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全國農村一片荒蕪,唯洪洞地方卻生齒日繁呢?說來也費唇舌。要之,是山西碰巧來了兩個蒙古貴族中的明白人來統治。察汗帖木兒和擴廓帖木兒父子政治上也實行高壓政策。但他們同時也把農民看作是財富的創造者。所以少開殺戒,實行“發展生產,予民以利”的經濟政策。山西人比別處容易活下去,造反的勁頭也就差了點。埋頭生產,不大搞武裝起義。加上山西的地理形勢,外省的戰亂也很少幹擾進來。所以戰亂過後,隻有此處還有剩餘勞動力供調撥。從全國來看,農民起義推翻了元朝的愚昧、野蠻統治,推動了曆史前進,在這場大革命中洪洞人較少參加,是有愧於時代的;從局部來看,山西人利用這偏安的機會,休養生息,保存甚至發展了勞動力,為後來整個民族恢複元氣積蓄了力量,則類於塞翁失馬。
§§看戲
今年二月,我回到出生地天津住了幾天。四十年沒來,下車之後就東奔西走,觀察、尋訪、憑吊我熟悉的和變生疏了的一切。吃了鍋巴菜,訪了娘娘宮,逛了寧園,看了鳥市……有的發展了,更新了。有的名存實亡了。有的連名兒也不被年青人知曉了。我仍很滿足。在這裏看見了逝去了的歲月和夢境一樣的童年。
臨回北京前,一個朋友問我還忘記辦什麼事沒有,我說沒有。他說:“我替你想起來一件,你這次來天津,沒有看一場戲!”
這當真是個遺漏。且不說對厲慧良的技藝一向憧憬。我出生以來第一次進劇場,第一次接受藝術的感染就是在天津,衝這個也應當看一場戲:從劇場裏再審視一下變化了的天津、變化了的世界。
我初次看戲,算來是四十七八年前的事了。
我三四歲時,住在姥姥家。姥姥家住三義莊。老爺掌鞋,也做幾雙新鞋賣,多少有點餘錢吧,姥姥就帶我去謙德莊看戲。那戲院是席棚搭的。去過幾次,似乎看的全是同一出戲。台上兩邊站著許多人,都又高又大。中間站著一個穿藍袍戴胡子的官,卻又矮又小。那官一個人唱、別人都看著。他每唱一句,胸部就鼓起來,兩肩往上聳一下,樣子很奇怪,也很可笑。我問姥姥他這樣是幹什麼?姥姥說他年紀小,沒有勁,唱不出來,師傅會打他。他是在使勁!旁邊就有人說:“這孩子一天唱兩場,早晚非累死不可!”我記不清是當時就懂了這些話的意義呢,還是後來在回憶中弄懂的,總之把文藝看作是一宗能累死人的活兒,確是從這時打下的底子。
唱詞既聽不懂,又可憐這胸部一鼓一鼓的官,(我確信那時就看著他可憐!)我就不願意看下去,鬧著要走,姥姥卻說:“再鬧不帶你來了!快看,多好的戲呀,怎麼要走呢?你聽那官唱得多好,看那打梆子的又出來了……”我拗不過她,又不愛看打梆子的,於是就睡著了。等她把我搖晃醒,台上已換了局麵:一群人穿得花花綠綠、畫著花臉、戴著長雞毛,舞刀弄槍。我興致高了,精神足了,睜大眼往台上瞧。可是姥姥拉起我往門外走去。
“姥姥,我愛看這個!”
“這不好看,乖,咱不看這個!”
她硬是不顧我哭叫、把我拽了出去。大人們就是這樣不講理!他合適的,你不想要他也硬叫你接受;他不喜歡的,你再想得到他也不給你。明明為了他自己合適,還作出副為你著想的麵孔。我記不清是當時就得出了這個結論還是後來在回憶中才悟出來的。總之,對那些高高在上的長者發生“腹非”,確是從這時打下的底兒。我長大之後,和母親談起這件事,她說那戲院分兩次打錢。前邊唱“牧羊圈”打一回錢。壓軸戲一開場再打一次錢,姥姥硬拉我走,是她的錢不夠聽完全場的。雖然如此,仍不能使我對姥姥佩服——既如此你何不兩次湊在一起看。你滿足之外,也讓我滿足一下。為何非要我跟你看兩次我不愛看的東西呢?
