成名之後,不是自己最拿手的戲就不唱了。已經被觀眾承認了的身段、唱腔,輕易也不敢再改動,排演新戲,更是困難,可是侯先生卻勇敢地把孟獲這個角色擔當了下來。經過精心設計創造,演出後觀眾連滿幾個月。孟獲的唱腔在社會上流行很廣。(這個劇本的思想也可能不完善,可是作為演員,侯先生這作法是難能可貴的)後來他與程硯秋先生合作排演新戲《風塵三俠》,他演虯髯公,也獲得極大成功。
侯先生另一美德,是急公好益,在舊社會藝人生活很苦,地方上也災荒遍地,常有募捐義演之類的活動,每到這時,人們都要為動員名角苦費周折,對侯喜瑞先生則不必擔心。他向來不用人多講,點名就到。要他演什麼他演什麼,要捐多少捐多少。解放初期,北京的京劇藝人要自己籌辦個子弟戲校。當時公推沈玉斌先生主持其事,頭一次開董事會,侯先生就說:“學校的教員有我一個,我不要工資,也不要車馬費,完全是義務的。”散會後,他又把沈玉斌先生叫住,鄭重地說:“我剛才不是隨便說的。你記住。學校辦起來教員有我一名,完全義務。”後來學校辦成了,侯先生擔任花臉教員。他住崇文門,學校在陶然亭附近,電車隻能通到虎坊橋,下車要走好幾裏地土道,一下雨還要踩泥趟水。可是不論數九數伏,刮風下雨,他沒有一天誤過課。學校送車馬費給他,他吵得臉紅脖子粗,說什麼也不肯收。
侯先生一生沒擺過名角架子。作風謙虛誠樸,唯一的愛好是和勞動平民交朋友。所以小茶館,小飯攤,藥鋪,車場他都有朋友,坐下就聊。聽說有個小茶館買賣不好,要關門,他慷慨援助,在那茶館義務清唱三天,把個要黃的茶館救過來了。他自奉儉約,衣著樸素,一九五六年京劇界著名演員們在新僑飯店開會,大夥都到齊了,忽聽說門外來了個鄉下老漢,正打聽開會的地點。沈先生心想:八成是侯先生。連忙迎了出去,一看果然是他。侯先生仍穿著對襟小褂和千層底布鞋,留著帽纓子,連帽子也沒戴。沈玉斌說:“到這兒來開會,您怎麼還這個扮相啊?”侯喜瑞說:“老百姓嘛,不這個扮相什麼扮相?我穿身幹部服象樣兒嗎?”不論開會,上劇場,凡能步行處,他從不用車,公家派車接送他也多次拒絕。這樣一個好演員,優秀藝術家,在舊社會受盡折磨,“四人幫”又對他來了次殘酷的摧殘。十年動亂中,他被掃地出門,連老伴都含冤死去了。可他對黨對國家的信任熱愛始終如一,至死未減為人民服務的熱情。對於黨和政府給他的愛護與支持,對打倒“四人幫”後為他落實政策,始終充滿了感激之情。打倒“四人幫”後,在一個追悼會上他碰上了沈玉斌,拉著沈玉斌的手說:“現在黨的政策好啊,咱們又熬到好日子了,我這把老骨頭得多為國家出點力啊!上台不行了,我還能教,咱們一塊好好教學生吧。”
侯先生是我弟弟的老師。我隻看過侯先生有數的幾次戲,但每次都留下了難忘的印象。本想寫點東西作為紀念。聽沈先生談後,覺得沈老所談遠比我要寫的更為親切深刻。為此我將沈先生的話記錄下來代替我要寫的短文以資紀念。
§§王藍的畫
對王藍先生和他的畫,我所知有限。海峽兩岸長期隔絕,所能得到的極少一點資料,也是輾轉傳來。哪些可靠?無從查對。接受《新觀察》之約,寫這篇說明文字,是由於感情所使。一來我愛看他的畫,二來我和他有一點鄉親之誼。我出生於天津,他也是出生於天津。而且我們先後在一個學校上過學——假如所傳不謬的話。
王藍,一九二二年出生。他在天津河北“究真中學”初中(我上過那個中學的附小)畢業後轉北京“彙文中學”高中(我妹妹又上過彙文的附小)。高中畢業,恰逢“七七事變”,他毅然投筆從戎。在太行山一支軍隊裏呆了一些時候,又輾轉去了大後方,在那裏寫起來。二十歲那年出版了他的成名作《永恒的星》。
此後他便以寫作為生。一九四九年到台灣,到一九五九年,共出七部,還寫了敘事長詩,成為台灣最著名的作家之一,當選為台北筆會中心副會長。
王藍的興趣和才能並不限於文學,他酷愛京劇,七歲時就與其妹登台唱過《坐宮》。他還會拉胡琴。我見過他一張照片,手拉京胡,引吭高歌,一副自得其樂的模樣。他又極愛畫畫。據說從上小學就畫,高中畢業後曾考入北京一家藝術學校,但還沒開課,抗日戰爭就爆發了。這樣一個富有藝術氣質的人,大概很容易憑興趣辦事。一九六〇年前後不知怎麼一來,他忽然又犯了畫癮,從此一發不可收拾,當起畫家來了。難得的是畫了幾年,畫出了名堂。似乎美術比文學給他帶來了更大的榮譽。
一九六〇年,台灣畫學會授他“最佳水彩畫家”金爵獎。
一九六三年,美國國務院邀請他訪問美國三十多個州旅行寫生舉行畫展。一九七一年,夏威夷大學頒贈他“教授之教授”頭銜。一九八〇年,應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之聘,任藝術係暨東亞文學係教授。近年來,他“帶著畫筆漂泊”。了數十個國家,他的畫在亞、非、美、澳、歐五大洲都舉辦過展覽會,並為許多國家的博物館和收藏家收藏。以致人們都忘記了他還會寫。