比起來,老舅就通情達理得多。
老舅那年十五六歲,跟三義莊一個電影院的人認識。他很喜歡放電影這個職業,就去義務替人家搖機器——那種放映機要有人搖它才會轉動。姥姥叫他帶我上電影院。進門之後把我往漆黑的觀眾廳一推,就忙他的事去,再也不管我。還告訴我:“願看就看,不願看找個地方坐下睡覺,不許來找我,到回家的時候我會來領你的。”看電影我不會睡覺,因為那個影院似乎隻有一部片子,什麼時候去都是演“火燒紅蓮寺”,飛簷走壁,擊鬥法。人攀著老鷹脖子在天上飛,十分有趣。沒有聲音,影片上人張嘴時,有人打字幕。字幕不朝台口打、而朝房頂上打。也不是用的幻燈,而是一隻大手電筒:所以字幕出現並沒準地方,觀眾的腦袋一會兒仰起來,一會兒低下去,這也很有趣。那時的電影比今天的電影還有一處先進的地方,就是機器既然靠手搖,快鏡頭慢鏡頭就變化得十分隨心應手。大權在放映員或者說是我舅舅手裏,如果有熟人要細看比武或是鬥法的場麵,隻要大喊一聲:“老二,下邊那段搖慢一點啊!”立刻就可以變成慢鏡頭。要多慢有多慢!
可惜好景不長。沒多久老舅搖機器把手給搖了進去,軋掉一小節手指頭。老爺不準他再去盡義務,我也就失去了看電影的機會。
正式能記起來看戲的事,是在數年之後,我十一二歲左右的時候。那時我已失學,除去幫母親跑當鋪,賣家當,無事可作。有一位遠親在東北角的“天晴茶園”(即後來的“大觀樓”)當茶房。我常去看蹭戲,那裏雜耍之外加演“文明戲”。什麼“蒸骨三驗”,“乾隆下江南”,“血淚碑”。以糟粕為主,偶然也略帶有進步氣味的,如“新茶花”。大約是歐陽予倩先生在上海演出的劇目。還有一次什麼人買了票沒空去看,讓我上“天寶”看了一次鮮靈霞的“花為媒”。
比較起來,看戲留給我的不愉快的記憶多,說句時髦話,很有點“傷痕”。因為花不起錢,看蹭戲是難免遭人白眼和斥責的。我自己花錢看過兩次戲,卻更加叫人惱火。一次是攢了半個月的零用錢,去了一趟鳥市。有一個場子裏在演西洋魔術。一下吸引住我。魔術師把一個小孩裝進箱子裏,聲稱他打一槍,那小孩會變成一隻小狗。可是他把箱蓋鎖上之後,卻怎麼也不打那一槍。先是上來個年輕人用報紙卷成個漏鬥,頂在鼻子上,並拿火把漏鬥點著;隨後一個女孩子上來,用手扔三個球。弄來弄去,就偏不打那一槍,這期間就一次又一次地收錢,把我的一角錢分作三回收去了,他也沒打那一槍。我隻好走出來,從此掛念在心,不知那孩子是變成了狗還是憋死了。這件事又引出了第二次惡果。因為對西洋魔術有了興趣,所以看到上海有個魔術團來天津演出的海報,就發誓要去看一場。那時我已做工,一天可以掙三兩角錢。票價正好是三角一張。我攢了一天工錢,又曠了一天工,從北站走到西北角的大陸影院,海報上寫“二時開演”,我到那兒已開演了,卻找不到賣票的地方。問把門的一個老頭,老頭說:“拿錢來。”我把三角錢交給他,他一掀簾說:“自己找地方坐下看吧,”我進去時屋裏很黑,隻台上亂哄哄的許多人在排隊。等我找到座位,燈嘩的一下子全亮了,觀眾都鼓著掌站了起來。
我莫名其妙地問旁邊的人:“怎麼回事?”
人們說:“散場了!”
我說:“寫著二時開演,怎麼我剛來就散場了?”
有人說:“你再看看海報去!”
我疑疑惑惑走出劇場,又看看貼在門口的大海報。唉!原來是“十二時開演”,我漏掉一個“十”字!我生氣地進劇場裏邊去找那老頭。他正跟他的同行說笑,我說:
“大爺,我這三角錢掙來不易,你別蒙我,還我吧!”
他說:“什麼三角錢?走,搗亂我揍你!”
他的夥伴說:“你照照鏡子,看你象趁三角錢拿來看戲的嗎?你說這話誰信?”
他們說話的口氣挺厲害,臉上卻露出惶惶然的神色。我走開了,是哭著走的。由此覺得那個世界太不象話,對一些持強淩弱的家夥總該有點什麼報應才好。我參加革命後,漸漸把這事忘了。偶爾想起,也覺得這一切不公平會隨舊時代一起消失。誰料數十年後,於戴造反派紅袖標的漢子中又碰見了這一路人物。而且作起壞事,說起昧心話來麵不改色心不跳,連那點惶惶然的神色都沒有。方知時代盡管如此更迭了,某種人的品性卻並不能自然消失。確實如毛主席所說:“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隻是這些灰塵善於裝作金砂,很能遮住一些人的眼睛。
回想起來,在天津看戲,留下最好的印象的,是鮮靈霞唱“花為媒”,那真是一次難忘的藝術享受。那以後我很少再看評戲,更沒看見過鮮靈霞。一九六三年,我獲遣之後,流落關外,忽然鮮靈霞去那裏演出;我一破不看評戲之戒,趕去看她的戲。票賣完了,我硬是找熟人蹭進去站著看了一個晚上,而且認真地鼓了掌,感謝她早年給過我的藝術享受。也暗暗向這位演員告別,我相信自己一生不會再有機會看她的戲了,當真自那以後沒再看過她的戲。
四十年後到天津,我確實應當看一場戲。我知道,今天天津的兒童,再也看不到當年那些有害的演出,再也碰不到我那些不快的遭遇了。可我仍然想看一場戲,親身從劇場裏體驗一下兩個時代、兩個世界的不同。
四月八日北京
§§初進上海
從電視上看到,南京人在舉著火把慶祝大軍渡江三十五周年,這才想到,過長江、打南京、進上海,已是三分之一世紀前的事了。
三十五年前四月二十二日晚上,我們到達八圩港待命,同誌們站在岸邊,望著那浩浩蕩蕩的一江春水、望著江南的火光,真是感慨萬千。“我們要過江了!要解放全中國了,要成為國家的主人了!”勝利者的喜悅和自豪使我們久久不能入睡。大家坐在江邊談了多半夜,談話的原詞句我已記不清楚,但是那中心內容,我並未忘記。說起來慚愧,竟連一句電影上在這種情況下必須說的豪言壯語也沒說。大家這一時刻,對國家、對民族的使命感是十分強烈的,但由此引出的問題最多的倒是談自己和別人的缺點。因為同誌們心裏的一個共同感覺是“勝利來得這麼快,自己太缺乏準備。怎麼能帶著這些毛病過長江去呢?過了江我們每個人在群眾麵前都是黨的代表、都是軍隊的代表。咱這樣兒行嗎?”
二十三日下午,我們渡過江,到了江陰,隨後是進常州、進蘇州。在我的印象中,那一陣每個人都突然尊重起自己來了。本來一向軍風紀不整齊的人,注意起自己的皮帶紮得正不正,綁腿打得緊不緊了;本來愛調皮說怪話的,變得嚴肅莊重了;本來生活上有嬌氣的女孩子,這幾天竟然比在艱難的環境中更能吃苦了。而且,大家的脾氣也好了起來,互相間團結的氣氛也更濃,不大發生在吃敗仗時(請原諒我的實話,我們的隊伍偶爾也會打敗仗的)同誌間說句笑話就火冒三丈的事了。
這樣一種自尊自愛的情緒引出很多好人好事。
至今上海一帶的老人,回憶起解放軍進城時,那種嚴格的紀律性,高度的自覺性,仍然讚不絕口,怕都和這種情緒有點關係。別人當時怎麼想,我不清楚。我自己經曆的幾件小事是記憶猶新的。一九四九年五月廿五日晚,我們從蘇州的木“圖_figure_0000_0000”鎮出發,乘卡車奔赴上海,從半夜就下雨,路上車馬又多,一路總拋錨,直到第二天天黑才從造幣廠那邊進入上海,雨還沒停,不知為什麼又在上海市內兜起圈子來。上海人十分熱情,卡車每在一個地方停下,不知從哪裏就會聚集起一堆人來,圍著車子鼓掌,呼口號、扭秧歌。走到金神甫路,車又被群眾圍住,喊跳之後,有人站到卡車前發表起演說來:“一九四五年國民黨進上海時我們也這樣歡迎過,可是他們叫我們失望了。我們拋棄了他們。希望今天這個歡迎會不再帶來失望,希望共產黨永遠是中國人民的好領導,希望解放軍永遠是人民的子弟兵……”那時我們都很年輕,被群眾的情緒激動得熱血沸騰,也跳到車頂上去講話:“我們是人民的隊伍,我們永遠和上海人民團結在一起,建設新上海!”這樣跳呀,喊呀,走走停停,直到後半夜才找到個駐處,竟是靜安寺路湯恩伯的公館。