王藍作畫,和他寫一樣,也是自學成材。一個人靠自學在一門專業中闖出成績,並不容易。而他卻在文學、繪畫兩門都打開了路子,這不能不使人佩服。他的我沒讀過,不能妄加評論。他畫的靜物、花鳥、風景,因為沒見過,也不敢說。他畫“京劇人物”的畫,我看了不少,我敢說確實畫得好。好像世界上最推崇的也是他這些“戲劇”畫,洋人也服氣。
中國民間“戲劇”畫,由來已久。年畫、剪紙,多有戲劇人物。天津的楊柳青年畫,“戲劇”是其重要組成部分。民國後有了石版印刷,戲劇畫更加時興。我最早知道馬連良、梅蘭芳,不是在劇場舞台上,而是在姥姥家炕頭的牆壁上。(那兒掛著一張他倆唱《龍鳳呈祥》的年畫)隨後,有名望的美術家如關良、林風眠、葉淺予、丁衍庸諸先生又把現代、西洋、東洋等繪畫技巧運用於戲劇畫創作,畫出了新的風采,新的意境。據傳說,王藍很謙虛,私下稱呼關良等名家為“老前輩”。但他的畫,完全自成一派。看他的畫,更容易使我聯想起楊柳青年畫那種濃豔、誇張,帶有更多民間色彩的風格來。
王藍的畫,頭一個好處,在於他把強烈的愛國之情傾注在畫麵上。一付盔頭、一掛髯口、一個造形都滲透著畫家對祖國、對民族、對傳統文化的熱愛。打開他的畫冊,撲麵而來的就是炎黃子孫共有的美感風尚、習慣、心理,使閱者由此聯想到故鄉、童年和逝去的歲月。我說不清楚這感覺的準確含義,但可以打個比方。小時我在國外作童工,很久沒見過祖國和親人。有一次在看新聞電影時忽然看見一段唱京戲的畫麵,立刻每根神經都緊張起來。一聽胡琴鑼鼓,一看行頭扮相,眼淚就止不住順著兩腮流下來了。看王藍的畫,我也有這種感覺。我第一次見他的畫是在東京,在一片異國景物中,一見他的畫,立刻就嗅到了祖國土地的芳香,感到了故鄉親切的情調。心中發熱,兩眼充滿淚水,有如“他鄉遇故知”。
王藍畫得好的第二點,就是他藝術表現的獨創性。王藍,是第一個用中國毛筆蘸西洋顏料,用中國畫技法在西洋畫紙上畫京劇人物的。他把五光十色的服裝,轉瞬即逝的造型,千變萬化的場麵,神奇地再現在紙上,卻又不是完全照原樣複製在紙上,他畫的“戲”,是王藍“心中的戲”,不是一般觀眾“眼裏的戲”。他把舞台上的一切光、色、形、聲,吃到肚裏,在自己的思想感情催化下重新排列,重新組合。於是再現出來的形象,就帶上了夢幻的、童稚的色彩,篩下去了一切多餘的東西,卻又突出了總體的精氣神。讓你看到你本應看到卻忽略了的東西,嚐到本應品鑒卻忘記品鑒的味道。他是個魔術家。他把畫紙濡濕,豔彩重筆,一暈一染,你就看到了旋轉著的女靠大氅,紅髯黑須;他把濃墨一點,枯筆一拉,紙上出現了傳神的眼、發怒的眉、驕橫的嘴、狂舞的身。他把五顏六色蘸起來抹下去,紙上出現了充滿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人物的大千世界。“天地大舞台,舞台小天地”,王藍的畫是用魔法凝結、壓縮這個“小天地”,而他選來凝結的一刹那,恰是能表達他的思想感情的一刹那。他對戲劇顯然有他自己的解釋。他畫《空城計》,滿滿一台人中,坐在最顯眼位置,形象最清楚的是兩個老軍,諸葛亮高坐城樓上,卻是老軍的背景。他畫《花鈿錯》,中心人物是丫環,小姐隻不過是丫頭的陪襯。他很懂什麼叫“以少勝多”,什麼叫“一以當十”。《連環套》和《轅門斬子》那麼色彩絢麗、光彩奪目的大場麵,他隻用了紅、藍、黃三種顏色。最難對付的三原色嗬!他用線條之節省,簡直到了吝嗇的地步,一個盜馬的竇爾墩,隻在靴塵上用了一條墨線。恰恰就是這短短的一筆,使整個形象充滿了生動的活力,又增加了穩定感。內行人看到這靴子一抬,馬上會想到“四擊頭”的最後一聲鑼響,他的畫是有聲的。
我隻會看戲不會唱戲,隻愛看畫不會畫畫,說的都是外行話。可能大半牛頭不對馬嘴,不過不論戲還是畫,大多數欣賞者都是外行人。所以外行也不妨評頭論足一番,以表達自己的感受,供內行參考。海峽兩岸的文藝工作者,不論誰作出有益於人民有益於世界的成績,都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共同收獲。為此我不自量力寫這篇文章,為王藍先生作一點小小宣傳,並借此表達一點希望,希望海峽兩岸的文藝工作者能有更多接觸的機會。討論切磋,各抒己見,增加了解,增強團結,為祖國的統一,為民族的文明昌盛盡一份我們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