這是一處極精致、極富麗的住宅。一切設備在那時代都是最先進的了。司令先生走得倉促,室內一切都原樣沒動,餐櫃上擺著菜點、廚房裏放著整箱的法國名酒、冰箱中有現成的各種食品。牆上掛的,桌上擺的,箱中裝的東西且不說它。當時正逢夏天,各個房間裏都擺了幾把團扇和折扇。每把扇子上的畫幅和詩詞看落款都出自名家。試想一下,若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這麼個華貴官邸,又確切無疑是敵產,突然闖進上百名餓了一天一夜、淋得透濕冰冷的造反派老爺會出現什麼景象?當時這些大軍——真正在火線上和敵人拚過命的“大軍”,不是“文化革命”中專拿皮帶、木棒淩辱革命者的“造反大軍”們,一連住了幾夜,整幢房子連一塊糕點、一把扇子也沒有丟失。檢查紀律時,隻發現放在地下室一個桌上的半瓶“威士忌”挪了位置。追查的結果,是一個戰士見上邊都是洋字,以為是藥水,拿來要為一個戰友治咳嗽,發現不靈,賭氣把它扔到窗外草地上去的。解放軍的紀律當然是嚴的,但再嚴的紀律,若不自覺遵守,也等於零。那一天,別人怎麼想的我不知道,我在餓得發暈、房中又隻有我一個人時,看見床頭桌子邊那一盤糕點,實在想吃,甚至饞得有點睡不著覺。隻是覺得一個革命者、一個肩負解放全中國重任的戰士,伸手去摸那東西太丟人,太不自愛,才忍下了要吃的欲望。
過了一天,蘇州河北解放了。我們移駐到新雅酒店。文工團要演出,領導派我去買幾盒化妝油彩來,我們以前用的油彩,是金城工業社出品的。我一出新雅酒店的門,就跟人打聽金城工業社在哪裏?人家告訴我在打浦橋,(也許是提籃橋,記不清了)我又一路上問打浦橋在哪裏。走到外灘公共汽車站,我向公共汽車司機打聽路,那司機說:“不用問了,你乘我們車去好了。”我說:“我沒錢買票。”(因為領導給我的錢是買油彩用的,沒說可以坐車,車上好幾個乘客便說:“上來好了,歡迎解放軍,我們替你買。”我再三謝過他們,仍然步行走了下去,路實在遠,而且又熱又渴,那汽車對我很有誘惑力,但又感到,走下去,雖然累,心裏倒是踏實、欣喜的。
這兩件小事,我從未對人說過。覺得說出來實在顯出我這人精神境界不高,政治上也幼稚。後來幹脆連想也不再想起它。“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封我為牛鬼蛇神,叫我給他們用板車拉取暖的煤。派來與我同拉一輛車的,是位上海出來的老藝術工作者。
路上悄悄談起當時許多怪現象,他感慨地說:“上海解放時,我才二十幾歲,是自動冒著雨跑出門去迎接解放軍。那時的解放軍和從解放區來的幹部是真好,群眾怎麼會不愛戴?辦的每件事都為群眾著想,人民怎麼會不擁護?那股勁頭要一直保持到今天,中國該是怎麼個樣子啊!”於是我又想起這兩件事,並且覺得也並不見得精神境界多麼低下和政治上如何幼稚了。對於信仰的理論,那種虔誠態度,那種一絲不苟、身體力行的作風,究竟是好的。即使所作的事細小瑣碎,也比那說空話說假話言行不一的好;那種革命者的自尊感,盡管難免還有幼稚、簡單之處,究竟要比造反派們把別人不當人,把自己也並不當人的野獸哲學光明正大。
那天我拉完車回到牛棚,我又想起在上海金神甫路的那場即興演說,我想,我們那時太單純,真正缺點在於天真輕信,沒想到在我們隊伍裏還混有張春橋、姚文元之類劣種!我想,中國共產黨並不隻是由我們這一批毛頭小夥子組成的,想把我們的黨和軍隊搞垮怕還不會這麼容易!可惜我不一定會看到雨過天晴的日子了。
但事情並不象我想的這麼悲觀,老一輩的革命家們,竟以閃電的速度、霹靂的聲勢,迅速果斷平息了這場災難。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使我們又重新獲得了發言權。今天如果在原來的金神甫路那條街上,又碰上三十五年前參加過那個即興歡迎會的人,我們可以挺著腰板來大聲講,當年他們的希望沒有落空,我們的諾言不是空話:“共產黨永遠是中國人民的好領導,解放軍永遠是人民的子弟兵。”
§§一個市民的雜感
到今年十月,我取得北京市民資格整三十五年。我的“民齡”正好跟共和國同齡。開國大典我沒趕上,可後來拍的紀錄片裏的開國盛況中卻有我,我在裏麵跟幾十萬北京市民一塊看天安門廣場上的文藝表演,因為,影片是補拍的。這樣,我得算參加過半個國慶,“民齡”從十月一日算起。
在北京住長了,有些變化就感覺著不顯眼,可要沉下心來一比較,就發現三十五年我們確實走了好?